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一大一小的人在浴缸裡磨蹭了好一會，直到水溫涼透，阿克斯特才把拉斯韋爾拎出來。

　　他從衣櫃裡翻找出一件極少穿著的白色棉衣，讓拉斯韋爾充當睡衣。

　　「幫我穿。」拉斯韋爾張開手撒嬌，光裸的身子因為空調的低溫，連細小的寒毛顫慄都能看得清楚，留在皮膚上的紅色吻痕和咬痕就更不用說。

　　面對自己滿滿的戰績，阿克斯特覺得有些難為情，胡亂地幫青年穿上衣服，還得到青年一個感謝的吻。

　　「衣服的香味好好聞。」拉斯韋爾拉起衣領嗅了嗅。白色上衣本就是寬鬆的衣版設計，套到青年身上更為明顯，穿起來像件短版連身裙，被他這麼一拉，半個身體又裸露在阿克斯特面前。

　　──你才是香氣四溢的那個！

　　怕又受不了誘惑，阿克斯特急忙拉下衣襬，引來青年的疑惑眼神。

　　方才的情事弄髒了床單，兩人決定挪到隔壁客房睡，床單等明天一早再來整理。

　　泡過澡放鬆了身心，一沾上軟綿的床，拉斯韋爾就覺得睡意陣陣襲來。今晚他實在太累，身體痠痛得不得了。

　　但心靈是滿足的，因為有阿克斯特的疼愛。

　　阿克斯特把走廊燈關上，回到客房裡就聽見青年發出小小的呼嚕聲。他蜷著身體睡著了，衣服因此被捲上腰間，屁股整個露在外頭。

　　「這麼睡會感冒的。」

　　將人挪好位置，蓋上薄被，阿克斯特也坐躺到床上，揉了揉青年的軟髮，這才滑開手機處理待辦事項。

　　簽約的合作案這幾日已經開始進行規劃，幾張企畫資料讓他目光多停留了一會，他將預計回覆的提議設定發送時間。

　　「嗯呼……」似乎被亮光給干擾到，拉斯韋爾敏感地皺起眉頭，將身子轉到沒有光線的另一邊，又蜷曲起來。

　　幸好沒吵醒他。阿克斯特放下手機並關上床頭燈，就著拉斯韋爾曲起的背調整了姿勢，抱著他也進入夢鄉。

　　這次阿克斯特是被門鈴聲吵醒的。他頂著一頭亂髮應門，門外是約定十點來修理洗衣機的師傅。

　　阿克斯特杵在洗衣房門口等待機器修好，一邊與修理師傅閒聊。由於以往習慣請對方修理家中大大小小的東西，再加上阿克斯特不會擺大老闆架子，性格樂天的修理師傅總會和他聊天聊地。

　　「老闆你可真是英勇，居然敢隻身面對歹徒，他手上有槍耶！」

　　「的確很危險，但我有不得不前去的理由。」

　　「不管理由是什麼，那個槍傷肯定會成為功勛。」師傅轉身朝他比了比綁著繃帶的肩膀。

　　什麼功勛？除了痛得要命，還會在他想好好抱住喜歡的人時礙事。他身上的舊傷疤已經夠多了，還真不需要多這一個。阿克斯特無奈地想。

　　「我記得老闆還單身吧？難道那名被你救下的漂亮女孩，沒有因為英雄救美愛上你嗎？」

　　修理師傅開始天花亂墜地編撰故事，把他看過的電影情節說了個遍，小至兩人怎麼開始進行約會，大至兩人在哪個教堂結婚，鉅細靡遺的程度像個童話故事的狂熱者。

　　「然後你們會生一對龍鳳胎，兒子叫傑克，女兒叫蘿絲……」

　　「你還真是浪漫，」阿克斯特頭有點痛，狠心地打破比故障洗衣機冒出的泡沫還要多的粉紅泡泡：「但那名人質是男孩。」

　　細數到一半的師傅腦內瞬間天打雷劈。他記得人質是個中長髮的女孩，怎麼就變男孩了？

　　他甚至幻想著能看見真人版「霸道總裁愛上鄰家女孩」的戲碼呢！

　　對方從激昂變得失落的模樣讓阿克斯特哭笑不得，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留著落腮鬍的男人居然這麼有少女情懷。

　　突然，他感覺到有人在拉扯衣服，是剛睡醒的拉斯韋爾，正迷糊地問洗衣間裡頭是誰。

　　「……你先回房間。」阿克斯特擋著他，不讓他繼續前進。

　　一聽有第三人在場，正巧收拾好工具的修理師傅不顧阿克斯特阻止就踏出洗衣房，好奇地觀察青年，發現他似乎就是電視上那位被挾持的人質。

　　「原來英雄救美是真的，但你竟然不是女孩？我不相信。」

　　師傅為了確認青年的性別，竟擅自伸手摸了拉斯韋爾，觸碰到平坦的胸部後，他才相信人質是男孩的事實。

　　來不及反應的青年縮瑟了一下，阿克斯特立刻擋在他身前，臉色有些陰沉。見狀，師傅也知道是自己一時衝動做了失禮的舉動，趕忙道歉並留下請款單據離開。

　　「先生我的手好痛……」

　　感受到細瘦手臂的顫抖，阿克斯特隱忍地放開，不發一語地走到洗衣間，將衣服重新丟進機器中洗滌。

　　拉斯韋爾躲在牆邊看著阿克斯特的背影，他知道對方因為自己不遵從指示在生氣。不喜歡這種彷彿要結凍的氛圍，所以拉斯韋爾壯著膽子先開口：「對不起，我不該不聽話，能不能別生氣了？」

