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不知為何，那領路的人，在這段路程上便不太開口了。

這也使得原先並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而那些本要開口尋求解答的問題，亦被電梯裡的標示和窗外的景色解答的人，也一同陷進了這份如等待滴水穿石般，不知何時才會畫上句點的沈默。

最後，一前一後的身影，終於在能夠吸收大半足音的絨毛地毯上停了下來。

祥子拉開皮包，自黝黑的內部翻出一個潔白、堅挺、纖薄的紙夾。

紙夾外側有著以俐落但不至於冰冷的黑色字體，印刷的行銷標語。

而像手冊那般翻開之後，則能見到簡短的利用規約、服務資訊，以及兩張啞光質感的黑色塑膠卡片，優雅地藏於額外的小夾層中。

依舊沈默、依舊掛著一抹淺笑。祥子將其中一張房卡抽起、遞給初音，隨後又轉過身去。

將房卡在門把上緣碰了下後，再將房門轉開、推開。緩慢的推開速度結合厚實的側面，讓這扇門為兩位住客帶來了「隔音良好」的想像。

看不見也聽不到，不過，這扇門的確有著某種能使自身維持敞開的固定裝置——這使得祥子不用撐著門，便能從容地將初音領入室內。

以簡樸的水泥牆面與天花板，以及碳色的絨毛地毯作爲基調，並由浴室與收納空間，那些有著和諧暖色的木門擔綱點綴——這間客房色調大抵深邃，卻也沒什麼壓迫感，更與灑入的陽光一同繪出了沈穩安適的感受。

室內面積並不算特別寬敞，不過空間運用倒是妥善靈巧——衣櫥、各類用品、能夠裝入兩人行李箱的收納空間，都藏於牆內且佈局分明，再用木質門板掩蓋。

這也使得兩人在陽台、沙發、放著甜甜圈紙盒的矮桌、浴室、廁所，以及那張看來舒適的雙人大床之間穿梭的動線，可畏順暢無阻。

說到床，實際上在東京的公寓裡，兩人如今還是維持著兩年多前，祥子初來乍到那陣子的模式——

祥子睡在閣樓、初音有著自己的臥室；兩人難得一同出遊時，旅館安排的總是兩張單人床，而主動挑起訂房任務的祥子，也總是順其自然。

也就是說，這將會是兩人第一次在旅館裡同床。

至於島上的別墅？它只是一天之內便會結束的掃墓行程的中繼站。

入浴亦是差不多的道理。

這次，率先進入浴室的人，是剛從繁重工作中解脫的偶像——即使覺得小祥更該先享受浴室裡的溫泉，而非在外乾等自己出浴，但那份確實存在的疲勞，終究是成了在小祥面前本就格外不善言辭的初音，輸掉辯論的關鍵。

如今，緊鄰浴室、藏於薄紗般的白色窗簾後的陽台上，有著莫測的美人身影。半藏於眼簾下的珀色雙瞳裡，映著那片浸透了一切，且與口裡嚐著的伯爵紅茶差不多的廣闊天色。

而由石板構成的浴池內，形單影隻的忠犬則眺望著那如今像是閣樓之月般，僅能透過狹隘的窗窺見的的富士山。

不久後，在那將人孤立的深色空間裡，初音的心隨著神經的放鬆沉澱了下來。

但沉澱後逐漸析出的思緒，卻又像是在平靜的水裡憑空出現的鹼金屬。

＊＊＊

「最喜歡你了。」

——將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理應步上某種光明溫暖的道路的三角初音，卻是落進了另一個深淵。

在公寓或聊天室中互相道過晚安、熄滅燈光後，無論是否闔上雙眼，降臨在初音面前的總非夜晚的祝福，而是不斷投影著的，自己與祥子的種種回憶——

那個初嘗何謂快樂的白日。

那道伴隨著結束與離別傷感的霞光。

那句改變了一切的邀請。

那顆被自己往窗戶上扔的石頭。

那片攜手穿越的密林。

那片永遠無法忘卻的星空。

那段自己重複讀了很久很久的訊息。

那通意料之外的電話。

那句又一次改變了一切的邀請。

那段如履薄冰，但也想將每分每秒刻進心裡的時光。

以及，那雙再次牽起自己的手，和那個命運的夜晚……

而當這一切在靜謐中愈被憶起，初音便愈發認為，那些片段裡的自己，就像頭愚蠢的野獸——

貪婪、醜陋，總為那道照耀自己的光芒徒增負擔。

然而，如此低劣的自己，卻也在一番無理取鬧過後，確確實實地，獲得了女神賜予的幸福。

打從心底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獲得，但卻又渴望無比的一切，如今實現了。

那麼，還能怎麼辦呢？

自然是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除了好好珍惜這一切之外，別無他法。

但是，這樣的念頭，也像是道枷鎖、像是道牆。

明明兩人共度的日子，一天一天踏實地累積、兩人密切的相處，一天一天順利地進行，但三角初音……

確實不知道，該如何與豐川祥子相處。

或者說，不知道該如何讓彼此，像自己在某個捧著咖啡、坐在Oblivionis的表演服旁，完全沒睡，之後就算早已冷掉的咖啡因為雙手無力支撐，而撒得睡褲和地板上都是的夜裡，一直、一直、一直，在腦中描繪的那般——

