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持续了片刻，我没有说话，只是向前方的河边步道看了一眼，然后又将目光移回到她身上。这个无声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询问。

雪穗似乎读懂了我的视线。她那双浅茶色的眼眸从河面上收回，转向我，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她将那本没有封面的书抱在胸前，用手臂环着，然后迈开了脚步，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没有问我们要去哪里，只是自然地、安静地，与我并肩向前走去。河边的风持续不断地吹来，带着青草和河水的湿润气息，也吹动着我们两人的衣角和发梢，在这条安静的步道上，交织出无声的旋律。

#25：之后的几周时间，如同被春日暖阳融化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而过。放学后一同走向岔路口，已经从最初偶然的同行，演变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周末偶尔会在河边或是图书馆遇见，也只是相视点头，然后便会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共享一段安静的时光。我们之间的话语依然不多，但沉默的缝隙似乎被某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填满了，不再是空洞的寂E静。

就在又一个寻常的放学后，当我们走到一半路程时，空气中那种潮湿而沉闷的预兆终于化为了现实。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像是被风吹散的雾气，轻柔地拂过脸颊。雪穗停下脚步，微微仰起脸，几缕黑色的发丝被风吹起，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她伸出右手，摊开纤细的手掌，任由那些冰凉的雨丝落在掌心。她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那双浅茶色的眼眸只是静静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很快，雨丝就变成了清晰的雨点，一滴滴砸在柏油路面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风也开始变得没有章法，裹挟着春末的凉意，吹动着路旁行道树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一家挂着“休业”木牌的传统和果子店。那家店有着向前伸出的深色木质屋檐，足够为我们提供一个暂时的庇护所。我侧过头看向雪穗，她也正好看向那个方向，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无需言语，我们一同快步走了过去，在雨势变大之前，躲进了那个干燥的、被屋檐笼罩的小小空间里。屋檐下的空间并不宽敞，我们并肩站着，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像是某种花朵与皂角混合的清香，被潮湿的空气浸润后，变得更加柔和。

外面的世界瞬间被雨声所占据。雨点密集地敲打在木质的屋檐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落在地面上，则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汇成一道白茫茫的水汽。眼前的街道被这道雨帘模糊了，行人和车辆都变得朦胧不清，仿佛是另一部无声电影的布景。雪穗安静地站在我身旁，视线投向外面的雨景。几缕被雨丝沾湿的额发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发梢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是挂在叶尖的晨露。她深色的制服外套肩头处，也被雨水浸染出几块更深的颜色。

一阵夹杂着更重水汽的凉风从街口吹来，卷过屋檐下的空间。雪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将抱在胸前的书包收紧了一些，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我注意到她裸露在外的白皙小腿上，因为这阵凉风，泛起了一层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颗粒。她的脸颊也被风吹得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与她平日里苍白的肤色形成了柔和的对比。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向她那边靠近了半步，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稍微挡住一些从侧面吹来的风。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但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却足以改变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我的校服外套袖子，几乎要擦过她放在身侧的手臂。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睫毛像是受惊的蝴蝶翅膀，飞快地颤动了两下。但她没有躲开，只是将头转向我这边，那双浅茶色的眼眸在屋檐下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眸里没有疑问，也没有惊讶，只是纯粹的、清澈的注视，倒映着我有些局促的身影。雨声依然在耳边响着，密集而持续。我们就这样在雨声的背景音中对视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过了几秒，她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望向屋檐外的雨帘。

"……这样的雨，" 她轻声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好像把整个世界都洗了一遍。"

她没有看我，只是望着外面朦胧的街景，声音里带着一丝空灵的质感。雨还在下，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大了，天色也稍微明亮了一些。屋檐边缘挂着的水珠连成一线，不时滴落下来，在下方的积水中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27：“嗯，雨的气味很好闻。”

