百灵鸟已然知道了“瓦莱莉”就是谁，但没有点破。

爱丽丝上前一步，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宋昭美小姐，冒昧打扰。我们听闻您在此接受治疗，希望没有影响您的休养。”

宋昭美没有回头，声音飘过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休养？嗯，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比狗镇的地下掩体强多了。”她抬起一只手，指尖在轮椅扶手的控制面板上无意识地划动着，“李德探员把我照顾得很好，无微不至。”

这话听起来像是感激，但结合她那淡漠的语气，却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陈述，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恢复良好是件幸事，”爱丽丝顺着李德的话说，同时仔细观察着宋昭美的反应，“尤其是在经历了许多……复杂的局面之后。”

宋昭美轻轻笑了一声，短促而干涩，毫无暖意。她抬起左手，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轻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沉的重量。

“是啊，恢复得太好了，好得让他们……格外‘放心’不下。”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目光却锐利地刺向李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李德探员，不如你亲自向你的‘朋友们’解释一下，新美国——或者说军用科技的那群‘精英’——为了确保我这只恢复飞行的‘百灵鸟’不会再次偏离航向，在我脑袋里额外安装了什么样的‘保险措施’？”

李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平稳：“昭美，那是标准的安全程序，是为了保护你和……”

“——一个‘忠诚魔偶’。”宋昭美直接打断了他，声音清晰地将这个词掷入空气中，仿佛扔下了一块冰，“植入在我神经接口的最深处。效果很简单，也很经典：一旦我的行为——无论是网络行为还是现实行动——被判定为‘背叛’新美国的核心利益，它就会触发。”她摊了摊手，做了一个轻微爆炸的手势，“轻则永久锁死我的接入权限，让我变成一个只能看不能动的旁观者；重则……谁知道呢？也许直接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安分守己的植物人？说明书上没写那么细。”

她说完，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焰的眉头拧紧了，红瞳中怒火升腾，显然对这种手段极为不齿。樱看向宋昭美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与难过。

宋昭美终于再次转过头，这次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了爱丽丝脸上，那层淡漠似乎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和一丝讥诮。“至于刚才说的狗镇复杂的局面？”她轻轻重复，嘴角扯出一个微弱的、算不上笑的表情，“爱丽丝警官，是吧？你们是瓦莱莉的朋友，那大概知道一些狗镇的事。那么你应该明白，有些‘局面’，不是一次成功的治疗就能抹平的。”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李德，然后重新回到爱丽丝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通透：“我现在很好，吃得好，睡得好，不用担心被追杀，也不用再纠结该相信谁。李德探员和新美国……给了我一个新的‘位置’。虽然活动范围小了点，但很‘安全’。”

她特意加重了“位置”和“安全”这两个词，手指停止了摩挲，轻轻落在了轮椅扶手上，不再动弹。那姿态，像是一个被拔掉了电源的精致玩偶，虽然完好，却失去了内在的活力。

李德适时插话，语气带着一种官方的安抚：“昭美，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健康。新美国需要你的才能，但前提是你必须完全康复。”

宋昭美闻言，只是极轻地哼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再次将头转向了窗外，用后脑勺对着所有人，明确地表达了谈话的结束。她不再关心这些访客为何而来，也不在意她们是否会留下。一种沉重的、无形的枷锁感弥漫在空气中，并非来自那具轮椅，而是源于更深层的地方。

爱丽丝心中了然。百灵鸟的翅膀确实被修复了，但脚踝上却系着一条看不见的、由“魔偶”病毒编织成的锁链。她的消极并非源于身体的孱弱，而是源于灵魂深处被再次禁锢的无力与失望。她没有提出移除魔偶的条件，因为她知道那超出了李德的权限，也明白这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看似更舒适的牢笼。她的沉默和顺从，本身就是最强烈的抗议。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因宋昭美那句冰冷的自白而凝结。李德的表情像是覆盖了一层严霜，他嘴唇微动，似乎想再解释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忠于职守的哨兵，守护着也禁锢着轮椅上的“资产”。

樱看着宋昭美转向窗外的、透着孤寂与疏离的背影，又想到医疗中心里沉睡不醒的冴，心中一阵酸楚与焦急交织。她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充满了真挚的恳求：

