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也看得清楚。他跟隔壁班的文艺委员走得很近，那个笑起来同样很开朗的女孩。他们会一起讨论黑板报，会在走廊上说说笑笑。他们之间的眼神里，有那种我渴望却永远无法从这男孩那里得到的得吸引。属于异性的那种吸引。

他是直的。笔直笔直的那种。

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时不时浇在我发热的头脑上。我们这座城市，说是新一线，观念在更新，年轻人里知道“尊重同性恋”的也不少，至少许多人明面上不会有人指着鼻子骂你“变态”了。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依然在，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墙，你看得到那边的热闹，却始终融不进去。真正的理解和接纳，路还长得很。

至于和这家伙表白？我想过，但我知道也只是可以颅内高潮一下，又或者偶尔意淫一下他就最多了。毕竟知道对方是直男还要强求的话，那无异于自取其辱，不仅会吓到他，更可能毁掉我们之间作为好朋友的那点自然。我太清楚了，有些窗户纸，一旦捅破，连原本那点微弱的光都会熄灭。

所以，我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及时止损。说实话，有时候比起同性恋，或许我更像是智性恋吧。

我开始强迫自己不再刻意寻找他的身影，他跟我说话时，我也努力让眼神不要停留太久。那份刚刚萌芽又注定无果的感情，被我亲手摁死在了心里。有点疼，但长痛不如短痛。还好，没表白。现在想起来，都替当时的自己捏把汗。

青春期的第一次心动，就这么无疾而终了，不过喜欢男生，真的是比较费劲的事儿……这么多年以来，因为自己越来越忙，反而有点淡忘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

但这次感觉心里怪怪的……

……

……

……

第二天早上其实我起的蛮早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点期待和他九点出去玩。其实我到他那边可能顶多半小时，但我居然六点就醒来了。

刚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翻看手机里的照片，翻到那张灰狼的背影时，手指停住了。屏幕上，他站在天台中央，背后是在雾里略略亮起来的天空。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边，但他的身影却那么单薄，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断的草。他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垂在地上，整个人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那时候也是做作业，云杉老师布置的作业主题是“对峙”。说实话，一开始我原本以为自己到了这个点位，会拍栏杆，拍江面，拍那些冰冷的建筑结构，拍的是我自己的“对峙”，但最后拍到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者说一个站在生死边缘的灵魂。

拍到了别人的“对峙”，虽然可能不太礼貌，还可能侵犯了他的肖像权。

手机震动了几下，那时候交的作业，恰好云杉老师在这时候回复我了。

“这张照片很特别，白彦。”

“照片里的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一如既往的，他不会和我说好不好，一般会先让我谈谈里头的故事，我也习惯了。我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最后打出一行字:

“在魁月楼天台遇见的。一个陌生人。”

“他站在栏杆前。”

发出去之后，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把他叫下来了。”

对方输入中……

那省略号仿佛带着重量，悬在屏幕另一端，也悬在我心上。我几乎能想象出云杉老师斟酌语句的样子……很温和，让人感觉很亲近。

过了大约一分钟，他的回复才跳出来：

“快门有时不只为记录，也可以是一种介入。我觉得你做得对。”

介入嘛？

这个词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我按下快门，定格了他濒临崩溃的瞬间；我开口呼喊，将他从边缘拉回。这确实是介入，从他的人生角度来说，这就是粗暴而未经允许地，介入了一个陌生人最私密的绝望。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云杉老师又发来一条：

“那么，你觉得，介入之后呢？”

唔……

我把他叫下来了，然后呢？第二天因为缘分，带他吃东西，今天还想和他逛景点，用喧闹和陪伴暂时填满时间的缝隙。不过这就像止疼药，药效过了，那深刻的疼痛会不会再次卷土重来，甚至更猛烈？而且要是没有这次巧合，我们是不是在那天以后就不会见面了，那他如果没第二次遇到我，又会怎么样……

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假设，假设的多了感觉很像是被害妄想症，反正事情发展是这么发展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

“不知道，目前还没太多后续。只是觉得……不能看着不管。”

发送。

云杉老师的对话框半晌才出现。

“那跟随你的直觉吧。”

“不过你不是救世主，量力而行。”

“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你第一次来上课的样子。那时候你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不笑，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这段话，心里一下子就很不是滋味，不过也有点想笑。原来那时候的我给人的感觉也是这么阴暗嘛？我还以为哥哥那事儿……于我而言，那时候已经没这么心痛了。

