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小小的世界，其實不會那麼容易走到盡頭。

黃昏的樂園，也不見得會那樣輕易地崩毀。

只不過……

「我討厭，這個味道。」

如同那些使人癡醉的演出，總由無數精心的安排、清醒的演練所構成——

代價是，織夢之人被剝奪進入夢鄉的權利。

＊＊＊

「為了Ave Mujica的新曲和巡迴演出，初華到時候已經忙了將近半年，這甚至還只是正式上陣前的準備……同樣是藝人出身的您應該很清楚，接下來該讓他和其他團員一起休息才對。」

「這樣的安排絕對不是合理的事情，這點我心知肚明，只是……」

「只是」、「但是」——這類字眼，意味著事態將與心緒違背，也意味著胸口將被束緊、早已承受許多的精神也得再被踹上一腳。

「……我早就對自己的職位做好了覺悟、覺得工作上的負擔都不算什麼。但是，初華和其他團員都必須獲得充足的休息才行。就這樣排下去的話，不就是一路忙到年底嗎？在其他團員好不容易能夠養精蓄銳的時候，初華還得參與那種長時間、高強度的企劃？從務實與永續的角度來看，我實在不認為這是個明智的決定！」

「……我可以理解。真的可以理解。祥子小姐。」

主宰當下所處的專屬辦公空間的中年女性，一邊將快揪成一團的五官盡可能維持在正常範圍，一邊吃力地將視線移回面前那表面上在自己轄下，實則位處自身之上的存在。

「但是，Sumimi的活動規模和頻率，以他們的水準和潛力而言，已經算是被抑制得很明顯了。粉絲們終究需要被滿足。如果就連這種意義重大的時間點，支持的心意也無法得到足夠的回應，質疑的意見會一發不可收拾的……」

——如今，Ave Mujica與Sumimi，是Wing-Win Production的兩大台柱。

然而，比起更早出道、更早打下深厚基礎的Sumimi，Ave Mujica在同樣的時間單位內所獲得的資源，則顯然比Sumimi多了不少。

同時，Ave Mujica能在出道初期迅速竄紅，的確也與「Sumimi的初華」的存在，有著難以忽視的關聯——儘管這不在身兼團長、製作人、作曲者的豐川祥子的意料之中。

祥子感到身後彷彿冒出了大大小小的電子鐐銬，把肩頸、軀幹、四肢，全都毫不留情地在一瞬間圍起，並將自己給牢牢鎖在那張理應舒適的人體工學辦公椅上，並且逐漸縮窄，彷彿要掐斷呼吸、阻斷血流……某個初音出差、自己也很晚到家的夜裡，在串流平台看完某個藝術家的紀錄片後，在客廳裡睡著又醒來時，恰巧被大腿壓到的遙控器所導向的恐怖片預覽片段，就這麼在不對的時刻浮現了起來。

「……請至少讓我實際確認初華的意願。」

至少語調不能放軟。

＊＊＊

「這樣嗎……」

下午在事務所裡卯盡全力，才從板上釘釘變為懸而未決的議題，被帶回了小夜燈昏黃的光暖著的閣樓裡。

看似被迫，實則自己的一連串選擇所造就的必然。深諳這個道理，因此知道自己無法與女神一同共度極為難得的長期休假的忠犬，用了許多心力，將浮現在臉上的落寞抑制在半吊子的程度——僅是稍稍將視線失焦，再拋向面前的地板。