我的声音混入持续不断的雨声里，并没有显得突兀。雪穗原本投向雨帘的视线，在我话音落下后，微微向下移动了几分，落在了屋檐下那片被雨水浸润得颜色更深的木质地板上。她纤细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我话语中的真实性。她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安静了，那种安静并非拒人千里的疏离，而是一种沉浸式的专注。她微微低下头，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像是要把自己完全投入到这场雨所带来的感官体验中去。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冲刷过的尘土、湿润的青草和附近花坛里不知名花朵混合在一起的复杂香气。她闭上了眼睛，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出她并非静止的画作。一个缓慢而深长的呼吸，她似乎想将这雨中所有的芬芳都吸入肺腑。那件深色的制服外套随着她胸口的起伏而微微张开，露出了里面白色衬衫整洁的衣领。她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因为这个仰头的动作而拉伸出一段优美的弧线，几颗细小的水珠顺着发梢滑落，经过细腻的肌肤，最终消失在衣领的边缘。那是一种极致的、无声的沉醉。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浅茶色的眼眸在屋檐下的阴影中显得格外清澈，仿佛也被这场雨洗涤过一般。她的视线没有看我，而是重新望向外面的雨景，但目光的焦点却很模糊，似乎在看眼前的雨，又似乎在看穿过雨幕的、更遥远的地方。 她的唇瓣轻轻开启，吐出的声音比雨声还要轻柔，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像被水浸过的、老旧木头的味道。”

她说的不是一个普

适的感受，而是独属于这个狭小空间、此时此刻的嗅觉体验。她将我们共享的这个微小世界，用一种极其精准而又充满诗意的方式定义了出来。说完这句话，她将抱在胸前的书包又收紧了一些，侧过脸，那双清澈的眼眸终于转向我，眼底带着一丝探寻， 仿佛在问我，“你也闻到了么？”。

外面的雨势不知何时已经小了一些，不再是刚才那样密集的水幕，而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雨丝。敲打在屋檐上的“哒哒”声也变得稀疏，节奏慢了下来。天空似乎比刚才亮了一点，铅灰色的云层中透出些许微光。远处的街道轮廓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风停了，空气湿润而清凉，带着雨后特有的洁净感。屋檐边缘挂着的水珠，不再连成一线，而是一颗一颗地、饱满地悬挂着，然后慢悠悠地滴落，在地面小小的积水洼里，漾开一圈又一圈透明的涟漪。

#29：就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带着探寻的意味望向我时，一阵从街口卷来的、更为湿冷的风穿过屋檐下的缝隙，带着无数细微的水汽，笔直地扑向了我们。我下意识地又向她那边挪动了一点，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住大部分的风。而她那纤细的身体，对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显然更加敏感。

我看到她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上，那优美的线条因为寒冷而瞬间绷紧了。她抱着书包的手臂收得更紧，纤细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后试图将自己藏进壳里的小动物。然后，一个极其轻微的、被尽力压抑住的声音从她那微微开启的唇间泄出。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完全覆盖，更像是一声短促而细小的吸气，伴随着她身体瞬间的轻颤——她打了一个喷嚏。她立刻垂下头，乌黑的长发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的脸颊，只露出小巧而泛起一层薄红的耳垂。那个样子，像是在为这个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而感到一丝无措。

我的身体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便已经开始行动。解开校服外套纽扣时，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微凉和金属纽扣的坚硬质感。外套从我肩膀滑落的瞬间，我能感到自己衬衫的袖子立刻被周围湿冷的空气所包裹。我抓住外套还带着我体温的衣领，向前一步，将它轻轻地披在了雪穗那微微颤抖的、纤细的肩膀上。

带着我体温的、厚实的纯棉布料，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肩上。那份重量和温度，通过她身上单薄的制服，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肌肤上。我能看到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猛地僵住了，仿佛一座被瞬间冻结的精美雕塑。连那垂落的发丝，似乎都停止了摆动。她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足足停顿了两三秒，似乎是在处理这个突如其来的、超出预想的状况。属于我的、淡淡的皂角气息，混合着布料的味道，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个陌生的感官世界里。

然后，她才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来。乌黑的发丝从她的脸颊滑落，露出了她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庞。那双浅茶色的眼眸，在屋檐下昏暗的光线里，此刻正倒映着我的身影。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放大，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未加修饰的困惑与探寻。她的唇瓣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次无声的开合。她的视线从我的眼睛，缓缓落到自己肩上那件明显大了一号、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的黑色外套上，然后又重新抬起，静静地望着我。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不用了”，只是用这样一种直接而安静的方式，等待着我的解释。雨还在淅淅沥沥地滴落，敲打着屋檐，声音比刚才更轻、更缓了。

#31：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声的间隙中响起，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辩的事实，而不是征求意见。“不这样你要感冒了。”这句简单的话语似乎在潮湿的空气中构建了一个小小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逻辑闭环，将外界的风雨与寒冷都暂时隔绝在外。