“老师，我看着他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我哥哥。”

“如果那天有人在天台上，如果有人能阻止他，估计就很多事情都会改变了。”

有些话说出来没有意义，是无谓的悼念，因为时间不会倒流，哥哥也不会回来。

云杉老师的回复很快。

“所以你阻止了他。你做了你希望当年有人为你哥哥做的事情，明白了。”

“这张照片里有很多东西，白彦。有孤独，有绝望，不过你的主观而言，也有希望吧？你拍下了他最脆弱的瞬间，但同时也记录下了他还稳稳活着的证明。”

“照片蛮好的。不过还是那个问题，你拍的时候具体在想些什么？”

我想什么?我想他能活下去。我想他不要像哥哥一样跳下去。我想如果他真的活下来了，或许某一天我们还能再见面。虽然那时候没有想到，第二天就见到了……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打字，又删掉，反复了好几次，最后只打出一行字:

“希望他能活下去。”

简略但有概括性。云杉老师便也不再追问了。

“好吧。这张照片，我替你保留。期待一下你们后续的故事吧～”

“「科米猫猫7_略.jpg」”

对话到此，算是告一段落。我切屏，看着屏幕上苏晨那张单薄的背影，那份绝望如此真实。我的“介入”，或许只是暂时延缓了他会死掉的结局，并没有改变根源。我带来的那些短暂的热闹和温暖，对他那颗沉寂的心而言，究竟是良药，还是更残忍的对比？又或者会不会产生戒断反应？

一种无力感悄悄漫上心头。但下一秒，我甩了甩头。

妈的，想那么多干嘛？白彦，你又不是神仙。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许每一个“今天”能安稳度过，本身就是一种胜利。而我能做的，或许就是当好这个“今天”的同行者。我关掉照片，从床上一跃而起。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明亮起来。

介入之后是什么？大概是陪伴。哪怕我的陪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路。

我得赶紧收拾了，可不想第一次约……呃，第一次一起出去玩就迟到。

不过云杉老师居然干脆没问我把这张照片作为“对峙”作业的典故吗。还是说他很好get到？

收拾背包的时候，指尖摸到里面冰凉的钥匙串，上面挂着一个微旧的狐狸挂件。哥哥有一个，我也有一个。

一想到哥哥，就会想到很多事情。思绪一下子就被扯了回去，这次在众多的回忆里，扯到了那个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夏天。我收到了渝大的录取通知书，和哥哥当年想考的一模一样。虽然确实父亲正眼看我了，妈妈也表现了短暂的快乐，但家里实际上还是没有多少喜悦。虽然哥哥已经走了很久，但灵堂的香火味好像才刚刚散尽，另一种更僵冷的东西凝固在空气里。

我蛮喜欢传媒这一块的，我最后报新闻这一圈的时候也没和家里人说，毕竟我知道他们喜欢讲“你能做的汉语言的学生都能做”这种话，我会犯恶心。

爸坐在那张旧沙发上，沉着脸，像一尊山城的顽石。他把通知书“啪”地一声拍在茶几上，之前得知我考上渝大的喜悦已经不见了……显然我的专业并不合他心意。

“翅膀嗯咯？考起大学要飞了是不？”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他那不容置疑的权威。“我跟你妈斗你们两个娃娃。现在你哥……走咯，你斗要把这个家扛起走。学费生活费屋头出，但你听安排，进大学好生入党，毕业了回来，考个公务员，安安稳稳。”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掌控一切的笃定，仿佛我只是他规划里的一步棋。大男子主义的他，大概觉得用经济来源就能掐住我所有的反抗。我站在那里，没说话。脑海里闪过的是哥哥被他们那些“为你好”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而最终崩溃的画面。

我哥是好人，他很乖，我可不一样，至少我哥走了以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爹。”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行，我先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拒绝。

“不用了？”他眉头拧紧，语气带上了威胁，“你不用？你拿啥子去读？去偷去抢？我跟你讲，出了屋头你啥子都不是！你以为大学是啷个好混撒？”

那一刻，看着他因为恼怒而微微涨红的脸，我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一点也不害怕，只留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咋个活，我个人晓得。”我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能考起，我就读的走。是去端盘子还是发传单，我个人把学费挣出来。不消你操心哈。”

“你——！”爸猛地站起来，手指着我，气得发抖。“你今天敢爬出这个门，以后就莫再回来！我斗当没生过你！”