「沒關係的，小祥。」然後再用更多心力，將表面上的神色與臉龐的角度，一同抬升到與「憂愁」二字脫鉤的程度。

隨後，溫柔的月便捧起那雙曾經找到與照耀自己，但兩年來大半的時間裡，都在琴鍵、書頁與螢幕上勞碌的手。

「不是負擔哦。就像我當初和小祥說過的一樣。」

錯不在勝浦。

而是與勝浦同樣，將初華編織的偶像夢境延續與否，與Doloris心繫的夢幻歸宿的存亡畫上等號，並且暫時找不到能夠跳脫出這個結論的道路的自己——

祥子如此認為。

Sumimi、Ave Mujica，「命運共同體」……

這個自己曾經掛在嘴邊的詞，如今成了聳立在面前，也許需要花費諸多心思才能跨越，卻又沒有足夠的時間能夠用來思考如何跨越的高牆。

何等諷刺。

與此同時，你的手，為何卻還是那樣溫暖？

——想著想著，束手無策的凡人，淚水便差點就要像融冰那般滑落。

差點。

＊＊＊

孤高清寂的旋律循序漸進，嚴肅地鋪陳與積累情緒。

終於，昂而不激的短暫高潮浮現。

隨後，又一板一眼地，漸趨平靜——

那是方才在羽丘女子學院的某個音樂教室裡流淌著的，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作品 27-2。

不久，琴鍵被最後一次按下，又和延音踏板一同被熟練地收起。

沈重的護蓋，亦被小心翼翼地覆回鍵盤之上。

被挪動的琴椅在彈奏者有足夠的餘裕起身之後，又被搬回原處，與平台鋼琴一同組成工整肅穆的室內景色。

離上課鐘響還有約莫四分鐘，而走回高三的教室群約莫需要三分鐘……

結束了某種極為克制的宣洩後，豐川祥子踏上了歸途——

＊＊＊

陌生的天花板。

除了被冷氣拂過的臉龐和濕透的後腦外，其餘部分的身體都有些溫熱。

鐘聲響起。

除了自窗外探入的光與隨之而生的影，在面前繪出放大的、歪斜的欄杆、窗簾、桌椅外，暫時沒有什麼在這裡陪著病床上的少女。

所以說，這裡是……

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時，開門聲便響起了。

「保健老師說你看起來沒有什麼奇怪的症狀，應該只是太累了。但是，昏倒果然還是很不妙耶……」

努力將自己的上半身折起、邊將氧氣透過血管輸往眼球邊聚焦後，出現在眼前的，是那私交不多，但一直都在，且淘氣、朝氣的存在。

「昏倒……？」

「……嗯。」此刻，那張在祥子的印象裡，即使面對挑戰也仍舊堅毅閃耀的灰色雙瞳，上頭的眉毛難得地捶成了八字形。「老實說，很久沒有在下課的時候聽到那麼棒的琴聲了。然後啊，當我跑到音樂教室前、想著『該不會是小祥子吧？』的時候，就……」

「原來如此。」想像了下失去意識的期間可能發生了些什麼後，謝意與歉意便接連湧起，使得積勞之人恨不得跳下床來場最慎重的行禮。「真的很——」

「這樣子不行啦——！」不過，終究是被慌忙地按了下來。

局面倉促的變化，使得狀況本就不太好的祥子愣住了約莫一秒。

不過，面前的存在終究對自己沒有任何的惡意或質疑。不久後，祥子便重新調整好了步調。

「……你沒有告訴燈呢。」

微笑著、說著，而珀色的湖就有著搖曳的波光。

「我知道，小祥子是Tomorin很重要的人。但是，總覺得，至少現在還不太適合告訴Tomorin……」

——不然這裡肯定會多了一位心疼無比、焦急到哭得唏哩嘩啦的人吧。

說到這裡，千早愛音才重新意識到了背上的那份重量。

於是，吉他被謹慎地靠在牆邊，隨後又有張椅子被拉到了床邊。

不過，原先認真注視著祥子的愛音，在坐下後，便突然改為將視線拋向牆上貼著的衛教文宣。

「那、那個啊……」

「怎麼了呢？」眼見面前那總能侃侃而談的善良之人難得語塞，祥子以語氣和微微歪著的頭釋出善意，試圖融掉那份慌張。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也許會被小祥子覺得很差勁吧。」仍舊盯著牆上的少女苦笑。