　　沉默持續了幾秒，阿克斯特向他招手，青年怯懦地走過去，馬上被緊緊抓住肩膀，小聲斥責道：「我能不生氣嗎？無論是別人還是我，總是要你多一點防備心，這樣叫我怎麼放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尤其青年還沒換衣服，他怎能讓別人看見這副模樣，更別說被直接觸碰胸部這件事。

　　「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拉斯韋爾的聲音多是顫抖，他害怕男人露出這種晦暗的表情，上一次見到是在公寓吵架的時候，然後男人就消失了一個月。

　　「……你能明白就好。」

　　青年丟下一句「我去準備午餐」，像是落荒而逃般奔出洗衣房。

　　拉斯韋爾蹲在烤箱前。午餐有煎肉排做為主食，還有像綠色寶石的配菜沙拉，現在就剩加熱的吐司出爐。

　　阿克斯特吃過飯心情一定會變好……會吧？拉斯韋爾忐忑地想，圍裙被他焦慮地捏得皺巴巴。

　　腳步聲在拉斯韋爾背後響起，是梳好頭髮、穿戴整齊的男人。他收起方結束通話的手機，交代了一句：「拉斯韋爾，別忙了，我有急事出去一趟。」

　　「咦？可是吃飯不會花太多時間……」

　　「企畫時間有些緊迫，我希望這幾天能處理好。」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沒有。我真的得出門了，這些餐點留著我晚上吃，好嗎？」阿克斯特頭也不回地離開，沒讓青年再多說一句挽留。

　　拉斯韋爾關掉烤箱電源，覺得心裡難受，好像有什麼要從深處闖進現在安穩的生活。

　　得到了阿克斯特給予的感情，相繼而來的是害怕失去。

　　感情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既能輕易填滿內心空虛，當然也能無聲無息地消逝而去。

　　何況他是身分卑微的孤兒，能留住這個男人的條件也只有這張臉、這具年輕的身體吧？

　　當他坦白訴說身世時，男人笑著說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嗎？

　　「唔頭好痛……對不起……」

　　「不要把我丟掉……」

　　砰咚，拉斯韋爾軟綿地倒地，痛苦刻在臉上，無以抗衡。

◆◆◆

　　青年滿身冷汗醒來已經是黃昏時分，阿克斯特還沒回來。

　　從地上爬起，拉斯韋爾機械般回到房間，將滿身汗水洗去，換回自己的衣褲，然後想起洗衣機裡還有未曬的衣物，馬上到洗衣房一件一件地整理晾好。

　　重新熱好午餐準備的食物，拉斯韋爾縮在餐桌前，等待男人回來。

　　「快回來吧，不要把我丟掉……」

　　拉斯韋爾嘴裡唸唸有詞，像個複誦機器人，直到電燈被打開，他才恍如大夢初醒。

　　「怎麼又不開燈？」

　　換上拖鞋，阿克斯特沒在客廳看到人，便走到廚房，果然發現青年的身影。

　　「先生你回來了。」拉斯韋爾坐在椅子上，看起來有些憔悴。

　　阿克斯特摸摸他的臉，他畏縮了一下。還在介意早上的事嗎？

　　「……吃過了嗎？」

　　青年不發一語，甚至不敢看阿克斯特，只是縮在自己的位子上。這讓阿克斯特有些尷尬，青年說過他不笑的時候臉色可怕。

　　果然他早上脾氣大了些，對戀人的佔有慾爆發，把這孩子嚇得不輕吧？

　　「拉斯韋爾，早上是我太衝動，我很抱歉。」

　　「嗯，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

　　「嗯，對不起。」

　　阿克斯特覺得拉斯韋爾的回應有些奇怪，還一直畏畏縮縮地迴避他的親近，讓他懷疑難道是他不在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

　　假裝不知道青年的異常，他坐到對面的位置慢慢吃著晚餐，一邊偷偷觀察，青年的確比他出門前憔悴許多，眼神也沒聚焦。

　　這時手機響起，阿克斯特接了起來，一聽是詢問企畫案的事，他馬上降低音量，甚至起身走到別處去。

　　這樣的閃避行為無疑會刺激到心裡有顧忌的拉斯韋爾，他害怕得開始喘不過氣，頭也劇烈地疼痛起來。

　　因為不聽話，所以不值得被愛，接下來肯定是懲罰、被拋棄……

　　「嗯，那差不多就這樣定案，謝謝妳菲娜，幫我接洽那麼多事。」

　　阿克斯特滿意地掛斷電話，卻看青年身體搖搖晃晃的，拖著步伐要走出廚房。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出於擔心抓住青年的手，卻發現他的體溫偏低，臉色發白還沁出一層冷汗，阿克斯特強硬地把他抱過來，反而遭來他的抵抗。