什麼都不在意，而眼裡、耳裡與心裡，只有真實的彼此。

就算把寬廣的森林裡的平台，換成狹窄的閣樓地板、把純潔無盡的星夜，換成東京那份飽和到了不行的光污染……

也無所謂。

但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這麼辦。

而更不巧的是，專屬於兩人的時間，為了確保彼此的歸宿能夠安泰地永存，總被諷刺地縮得短促、拆得零散。

每當奇妙的時光被剁碎一些，心便會被撕扯一些。

而當發覺自己正在為根本不該感到難受的現實感到難受時，心便又被撕扯一些。

到頭來，三角初音雖然在黑暗中牽起了那雙找到了自己的手，卻也未曾踏出黑暗。

除了自身的醜態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但絕望與窒息也還是需要出口。

於是，三角初音開始憎恨——

他憎恨起了，那將離開島上老家後的第一個擁抱給了純田真奈，而非那最好、最愛、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小祥的自己。

憎恨起了，那無能又貪得無厭的自己。

想著、想著，然後，意外，也不意外。如今酸楚湧上，而濕潤與灼熱，似乎就要這麼自眼角落下。

但是，就在泉水將要混入淚水之時，未曾想過會打開的門，突然打開了。

＊＊＊

「誒？！」不知道這是今天第幾次做出這樣的反應了。「是、是小祥嗎……？」

不敢回頭確認——或說承認那近在咫尺的事實，使得又一次被驚訝沖昏了頭的少女，只得拋出如此古怪的問句。

「也不可能有其他人了吧？」理所當然。傳進初音耳裡的，是那最熟悉、最想聽見，卻也沒想過會在這裡聽見的話音。

蓮蓬頭的水聲「唰」地浮現。

伴隨著那些不斷撒下的水流所產生的，近似大雨落地的聲響。

不久後，那些水聲停止，並由髮絲在濃密泡沫的包裹中，被手指翻動、搓揉時產生的聲響接棒。或許是出於製造聲響的人對髮質和清潔的重視，那將自己浸在溫泉裡、動也不動的人，總覺得那些聲響聽來不大、步調也不急促，但又不至於拖沓散漫。

蓮蓬頭重新送水。這次，迴繞在浴室裡的雨聲響了更久。

流水又一次停止。而當散發著另一種香氣的洗劑，落於那雙印象中潔白、細緻、有些冰冷的雙掌之中——

初音的身後便開始不斷地傳出，手掌隔著黏滑的泡液擦過肌膚時，獨有的聲響。

那些聲響有時清亮，有時悶厚，有時則在響起的中途，像是持續滑行的物體遇上了一、兩個顛簸那般，會中斷一兩個瞬間，僅餘某種帶來濕潤感受的微小物音。

聲響不斷發出，也常有變化。

進行的時間不短，步調亦不疾不徐。

又過了一陣子，聲響之中的滑潤轉為粗糙。

抹擦結束後，蓮蓬頭的水聲最後一次響起。這次的雨聲裡混著另一些節奏不同的雨聲，或許是刷背的工具結束了任務後，正被洗滌著吧。

最後的最後，水龍頭關上了。

而那些雨後般的零落滴響，此刻顯得格外清晰。

每滴一下，都像是在預告著，某種事物更迫近了那動彈不得，也快要將自己全都沉入泉水裡的少女一些。

接著，是濕潤的足音。水聲吱吱作響。

那代表著自己又更被迫近了一些。

足音響起。

響起。

響起。

然後，停了下來。

浴室裡的空氣陷入了近乎絕對的沈默。

沈默一秒。

沈默兩秒。

沈默三秒……

現在，究竟過了多久——

撲通。

物體踏破水面、沒入水中、滑動水流的聲響，在三角初音的左側，鮮明地奏了起來。

但是，那些連鎖反應般的聲響，明明就近在身邊、尚未結束，卻在不久後，愈聽愈發悶厚與遙遠。

取而代之的則是地震般，整副軀體與心搏一同微微晃動的感受，以及腦內傳來的，明顯是耳鳴的雜音。

明明就泡在溫熱的水裡，但三角初音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顆被丟進微波爐裡，甚至外頭還綁了條很緊的繩子的生蛋。

原來，小祥在高速道路上超車時，自己獲得的感受並非快要爆炸。

這次才是。

近在眼前、總在身邊，卻也好遠、好遠的小祥……

如今，以自己未曾看過，此刻也不敢轉頭去看的赤裸模樣，主動開始了先前未曾發生過的兩人共浴。

不對，搞得好像是什麼非常特別的事情一樣。說到底，小祥也只是問一下能不能一起泡澡而已。

雖然以前未曾發生過，雖然自己從小到大沒有體驗過，但關係親近的女孩子一起泡澡，好像是許多人司空見慣的事情。

親近？

我和小祥，算是親近嗎？

小祥認爲，我有資格能夠和他親近嗎？

這一切，是真實的嗎？

話說回來，過去這兩個月的假期裡，小祥都經歷了些什麼？

說不清，但總覺得，變得和長達兩個月的分離之前不太一樣的小祥……現在，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而現在的我，在小祥旁邊，看起來又像是什麼？

我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初音。」

思緒又一次在不存在的熱氣裡愈發鼓譟活躍，產生許多分支，浮躁地跳動與橫衝直撞，然後又揪成一團……

「初音。」

「啊……！」

伴隨著驚呼，擅自出現、擅自運轉起來的壓力鍋，終於被衝了起來又退了下去的腎上腺素，拔掉了電源。

「小、小祥……」

初音聽見了自己的喘息，聽來就像自己方才經歷了某種極大的刺激。

自己如今奇怪到了不得了的地步。

但是，再這樣繼續納悶與質疑下去的話，又要什麼都聽不見——

然後一切亂竄的思緒突然就被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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