承载着我话语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件外套的存在而变得具体起来。那双倒映着我身影的浅茶色眼眸，其中的惊讶并没有消退，而是缓慢地沉降、溶解，最终化为一种更为深邃的、难以言喻的平静。她那一直紧绷的、纤细的肩膀线条，在那件还残留着我体温的黑色外套的包裹下，极其缓慢地、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放松了下来。

她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那长而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垂落，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她的右手从自己的书包肩带上松开，五根纤细、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地、带着一丝迟疑，轻轻地碰触到了胸前那片属于我的、深色的棉质布料上。指腹下的触感是干燥而温暖的，与周围湿冷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只是这么轻轻地捏住了衣领的一角，没有拉紧，也没有推开。

*……是陆君的气味。*

这个极其细微的动作，成为了她无声的回答。宽大的外套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笼罩，袖子长长地垂下来，盖住了她的手背，只露出一点点泛着淡淡粉色的指尖。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不小心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那种冰冷而精致的疏离感，被这不合身的衣物柔化、瓦解，透出一种罕见的、脆弱而柔软的气质。

她重新将头转向屋檐之外，视线再次投向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焕然一新的世界。雨丝已经变得非常稀疏，几乎停歇，只有屋檐边缘的水珠还在不紧不慢地滴落，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富有节奏的单音。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近乎于白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将积水映照出一片片晃动的、明亮的光斑。雪穗的侧脸被这道微光照亮，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肌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她捏着我衣领的手指，始终没有松开。

#33：雨后的风带着一种洗净万物的清新与凉意，吹过我们之间狭小的空间。那道短暂出现的阳光隐没回云层之后，天色重新变得柔和而均匀。我们该回家了，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两个人的脑海里，但谁也没有先开口。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这片宁静，视线落在她肩上那件不合身的黑色外套上。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屋檐下显得有些干涩，“就先穿着吧，明天再给我好了。”雪穗捏着衣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她抬起眼，那双浅茶色的眼眸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被捕捉到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像是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没有声音，却改变了整个画面的构图。

我们一同走出了那个小小的屋檐，重新踏上湿润的街道。空气中满是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一路无话，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安静的街道上交错响起。很快，便到了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我停下脚步，她也随之停下。“那么，明天见。”我说道。

“……嗯，明天。”她轻声回应，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她穿着我的外套，站在暮色里，再次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那被宽大外套包裹着的纤细背影，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的柔和光晕里。

玄关处的光线有些昏暗。雪穗弯下腰，将湿润的皮鞋工整地摆放在鞋柜的边缘。冰凉的木质地板透过棉袜传递着一种踏实的触感。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稀薄的天光，穿过寂静的走廊。整个屋子都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细微的脚步声。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然后轻轻地将门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房间里很整洁，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如同她本人一样，带着一种克制的秩序感。她将书包放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然后，她站在房间的中央，动作极其缓慢地，将那件属于陆君的、宽大的黑色外套从自己纤细的肩膀上褪下。当厚实的布料与她的制服衬衫分离的瞬间，一股凉意重新包裹了她的身体。外套上残留的、那份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也随之消失了。

然后，她将自己的脸颊，更深地埋入了那片带着陌生气息的布料之中。一个缓慢而深长的呼吸，她将那属于陆君的、混合着淡淡皂角、雨水和微不可察的体温的气味，全部吸入了肺腑。

*……是陆君的味道。* 这个认知清晰而直接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不带任何修饰，却足以让她抱着外套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35：樱花的季节转瞬即逝，街道两旁的枝头被繁茂的、层层叠叠的浓绿所取代。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在柏油路面上投下细碎而晃动的光斑。季节的更迭无声无息，如同我和雪穗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每日放学后的同行，已经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那件外套在第二天就回到了我的手中，带着被精心清洗过的、暖融融的皂角香气。

直到有一天，我身旁的那个座位，从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进教室开始，便一直空着。老师在点名册上划过“鸣海雪穗”这个名字时，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在后面的备注栏里用红笔轻轻画了一个圈。但那片小小的、被课桌与椅子占据的空旷，却在我的视野里无限放大，让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遥远。

放学后的钟声响起，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书包，而是走向了班长的座位。一些简单的询问过后，一张写着陌生地址的便签纸被递到了我的手中。理由是顺路送一下今天的课堂笔记，一个完美到毫无破绽的借口。我握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纤维质感，上面那串娟秀的字迹，像是某种未知的指引。

