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歸宅時，月色清和，風過竹影搖曳，簷下掛燈輕晃如星。

小雪洗過頭髮，正坐在愛音腿上打著盹，髮絲還帶著溫熱的草香。素世坐在一旁，拿著巾子一邊替她拭髮，一邊看著愛音懷中那團小小的身影，忽然低聲道：「問問她吧。」

愛音微怔，隨即低頭輕喚：「小雪。」

小雪睜開眼，眼裡還帶著些許睏意，卻乖巧地仰頭看他。

愛音望進她的眼睛，語氣輕輕柔柔，就像在說一件需要深思的小事：「若我們以後天天都在一起，不是客人，也不是暫時的那種……妳想不想，當我們的孩子？」

素世放下帕子，也湊近些，輕聲補了一句：「妳可以一直留在我們身邊，不用再害怕被人趕走。妳……願意嗎？」

小雪眨了眨眼，先是看著愛音，又轉頭望向素世，似乎在思索。

過了一會兒，她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小聲問：「那……我以後要怎麼……叫你們才好？」

兩人一愣，旋即忍不住笑了。

「你願意叫什麼，就叫什麼。」素世輕聲說。

小雪仰著頭想了想，又低頭蹭進愛音懷裡，小聲道：「那……我可以……先叫你們哥哥、姐姐嗎？」

愛音摟了摟她，低笑：「當然，那我們家小雪，可是自己選的哥哥姐姐呢。」

小雪沒說話，只是抱得更緊了些，像是一隻終於找著巢的小獸，滿心安穩地閉上眼。

那一夜，屋內燈火未熄，窗紙上映著三人相擁的剪影，靜靜留在夏風之中。

──

之後的日子裡，愛音常帶著小雪一同前往雙棲書閣。她在台上講課時，小雪便由婢女抱著，懵懵懂懂地坐在下頭聽，雖聽得不真切，卻總是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跟著笑、跟著點頭，彷彿也成了學堂裡的一員。

素世鋪子那得了空，便會來到學堂這頭，將小雪帶到旁間的小室裡，親自一筆一畫教她識字、練筆，那耐性與細緻，連愛音見了都要調笑一句：「長崎家的女先生，教得可比我還細呢。」

自雙棲書閣開辦以來，長崎氏也首肯素世將此處作為重心，鋪子的大事她一人就足夠應付，如今家中多了小雪，長崎家當然不會怠慢自家外孫女……或孫女的啟蒙與教養。

這日課後，愛音下了講堂，穿過廊間時聽見小室裡傳來素世低柔的聲音，便順著聲音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門未掩，小室裡晨光斜照，窗下鋪著一張小几，素世正坐在小雪身後，半抱著她，一手扶著她拿筆，一手輕輕引導那小小的手臂往前落下。

小雪皺著眉頭，歪著頭學寫「花」字，筆畫歪歪扭扭，像風裡飄的草枝，但素世卻不急也不笑，只輕聲說：「左邊輕些，對，右邊不要搶戲，它只是陪襯。」

愛音倚在門邊望著，嘴角不覺浮起笑意。

素世的側臉半藏在光影中，輪廓柔和，眼神溫潤，教孩子時的語氣細緻到幾乎能潤出水來。她外表素淡，眉眼柔美，卻是那種柔而不弱的樣子，心有定見而行有分寸。

她此刻的模樣，比起當初透過書信窺見的溫婉聰慧，更添幾分靜靜流淌的柔情，教人心動，也教人心安。

愛音低聲自語：「……真是讓人移不開眼。」

那一刻，她忽而有些明白，何以自己在風波未歇、前路未定時，仍想與這人結為伴侶；何以在某個夜晚親眼見她抱著小雪時，心中便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渴望與心安——

是啊。

這就是她的娘子。

一個可以半臂抱著孩子、筆畫間有山有水，舉止皆成家的女子。

她的素世。

愛音輕步踏入小室，書桌旁的素世與小雪齊齊抬頭望來，兩人露出淺笑。愛音竟怔了一瞬，這畫面，這一家三口共度的平凡之日。竟令她幾乎忘了這不過是習字的午後時光，而非什麼夢裡綺景。