“随便你。生娃娃这事儿，我妈都没讲话，你倒是不得了得很。”

我转身，走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里面装着身份证和少量积蓄，然后径直走向大门。妈妈在旁边哭着想要拦我，被我轻轻推开了。

那个家，那个充满了哥哥影子的家，仍然被父亲绝对掌控的家，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身后是父亲的怒骂和母亲的哭泣，我一次都没有回头。

从那以后，我再没要过家里一分钱。学费有助学贷款，生活费也能不停地兼职——家教、摄影接小单、奶茶店打工……什么都干。最累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下课就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城市里，跑几单跑腿。为了省两块钱公交费多走两站路，月底看着卡里的余额算计着每一餐饭钱。

苦吗？当然苦。有时候累得趴在相机上，我就直接睡着。

但那种自由，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我的每一个选择，走的每一步路，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的。我用自己的方式，向那个家，向父亲证明了——没有你们，我不仅能活，还能活得挺好。虽然，这种“挺好”的背后，是无数个深夜的疲惫和独自咽下的艰辛。

自由这种事情本来就具有代价，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是十全十美的。

我拉上背包拉链，清脆的“刺啦”声将我从回忆里拽回。

看着镜子里已经收拾利落的自己，我扯了扯嘴角。

看吧，我能处理好所有事，我很厉害的。包括……照顾好一个暂时需要拉一把的人。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那点因为回忆带来的滞涩感消散了。我挺直脊背，拿起背包甩到肩上。

坐地铁慢慢摇到苏晨的酒店。见到他的时候，他从楼上探头出来，看起来刚睡醒，还是一脸死样。不过我还是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没有死，确实在等我来叫他。带着苏晨走到悬灯阁的时候，正是上午游客开始多起来的时候。那层层叠叠的吊脚楼结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壮观，不过固然也是晚上更好看。我不知道他对于这种比较商业化的打卡点会不会真的感兴趣，到目的地的时候一直侧过头看他。他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茫茫的，也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融不进周遭游客的兴奋劲儿里。

“走，我们过去看看！有个地方视角更好！”

我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率先踏上了那蜿蜒的石阶。脚步刻意放慢，确保他能跟上。

路其实还蛮长的，老蹦蹦跳跳也搞得我挺累的。不过我一直偷偷用余光瞥他，他跟在后面，呼吸似乎比我还要重一些，那条灰色的尾巴拖在台阶上，显得有些吃力。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注意他脚上的那疤痕，感觉是摔的……无论如何，他的身体状况似乎也很虚。我便在心里默默记下，要注意控制一下今天的运动量。

我们到观景平台的时候，人群立刻变得密集起来，还有人在卖唱……我给他买了吃的，陪他听完歌，又带他去别的地方晃晃。这附近实在是热闹的有点头疼，拍照的，吆喝的，旅行团的小旗子晃来晃去。我下意识地往苏晨身边靠近了半步，几乎是半护着他的姿势，带着他继续穿梭。

“看那边。”我伸手指向江对岸。“那边就是江北，每天都在建新的高楼……”

我试图用自己平时观察世界的方式去引导他，或者说点我平日的见闻，总之希望能在他那片沉寂的湖面上激起一点涟漪。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很短暂，然后就收回了视线，依旧沉默。阳光落在他灰色的毛发上，却仿佛照不进去，只留下一片沉郁的阴影。

我心里有点挫败，但面上一点没显。没关系，今天吃瘪得也挺多了……

怎么会。寻常的人会讨厌他吧，我却像是犯贱一样，越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就越是不服输。

我转而指向悬灯阁本身那些精巧的飞檐和悬挂的灯笼……！

“你看这些灯笼，晚上亮起来还是蛮好看啦，红彤彤黄橙橙的一片，在大桥上看很好看，到江北又太远了。不过白天看这些木结构的细节，也挺有意思的……”

我依旧喋喋不休，像个尽职尽责却又有点蹩脚的导游。我知道这些话可能对他来说很无聊，甚至可能很吵，但我必须说下去。我要用这些絮叨，填满他周围可能出现的致命寂静空隙。感觉这样做虽然很笨，但是是比较简单的一种可能可以让他回心转意的方法——至少我这么认为……唉。