“宋…宋昭美小姐，”她轻声呼唤，黑眸中氤氲着水汽，“拜托了，请…请帮帮我们吧。我们真的、真的需要帮助。”

她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宋昭美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樱继续说着，语气越发急切：“冴前辈…就是我们的一位同伴，她为了掩护我们，现在还在维生舱里昏迷不醒。只有拿到‘普洛克提斯之楔’，我们才能换取救她的资源…时间，时间可能不多了…” 她的话语带着哭腔，双手紧张地绞在身前，“没有她，我们就像失去了眼睛…在水晶宫，我们寸步难行…”

听到“冴”这个名字，宋昭美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身体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她依然望着星空，但眼神不再涣散，仿佛在记忆的数据库中搜索着这个代号。

“……冴？”她低声重复了一遍，音节在舌尖滚动，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淡漠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如同数据流闪过的微光。

“那条…毒蛇么？”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语，带着一种混合着玩味和了然的奇异语调。

她想起来了。在狗镇，在那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宝石青网络空间里，有过一次短暂的照面，或者说，是一次隔着数据洪流的擦肩而过。对方那如同毒蛇般刁钻凌厉的入侵风格，给她留下了的印象。那是一次黑客之间无需言说的“问候”，彼此都感知到了对方并非庸手。

“呵…”宋昭美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声比刚才多了点人气，却依旧冰凉，“原来是她。”

她终于缓缓转回了轮椅，目光再次落在樱那写满恳求与担忧的脸上，又扫过表情冷峻的爱丽丝和一脸不耐却同样隐含焦灼的焰。最后，她的视线与李德那复杂而警惕的目光短暂相接。

“那条毒蛇…居然也会落到需要别人去救的地步。”她淡淡地陈述着，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嘲讽。但这句话本身，意味着她记起了冴，也意味着这条信息在她心中产生了某种权重。

片刻后，宋昭美抬起眼，目光直接落在李德身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讥讽，而是带着一种属于顶尖黑客的、要求信息对等的锐利。

“李德。”她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李德看向她，眼神中带着询问。

百灵鸟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敲击着，模拟着敲击键盘的节奏，缓缓说道：“她们需要我的帮助，目标是冯·霍恩宝库里的某件东西，叫‘普洛克提斯之楔’。”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爱丽丝，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推断，然后继续看向李德，“那么，在决定是否要动用你珍贵的‘资产’之前，让我知道我们具体要偷的是什么，这东西具体是做什么用的……这不算过分吧？”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调侃，却直指核心。

“了解目标的性质和潜在风险，是评估任务可行性和……是否触及‘红线’的基础。”她特意强调了“红线”二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太阳穴——那里埋藏着名为“忠诚魔偶”的枷锁。“如果连目标是什么都不清楚，我又如何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否会被定义为你所担心的‘背叛’呢？”

她将问题抛回给李德，逻辑清晰，理由充分，让他难以用“机密”或“风险”为由简单搪塞。

李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紧抿着嘴唇，眼神在内疚、职责和现实的必要性之间挣扎。宋昭美的话点明了关键：在“忠诚魔偶”的监控下，模糊的指令和未知的目标对她而言本身就是巨大的风险。她有权知道可能触发“背叛”判定的行动细节。

他看了一眼爱丽丝，冰蓝色的眼眸中是一片等待的静湖。他又看向宋昭美，那双曾经灵动如今却深锁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一种对知情权的坚持。

几秒钟的权衡仿佛无比漫长。最终，李德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看向爱丽丝，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低沉而清晰：

“爱丽丝警官，”他说道，“既然昭美需要评估风险……你可以告诉她关于‘普洛克提斯之楔’的具体情况。”

爱丽丝冰蓝色的眼眸微微闪动。李德的许可，意味着合作的门扉又推开了一寸。她需要把握住这个机会，用精准的语言，既说服宋昭美，也进一步影响李德。

她向前一步，站在宋昭美面前，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在做一个关键的技术简报：

“‘普洛克提斯之楔’，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武器或数据载体。它不抹杀记忆，不覆盖人格，更不制造傀儡。”