地址指向的是一片安静的住宅区，我在一栋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两层公寓楼前停下了脚步。空气中漂浮着附近庭院里飘来的栀子花香。我站在那扇深棕色的门前，抬手按下了门铃。等待的时间似乎被拉长了，长到我几乎以为屋里没有人。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门锁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门被拉开一道缝隙。穿着一身浅灰色棉质睡衣的雪穗出现在门后，她看上去比在学校时更加娇小，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不自然的红晕，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浅茶色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看到门外站着的是我，她那双浅茶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那种纯粹的、未加任何掩饰的震惊，清晰地写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

“……陆……君？”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显得格外柔软和无力。“……为什么……？”

“班长说你请假了，我正好路过，顺便把笔记给你。”我将手中装着笔记本的文件夹递过去，语气平静地陈述着那个完美的借口。她的视线在我和文件夹之间游移了片刻，那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思考。最终，她拉着门把手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将门完全打开，用这个动作默许了我的进入。

玄关很小，我换上她递过来的一双客用拖鞋，跟在她身后。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像是草药和书本纸张混合的气味。陈设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切都干净得一尘不染，却也因此透出一种近乎孤寂的清冷。她没有开灯，只是任由傍晚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室内，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倾斜的光影。她为我倒了一杯温热的麦茶，白色的陶瓷杯壁将她指尖的薄红衬托得更加明显。她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将自己微微蜷缩起来，抱着一个白色的靠垫，安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先开口。

#37：周遭的寂静仿佛被斜阳拉长，光束中浮动的微尘成为了这片空间里唯一运动的事物。我端起面前那杯尚有余温的麦茶，陶瓷杯壁的温润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些许因她生病而带来的、盘踞在我心头的凉意。雪穗只是安静地抱着那个白色的靠垫，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病中的她像是一只褪去所有坚硬外壳的、柔软的幼兽。

我将杯中最后一口麦茶饮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留下淡淡的谷物香气。我将杯子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了一声被寂静无限放大的、清脆的声响。她的睫毛因为这个声音而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我的视线落在她那因发烧而泛起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上。“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要好好休息才行。”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我喝完茶了，就不多打扰你，先走了。”

伴随着我起身的动作，那片原本被我占据的沙发区域重新暴露在空气中。雪穗的目光追随着我的动作，那双蒙着水汽的浅茶色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我站起身的、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她抱着靠垫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柔软的填充物被挤压得变了形。她似乎想说些什么，那没什么血色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自己的下颌更深地埋进了靠垫柔软的边缘里，像是在寻求一种无声的庇护。

我已经转过身，准备走向玄关。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客厅门把手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比蚊蚋的振翅声还要轻微的、带着犹豫和沙哑鼻音的疑问句。

“……那个……”

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却又无比清晰地钻入了我的耳膜。我停下脚步，缓缓地回过身。雪穗不知何时已经从沙发上微微探起身子，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里面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像雨后被洗涤过的天空。她的视线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于祈求般的神色。

“……再待一会儿……可以么？”

她说完这句话，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剩下那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线，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紧张与不安。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明暗分明的界限，而她就坐在那片愈发深沉的阴影里，安静地、固执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39：我准备离开的身体，在那句轻微得如同呓语般的请求中，僵硬地停住了。那扇通往外界的门，此刻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我缓慢地、一节一节地转动着我的脊椎，重新面向了那个坐在沙发阴影中的、纤细的身影。那双氤氲着水汽的浅茶色眼眸，像一块被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 ઉ。夕阳最后的光辉透过窗户，将她的轮廓勾勒出一道脆弱而朦胧的金边。最终，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的脚步重新落回了原地，然后迈开，一步步走回了沙发旁，在她身侧那个之前我坐过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来。

随着我重新坐下的动作，沙发发出了轻微的下陷声。雪穗那一直微微探出的身体，也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重新靠回了沙发背上。她依旧抱着那个白色的靠垫，只是力道似乎松了一些。我们之间没有语言交流，客厅里只剩下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以及我们两人轻微得几乎无法听见的呼吸声。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室内的光影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物体的轮廓逐渐模糊，被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灰蓝色调中。我注意到，她的呼吸声似乎比刚才更急促了一些，那张本就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燃烧。

我伸出手，越过我们之间那段不算长但也不算短的距离，用我的手背，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的皮肤是常温的，而与我接触的那片肌肤，却传来了一阵惊人的、滚烫的触感。那热度透过我手背的皮肤，直直地传达到我的神经末梢。雪穗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猛地一颤，那双因发烧而显得有些迷离的眼眸也瞬间睁大了，像是受惊的小鹿。她没有躲闪，只是任由我的手停留在她的额头上，那滚烫的温度和她肌肤细腻柔软的触感，形成了一种鲜明而奇异的对照。