就在我还叽里咕噜说着时，一个举着自拍杆的游客猛地向后倒退，眼看就要撞到正心不在焉的苏晨。

“注意！”我反应极快，一把拉住苏晨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下。

那游客浑然不觉地走开了。

苏晨似乎愣了一下，手腕在我手里僵了片刻。我立刻松开，仿佛只是做了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嘴上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我觉得啊，这种老建筑还是得有点烟火气，完全变成网红打卡地就没意思了。”

我朝他笑了笑，心里却松了口气。还好，反应够快。

他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今天对我话痨行为的最高规格回应了。至少也有腾出心思敷衍我。

我们在路上休息了一下，苏晨走到靠江边那一端，手扶着栏杆，背影在宏伟的建筑和辽阔的江景映衬下，依旧显得那么孤独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庞大的世界吞没。

“走吧。”我再次开口，声音放轻了些。“这里人太多了，吵得脑壳疼。”

我不敢催促他，单纯耐心地等着他转过身，然后才迈开步子，走在他身侧，一个既能随时照应到，又不会让他感到压迫的距离。离开时我依旧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关于豆花的甜咸辣，关于可能藏着的老茶馆……开朗，热情，甚至有点话痨。他应该不会想到我在密切关注着他的每一步，每一次呼吸的节奏，计算着如何能让他在这人世间，多停留一刻，再多一刻。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挥霍？老是买一些景点的东西，还不眨眼。不过确实吧，虽然和家里已经基本淡了关系，所有的钱都是自己挣，但我并没有把自己活成一个只懂攒钱的机器。我觉得钱总该花在一些值得的地方。

和家里彻底断了经济往来后，我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弦，除了学习，所有时间都扑在兼职上。银行卡里的数字缓慢增长，那不仅仅是钱，毕竟还是我呼吸的空气，是我立足的土地。我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多出去看看，所以我会毫不吝啬地存钱，然后把钱花在一次对于自己很盛大的出行之上。

当卡里的余额到达某个让我有安全感的阈值后，我会毫不犹豫地订一张便宜的火车票，背起那个装相机和几件换洗衣物的旧背包，跳上前往远方的绿皮火车。

我去过上都。除了在高楼大厦之间穿梭，也会钻进弄堂里，听穿着睡衣的阿婆用吴语聊天，花五块钱买一个粢饭团，坐在街心花园看着鸽子发呆。

我去过粤城。没进大家总说的常隆乐园，更想在老城区的骑楼下穿行，吃了一碗又一碗不同摊位的糖水，听着完全不懂的粤语。

我其实也去过更远些的地方，在西北的沙漠里看星空，在东北的雪原上哈白气……

这些经历其实没花太多钱，对于一般的游客来说算是穷游？我住几十块钱一晚的青年旅舍床位，或者通过一些渠道找到便宜的短租。吃饭就打听本地人扎堆的小店，交通基本靠公交和双腿。我知道钱该花在哪儿——值得的体验、能填饱肚子的地道食物、保障基本安全的住宿。而不是花在昂贵的纪念品、网红打卡地和虚浮的享受上。在哪儿省钱，在哪儿花钱，我心里门儿清。

这些独自上路的经历，像一块块拼图，慢慢拼凑出我对这个世界更真实更复杂的认知。它让我知道，天地辽阔，人生本来就不止一种活法。也让我练就了一种本事：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找到让自己活下去，并且稍微活得好一点的方式。

这种能力，现在其实我在悄悄带给苏晨。这个世界真的很大，我真的不希望他就这样走。

其实我知道哪家店味道正宗又实惠，知道哪个时间段去哪里能避开人潮，知道怎么用最少的钱获得最不掺水的体验，也知道……该怎么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对世界失去兴趣的人，重新一点点地带回“生活”的岸边。

或者不能说“知道”怎么把他带回岸边，这样太狂妄了，我也只是在做一种略微胸有成竹的尝试。我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办法。哥没能走过的路，没能看成的世界，我替他看了，也希望苏辰可以看见。

……

……

……

和他呆完一天，没什么意外发生。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给苏晨发了消息，但他大概睡死了没回我。虽然也有想过或许是发生了意外，但感觉概率也不大。

差不多快到中午了，我本来是想算开支，结果下意识点进了苏晨的聊天框，恰好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饶有兴趣地停在了这个界面，结果他憋了好几分钟，等的我差点睡过去，他终于挤出一行字：“早。昨天睡太晚了，刚醒。今天有空吗？”