宋昭美原本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眼神，在听到这里时，微微凝聚起来。作为顶尖黑客，她见识过太多意识领域的粗暴干预，爱丽丝的开场白，显然与那些技术路径不同。

爱丽丝继续道：“它的作用层面，位于意识的最底层，潜意识的核心区域。它能够在那里，嵌入一个绝对的、不可动摇的‘前提’，一道坚不可摧的‘思想钢印’。”

她复述了冯·霍恩的比喻：“例如，‘荒坂的产品就是最好的’。一旦被烙印，个体将保留全部的记忆、情感和逻辑能力，他的一切行为都出于自由意志，但他所有的思考、判断和选择，都会不自觉地围绕这个核心前提展开，并会为这个信念找出无数自洽的理由。他本人对此浑然不觉。”

“换言之，”爱丽丝总结道，目光扫过宋昭美和李德，“它不破坏‘容器’，只是改变了‘容器’赖以存在的‘基石’。它创造的是发自内心的、无法被常规手段检测和清除的‘绝对认同’或‘绝对否定’。比起夜氏那种制造傀儡的笨办法，‘普洛克提斯之楔’所创造的，是拥有自由意志，却从根源上被设定了方向的……‘信徒’，或者‘囚徒’。”

随着爱丽丝的叙述，宋昭美脸上那层淡漠的冰壳，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她的手指不再无意义地敲击扶手，而是微微蜷缩起来。那双曾经在数据海洋中遨游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震惊，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厌恶。

“呵……”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寒意，她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李德，语气变得咄咄逼人：“听到吗，李德探员？这才叫真正的‘保险措施’。根本不需要什么粗鄙的‘忠诚魔偶’在那里嗡嗡作响，惹人厌烦。只需要轻轻一下，‘新美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或者更直接的，‘完全服从李德探员的命令’……就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干净，彻底，还让你觉得自己所有的选择都是出于深思熟虑。多完美啊，不是吗？”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匕首，直刺李德一直试图维持的、关于“保护”与“必要措施”的立场。李德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但他没有反驳。因为宋昭美描述的，正是这种技术最可怕、也最诱人的应用前景之一。

百灵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快得如同故障的像素点，瞬间便隐没在那片深潭般的淡漠之后。她微微向后靠进轮椅，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发出细微的叩击声。

她抬起眼帘，目光再次扫过李德紧绷的脸，然后落在爱丽丝冷静的蓝眸上。

“好吧。”宋昭美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倦怠，却多了一份明确的决断，“我加入。”

李德眉头立刻锁紧：“昭美，你的身体状况……”

“我的‘身体’好得很，李德。”宋昭美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问题从来不在身体，在于‘这里’。”她再次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但这次，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力量感。“而且，活动活动生锈的脑筋，总比一直对着星空发呆要好。更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樱，那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微光，但很快消失。

“那条毒蛇……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她不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烂在维生舱里。黑客有黑客的……矜持。”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个忙，我帮了。”

她没有看李德，而是直接对爱丽丝说：“把你们掌握的所有线索，图书馆的结构图、安保节点类型、能源流向……所有已知和推测的信息，全部发给我。我需要先‘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爱丽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通过灵犀终端，将之前与李德共享过的、以及部分更细节的推测信息打包发送了过去。一个数据接收的提示光点在宋昭美轮椅扶手上亮起。

“接收完毕。”宋昭美确认了一下，眼神重新聚焦，那属于顶尖黑客的锐利光芒再次隐约浮现，尽管仍被一层疲惫的薄纱笼罩。“给我点时间。在我主动联系你们之前，别来打扰。”

她说完，便不再理会房间内的任何人，操控轮椅重新转向落地窗。但这一次，她的背影不再仅仅是孤寂，更透出一股蓄势待发的专注。她凝视着窗外浩瀚的星海与地球，瞳孔中倒映的不再是虚无，而是无数奔流不息的数据与防火墙的虚影。她的意识，已经沉入了那片无形的战场，开始勾勒“静谧回廊图书馆”内部的数字蓝图。

李德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他转向爱丽丝三人，眼神复杂，低声道：“我们出去谈。”

离开套房，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合拢，将那个重新投入赛博深海的百灵鸟隔绝在内。

Plan B 的核心拼图已经就位，但最危险的步骤，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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