　　「嗚對不起媽媽、我沒有想逃！請您不要打我！」拉斯韋爾發狂似地尖叫求饒。

　　「拉斯韋爾？看清楚我是誰，沒有人會打你。」

　　「對不起，都是拉斯韋爾的錯……拜託不要把我丟掉──」

　　被青年揮舞的手臂撞到傷口，阿克斯特吃痛地嘖了一聲。手裡的掙扎突然中斷，讓阿克斯特一個失重跌在地上，而青年在他懷裡暈了過去，樣子很是痛苦，還不斷地發出呻吟。

　　阿克斯特見狀況不對不能再拖延，急忙叫了計程車送他們去醫院。

　　在醫生診斷後，只說拉斯韋爾是血糖過低加上情緒激動造成的昏厥，旁人多加注意便不會有大礙。

　　但拉斯韋爾失控之下說的話，明顯藏著什麼隱情，讓人不禁猜測這個瘦小的身體究竟遭遇了什麼……

　　接到男人的電話後，雷因二話不說放下打工，馬上趕到醫院。一見到躺在病床上的青年一臉蒼白，雷因氣得將阿克斯特拖出病房質問，那兇狠的氣勢一點也不輸給成年人。

　　「你到底做了什麼？我把拉斯韋爾交給你，你卻讓他搞成這副樣子！」

　　「……早上的確是兇了他，但我也跟他道過歉，並不曉得為什麼他會突然那麼激動，說些我不懂的話。」

　　「他說了什麼？」

　　「似乎把我誤認成孤兒院的媽媽，一味地認錯，哀求我不要打他、別丟棄他。」

　　「……」

　　雷因原本張狂的怒氣迅速地消失，男人轉述的事情讓他啞口無言。對真相心知肚明的他坐在椅子上，憤怒地緊握著拳頭。

　　想來是在孤兒院發生的事，男孩才會這種反應。阿克斯特坐到他身旁，靜靜地等他開口。

　　「八歲的拉斯韋爾作為大我兩歲的兄長，也是孤兒院裡最大的孩子。而最一開始照顧我們的媽媽，是個可怕的人。」

　　回想起女人的面孔，雷因也隱隱顫抖起來。

　　當時的孤兒院其實只是女人在戰後為流離失所的孩子，臨時成立起來的收容所，並沒有什麼捐款，因此孩子們的三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年紀大一點的孩子除了幫忙照顧小小孩，也得幫忙做些零工補貼。

　　在支出的重重壓力下，常常讓女人大發脾氣，首當其衝便是拉斯韋爾。

　　每當有孩子犯錯或是哭鬧惹得女人不悅，她就會將年紀最大的拉斯韋爾關進小房間一兩天，還不能進食，以這樣的懲罰作為威嚇孩子的手段。

　　後來女人的懲罰變本加厲。她會用皮帶或是麻繩綁住拉斯韋爾的手腳，讓他不能逃，並拿著棍棒將壓力全部發洩在他身上。

　　令人不寒而慄的，是女人痛揍完這樣無力反抗的孩子後，還要他禮貌地道謝。

　　之後更是演變成只要一個風吹草動，拉斯韋爾為了不讓弟妹受罰，或是被威脅流落街頭，還會自動請罪，將所有事承擔起來。

　　「對不起，是拉斯韋爾不對，請媽媽懲罰我。」男孩主動遞上繩子，全身無一處不發抖。

　　「真乖，要是敢不聽話，媽媽就把你丟掉。」女人笑得艷麗，手上卻是狠狠地將男孩的手用繩子捆上。

　　常常看著拉斯韋爾被關進小房間，聽見他痛哭求饒的孩子們，終於在一天鼓起勇氣溜了出去，這才讓外界知道收容所裡發生虐童的事。

　　營養不良又飽受虐待的拉斯韋爾，差一點就被女人給活活打死。

　　後來透過外界的善心人士幫忙，成立了真正的孤兒院。而現在的媽媽，因為丈夫死於戰爭又失去肚子裡的小孩，為了尋求心靈寄託，自願來照顧雷因他們，將心力都放在孩子們身上，院裡的孩子才真正有了歸屬。

　　「拉斯韋爾也是在媽媽持續的關心下，才漸漸不去想那段痛苦的往事，雖然不要命的犧牲奉獻還是很難改掉，一覺得犯錯就會斷食懲罰自己。」雷因鬆開拳頭，手掌上有了指甲的印痕。

　　沒想到這樣善良的孩子竟有如此一段不堪的遭遇，阿克斯特心痛不已，卻不明白怎麼會觸發他的創傷。

　　「我怎麼會知道？你以為心靈創傷那麼容易好嗎？好好想想這些日子都做了什麼吧！白癡大人。」

　　雷因朝男人做了鬼臉，進到病房陪伴拉斯韋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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