我盯着这行字，嘿嘿憨笑了两下。这家伙，肯定纠结了很久吧。以他那拧巴的性格，打打删删十几回都不奇怪。他能主动迈出这一步，已经足够让我意外了。他需要我。这个认知让我的心柔软了一下，主动来找我这种事儿实在是有点破天荒。虽然之前有过这样的设想，但是真的发生的时候也会打心底开心。对我来说，被需要本来就是非常开心的呀。

我立刻回复：“有呀有呀！你想去哪里玩？”

怕他有负担，又赶紧补了两条：

“还是说你想吃什么？我也可以的！”

“哦对了，你昨个是不是不舒服呀？就在酒店休息也可以的，我可以给你买吃的送过去。”

我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他，甚至提供了“不出门”这个最轻松的选项。毕竟不想给他任何压力。

他回得有点慢，字句也简短：

“不用不用，我挺好的。就是……睡太久了有点饿。要不一起吃午饭？”

看着这条消息，我忍不住笑出声。这借口找得真够笨的……醉翁之意。现在都快十点了，等我们碰面再磨蹭一下，吃上饭怕是真要下午茶时间。

但我立刻回复：“好呀！我知道一家抄手超级好吃！你在酒店等我，我恰好在附近，二十分钟就到。”

发完我就随便收拾了一下，抓起钥匙出了门。什么“恰好附近”是骗他的，我明明在租的小屋里躺着呢。但从我这里过去，拼一点，大概二十分钟也够。

跑向地铁站的路上，阳光很好，我却有点心慌。虽然明白是我被需要了，但这会不会也是他是在求救？他可能心情还是很差，只是凭着本能，想抓住点什么能让他感觉好一些的东西——比如我。

这认知让我脚步更快了些。我现在很害怕忽略掉自己的思维过敏，毕竟这已经酿成了一次大祸。

到酒店时，我一眼就看见他站在大堂角落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整个人绷得像块石头。我扬起最灿烂的笑容，大声打招呼：“苏晨！早上好！”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闪躲，只是僵硬地点点头。走近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店洗发水味道。但他的状态为什么感觉比昨天更差，黑眼圈很重，毛发也缺乏光泽……

他昨晚一定没睡好。我心里一沉。我装作没察觉，转身带路，语气轻松：“走吧走吧！那家店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

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他：“对了，你早上没吃东西吧？我出门太急了，也只喝了杯牛奶。”

他摇摇头，小声说：“空腹喝牛奶对身体不好。”

“为什么？”我下意识问。其实我知道原因，但我想听他多说点话。

“我不知道，我听大人说的。” 他老实回答。

这回答太像他了——习惯性依赖外界的声音。我忍不住说：“不能老是在别人的口中活着呀。”

说的时候也没想太多，说完就有点后悔，这话可能太重了。他果然沉默了。

去店的路上，我努力营造着轻松的氛围，指着路边各种店铺介绍，说哪家好吃哪家坑人。他大多只是“嗯嗯”地应着，心不在焉。但我能感觉到，他走在我身边时，那种紧绷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些。他的尾巴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朝我的方向偏一点点。我知道他脑子里一定乱成一团，约我出来可能根本不知道要干嘛。但没关系。迷茫也好，冲动也罢，只要他还愿意走向我，我就一定会接住他。

今天的任务很简单：带他吃顿热乎的，陪着他，让他感觉“活着”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

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不知道去哪的话，我或许可以带他去一点我的回忆之地逛一逛……景区果然还是不算很好的选择……

啊。

等等……白彦，你刚才……是不是又心跳加速了？

想到自己被需要了很开心？或者说有人又能一起玩会很开心？好像是，但好像……又不完全是。

一种更陌生更私密的情愫，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缠绕上来。我突然问自己，我这是喜欢上他了？

我靠，太荒谬了吧。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带着点荒谬感，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毕竟追问下去就是，我喜欢他什么？喜欢他明明深陷泥潭却还在挣扎的脆弱？喜欢他偶尔流露出那下意识的依赖？还是喜欢他黯淡的眼睛里那片我始终想驱散的阴霾？

这算哪门子喜欢？这更像是……心疼吧。心疼和喜欢当然不是一样的，我把他救下来，不想让他死，一直以来都是觉得他很失意，我也很心疼。这是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是看到他站在悬崖边时，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拉住的冲动。