我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让手背在那片滚烫的肌肤上多停留了两秒，以确认那并非我的错觉。然后我才收回手，站起身，在昏暗的室内环顾四周。

“你先躺下休息一会儿，”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我去给你找条湿毛巾。”雪穗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顺从地、极其缓慢地将身体放倒，侧躺在了沙发上。她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寻求温暖和安全感的小动物，那双浅茶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一眨不眨地追随着我走向卫生间的背影。

卫生间里的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我找到一条崭新的白色毛巾，用温水浸湿，细致地拧干，直到它不再滴水，只保留着恰到好处的湿润和凉意。当我拿着毛巾回到客厅时，雪穗已经因为高烧而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呼吸绵长而灼热，长长的睫毛上甚至凝结出了细小的水汽。我单膝跪在沙发旁，将那条带着微凉水汽的毛巾，极其轻柔地、一寸寸地覆盖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在她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像是满足又像是喟叹的鼻音时，她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寻求，缓缓地、准确地，握住了我放在沙发边缘的、另一只手的手指。她的手心滚烫，柔软得不可思议，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全然信赖地，将自己交给了我。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41：时间在极度的寂静中失去了具体的刻度。被那只滚烫而柔软的手握住指尖，仿佛一种无声的契合，将我留在了这个被昏暗光线笼罩的、只属于她的空间里。窗外的天色由灰蓝彻底沉入浓黑，公寓楼下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响。客厅里唯一的光源，是透过窗帘缝隙滲进来的、邻居家窗户的灯光，以及街灯投射在地板上的、一小块模糊的橙色光斑。

她呼吸的起伏很轻微，但每一次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拂过我的手背。那张总是平静淡漠的脸上，此刻因为高烧而显露出的无助，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住。额头上的毛巾很快就失去了凉意，被她的体温同化成了一块温热的布。我轻轻地、用没有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将毛巾取下，重新去卫生间浸了凉水，再次轻柔地覆上她的额头。这个过程我重复了数次。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她从傍晚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过。空腹和高烧只会让身体更加虚弱。我小心翼翼地，试图将自己的手指从她滚烫的手心之中抽离出来。但我的指尖刚刚动了一下，她便像是受到了某种惊扰，眉头微微蹙起，握着我的手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我停下了动作，只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站起身，俯视着她沉睡的脸庞，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不会走，只是去做点东西给你吃。”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乎只是一种气流的振动。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也许只是巧合，她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握着我的手的力道也终于松懈了些许。我趁机将手指抽了出来，那一瞬间的空虚感，让我的指尖都有些发凉。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这里的陈设和客厅一样简洁到了极致。我打开冰箱，冷白色的灯光照亮了里面整齐摆放的牛奶、鸡蛋和一些蔬菜。我在储物柜里找到了一小袋米。淘米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将锅放在灶台上，注入清水，开到最小的火，让米粒在水中慢慢地、一点点地舒展、翻滚、变得柔软粘稠。

温润的米香渐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驱散了房间里原本那股清冷的、混合着草药的气味。客厅里，沙发上的雪穗似乎是被这股温暖的食物香气所牵引，眼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她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灼热的深海中，被一股温柔的力量缓缓地、向上托起。她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天花板上那盏并未打开的、简洁的吊灯轮廓，以及视野边缘，那个守在厨房门口的、熟悉的背影。

“……陆君……”她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得让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闻声回头，看见她正睁着一双还有些迷蒙的眼眸望着我。那双浅茶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厨房透出的、温暖的橘色光晕。我关掉火，走到沙发边，再次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热度依旧，但似乎比之前那骇人的滚烫要好了一些。我没有问她感觉如何，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粥好了。”雪穗的视线有些迟钝地跟着我的动作，从我的脸，到我的手，再到自己额头上那块带着凉意的湿毛巾。记忆的碎片开始缓慢地拼接，她想起了开门时的震惊，以及递过来的那杯温热的麦茶。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终，只是在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极轻的、近乎于气音的“……嗯”。

#43：我用托盘将那碗散发着柔和米香的白粥端到客厅。白色的瓷碗里，米粒已经煮到烂熟，汤汁粘稠，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碗沿精致的青色花纹。我单膝跪在沙发旁，尝试着将她半扶起来，让她能靠着我的手臂。这个动作进行得非常缓慢，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滚烫，以及睡衣那棉质布料细腻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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