「沒事的……」或許是不想帶給那忐忑之人更多壓力，祥子也將視線拋向映著金黃景色的窗外。「我相信愛音的心和話語。」

「……等、等等，這樣說也太感性了吧？殺傷力太強了吧？」

「有這麼誇張嗎？」

「有啦有啦——」

明明接下來八成會是嚴肅的話題，但平常總是板著臉或拘謹地笑的人，此刻卻難得開懷地忍俊不禁。

上一次像這樣是什麼時候呢？

已經想不太起來了。

想著想著、笑著笑著……

讓思緒飄了好一陣子後，坐在床上的祥子才終於又回過頭來——

「如果真的有那麼感性的話，那也是燈的功勞呢。」

源自窗外的側光理應使得輪廓強烈生硬，此刻卻顯出了幾分溫柔。

「……我想也是。」

愛音的神情也恢復了柔緩，且盡顯欣慰。

「果然，Tomorin是大家的……不對不對，差點就忘記要和小祥子說什麼了——」

溫暖的柔情被天成的荒謬喜感搶走了舞台。

但那也只是暫時的，畢竟還是得回歸正題。

有些誇張地撓了撓自己的粉髮腦袋後，椅子上的少女調整了下呼吸，再對著病床正襟危坐。

「總之，我就直說了哦？」

「嗯。」

「雖然沒有很多次，但是，自從升上高二之後到現在，每次難得遇到小祥子時，總覺得……」

裙擺，被平常屬於撥片和SNS的細指捏了起來。

「小祥子，就像以前的Soyorin那樣——」

先前有些胡鬧的氣氛，亦在此時慢慢地冷卻了回來。

「就算是笑著，也像是被什麼給束縛著。」

終於，發自內心的擔憂被擠了出來。

「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小祥子能像現在的Soyorin這樣就好了』之類的……」

這些感想，使得無法升上月之森高中部的少女開始思考起了，那升上了月之森高中部的少女，如今臉上是如何少了些精心打點的笑容——

以及那對顏色像是放晴前夕的天空的瞳裡，又是如何多了點自雲間撒下的光彩。

「這樣啊。」

將飄散的思緒給收了回來後，祥子隨即踏入咀嚼結論的過程，也將臉給稍微沉了下去。

這份反應，使得愛音開始擔心起自己是否做了太過逾矩的事、說了太過越界的話。

所幸不久後，祥子便又抬起頭來，用和銳利、肅殺這類字詞沾不上邊的眼神，注視起了那對肯定是灰色，卻也從不使人感到陰鬱的雙瞳。

「……謝謝你，愛音。」

「啊，不，這只是……」總是能言善道、總能敲開他人心牆的人，面對那總能將話語像閃電般在從未預測之處顯現，同時深深烙印在他人心中的人，也只得再次語塞起來。

「我會好好思考的。所以，請讓我在這裡獨處一下吧。」

獨處？果然方才的真心話還是太過冒犯了，小祥子才用這種委婉的方式將自己給請出去，藉此讓自己平復一下情緒嗎？

「我記得MyGO!!!!!今晚在RiNG還有表演。如果愛音你再不過去的話，時間會……」

「……誒？」

原先縈繞在腦海之中，但因為實行者一時之間對其他事物太過認真而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的行程，如今被意料之外的對象用意料之外的方式，找了出來、拋了回來。

「如果有機會的話，真想去看呢。」

啞然了一陣子後，愛音才開始整理方才從祥子那裡接回的思緒。

而整理好後，一些令心靈感到安適的訊號也滲了出來。

「……那，要記得早點來哦。不然會被擠到後面去的。」

「嗯。」

關係並不是那麼密切，但生命中綻放著同一位重要存在的兩位少女，在即使不知何時會重逢，但肯定會期待重逢的善意之中，別離了。

門也關上了。

用著和兩年前相比絲毫不見退步的跑者氣勢，MyGO!!!!!的其中一位吉他手，開始嘗試讓樂團的夥伴們不察覺到自己今天的行程有了意外。

而臥床之人才正要開展的獨處，則被來電粗暴地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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