我们才认识几天……满打满算，这不过是第三天吧？把天台遇见那天加上顶多算个第四天。了解都谈不上，谈喜欢是不是太轻浮，太可笑了？

发展太快了……又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快慢的问题。这根本就是……方向错了。

避开我自己不谈，从他的角度出发——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能拉他一把的朋友，一个可靠的同行者，而不是一个对他抱有乱七八糟想法的人吧。我的任何一点越界，都可能把他推回更深的封闭里去，甚至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现在是个病人，心理上的重感冒，甚至更严重。这种情况下产生的任何超越界限的情感，都既不道德，也不负责任。那更像是一种乘人之危。

再说了他可能不是同……

不对……我从后面这几天看他的这几眼，我都有直觉他肯定是同。

啊我靠，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我已经快忘记最初我在纠结的是什么了！

当我侧过头，看到阳光落在他略显凌乱的灰色毛发上，看到他因为辣而微微吐着舌尖的样子，感觉他像一只小狗。那种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想要触碰，想要……守护的冲动，又如此真实而强烈。

我猛地转回头，目视前方，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我好像，真的，是不是，呃，有点喜欢上这个麻烦又脆弱的家伙了？

但我到底在喜欢哪里……要算下来，正常人讨厌他都还来不及吧，老让人热脸贴冷屁股……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悸动和困惑强行压下去，重新换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喂，发什么呆？快走啦！”

我的声音依旧轻快，仿佛刚才内心那场翻天覆地的风暴从未发生过。虽然我仍旧在疑惑，理性的自我在和感性的自我掐架……但……呃，先把面前的事儿做好吧。

看着他点头答应跟我去“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我心里其实松了口气，又有点隐秘的雀跃。提出这个邀请时，我确实迟疑了——毕竟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地方，只是一个落满灰尘的旧书店，承载着我太多私密的、甚至带着点苦涩的回忆。我怕他觉得无聊，怕他觉得我奇怪。

但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了一切：我想让他看看。如果说景点是渝的风情的一部分，那这些地方就是我的一部分。他可以看看我在成为现在这个“白彦”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走出抄手店，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走在前面，努力哼着不成调的歌，是小时候看的《快乐星猫》。哼出来才觉得有点羞耻。我时不时回头确认他跟上了，他灰色的身影在炽热的阳光下，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路越走越偏，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破旧。我知道这和那些光鲜的商圈像是两个世界，但这里的气息更真实，更像我。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停下，指着那家连招牌都模糊了的书店，我说：“就是这里。”

推开门，熟悉的铃铛声和旧纸张混合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一瞬间几乎让我错觉自己还是那个需要踮脚才能拿到书架顶层漫画的小孩子。郑爷爷认出我时，我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做贼一样，突然被抓住了偷溜回童年的现行。我熟门熟路地带他穿过书架的迷宫，走到最里面那个靠窗的角落。阳光被窗外的老树滤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地板上。

这里的时间好像真的走得很慢。

我拿起那本《西游记》连环画，指尖抚过磨损的封面。跟他讲孙悟空，讲我小时候幼稚的那些关于自由的幻想。他说我“怀旧”，我歪头问他为什么，他说感觉这像是父母那辈做的事。

不过他应该和我一样，是站在那个过渡带上的人，一边是实体书的墨香，一边是智能手机的像素光。这种微妙的共鸣感，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无形中拉近了一点。

我看着他摩挲书页的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他的表情似乎比平时柔和，这些更有生者气息的模样让我感到开心。他也有过去——这个念头让我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从他的话语里，我逐渐在脑中描绘出了他更立体的轮廓。

他问我还会不会来。我摇摇头，说“很少了”。这是实话。长大后的自由，和小时候幻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它更沉重，更具体，伴随着生存的压力和无数个需要独自面对的选择。我很自由，但是这个自由的代价对于不少人是非常深刻的……毕竟我觉得大学活得很忙，而大部分人都渴望着大学轻松一点。

我靠着墙闭上眼，感受着这里缓慢流淌的时间，听着他轻轻开口，说起他小时候那条河，那棵柳树。

我也有过需要躲避的“家”。而他有过被现实摧毁的“秘密基地”。我懂那种失去庇护所的空洞。他说起家里无休止的争吵，说起河流被污染、柳树被砍伐，说起母亲那个关于“手上油油的”地狱比喻时，居然笑了一下。那笑声里的苦涩，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说：“那些声音还在你脑子里。所以那个地方其实一直都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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