她走近兩人，柔聲說了句：「學得如何了？」

說罷，她伸手撫了撫小雪的頭，指腹落在那柔軟的髮絲間。收回時，順勢勾起素世一搓垂落的髮絲，替她理至耳後，指尖不輕不重地掠過她耳垂。

素世臉色果然泛紅，抬眼瞪了她一眼，卻未避開，只是輕嗔一句：「當著孩子的面，別胡來。」

愛音彎眸笑道：「為娘子理髮哪能算胡來。」

說罷，低頭對小雪柔聲道：「小雪乖，下課啦。去找小翠姐姐玩一會兒，好不好？」

小雪眼睛一亮，點點頭，將筆放好，蹦蹦跳跳地跑至門邊，拉著婢女離開時還回頭笑了一下，像極了跑進陽光裡玩耍的貓兒。

小室內倏地靜了下來。

素世仍坐在凳上，指尖翻著小雪練字的小冊，一頁頁細看，神情專注。愛音從她身後繞過，俯身將人擁入懷中，下巴落在她肩上，氣息灑在耳邊。

「娘子……」

那聲低喃，尾音輕顫，宛如春水撩過蘆花。素世一時未察覺愛音靠近，肩頭一震，脖頸間泛起微酥，差點兒在口中逸出一聲輕吟。

她趕忙推了推愛音，紅著臉低聲斥道：「別鬧，會被小雪撞見的。」

「她出去玩了，這屋裡只我們兩個。」

愛音說得理直氣壯，語調卻懶懶地拖著，又似故意將唇貼得更近一些。

「況且……若真被她撞見，不也正好證明我們倆感情好？」

「小流氓胚子……」素世嘴裡罵著，聲音卻輕得幾乎聽不清，也未真掙開她的手。

愛音聞言便笑：「既然娘子說我是流氓，那我也只好……做得更像一點了。」

說罷，趁素世轉頭未及，低低在她臉頰上偷香了一口。

「妳……」

素世臉更紅了，抬手欲打，卻被愛音一把握住。

「我說認真的，素世。」愛音眨了眨眼，眼底溫柔沉靜，「若小雪真的成了我們的孩子，那日後每一個這樣的午後時光，都會是我們的。」

素世望著她，沉默片刻，笑著低聲道：「那你可得乖些……別總在孩子面前胡鬧。」

「是，娘子教誨得是。」

愛音正經地一答，下一瞬卻又笑彎了眼。

——就在此時，門外的小雪正從小院那頭跑了回來。

原是與幾個書閣的孩子一同玩耍時，她想起自己那隻愛音與素世一同做的小風車，還放在小室角落，便興沖沖地想拿來給新認識的小姑娘們瞧瞧。

她一手拉著裙擺，穿過迴廊，來到小室門前。門並未闔上，只在門框上垂著一幅半長的夏日竹簾，遮不住風，也遮不住她的好奇心。

小雪個頭尚小，她踮起腳尖湊近門邊，兩手扒著門框，像隻小貓兒似地從簾下的縫隙往裡偷偷瞧了一眼——

只見她的「哥哥」正從身後抱著「姐姐」，嘴巴還湊上了素世的臉頰，不知說了些什麼，逗得姐姐紅著臉低頭笑。

小雪睜著圓圓的灰眼，看了會兒，沒出聲。

她並不驚訝，反倒像是心中早有預感，只默默地站了片刻，像是思索什麼似的，然後識趣地放下手，退了一步，悄悄轉身離開。

她小小的身影在光影斑駁的院落間一閃而過，心中卻暗自嘀咕著：

——她早就知道了啊。

哥哥……也不算哥哥……跟姐姐的感情很好。

畢竟那一日，她就曾親眼見過……

──

那時正值春末夏初，小雪才剛被兩人接回家，身世也尚未明朗，只知她是個過分乖巧的小姑娘，話少、動作輕，像隻被抱回家的流浪貓，一聲不響地躲在角落裡觀察這個新世界。

她已隨愛音去過幾回學堂，卻還不曾真正和其他孩子玩在一塊。那些年紀相仿的姑娘們，下課時會一同嬉鬧，拉著手跑過院子，也有膽大的在牆邊踢毽、畫跳格，小雪卻總只是遠遠望著，眼中有帶著疑惑卻也感到羨慕。

她很乖。小翠常說她一句話都不用多交代，就能自己把鞋穿好，把碗放好，不吵不鬧不亂跑。但這份乖巧之下，也藏著孩子獨有的好奇——

那日午膳過後不久，日頭正盛，小翠牽著她準備去廚房拿些涼糕消暑，路過愛音與素世的寢室時，忽被一旁的小廝喚去搬東西。小翠便回頭囑咐道：「小雪乖乖等我一下，別亂跑哦，小翠姐姐很快就回來。」

她點點頭，站在廊柱旁，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瞄向那扇掩上的紙窗。

那紙窗是家家戶戶常見的款式，白日裡陽光會透過窗紙映在地板上，像是會動的圖畫。她記得有回在學堂裡，有個調皮的小姑娘偷偷沾了口水，在紙窗上挖了個洞，說那樣可以偷看先生睡覺。小雪當時沒跟著做，但眼神裡閃著躍躍欲試的光。

這會兒她一人站著，心裡便起了漣漪。那股小小的、不太聽話的念頭開始冒芽——

「就看一下嘛。」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就一下下，很快就好。」

她瞄見不遠處，小翠臨時放下的小木桶正擺在地上，桶口朝下，看來像極了小凳子。她左右看看，確定無人注意，便小心翼翼地拿過小桶，把小身子穩穩站上去，高度正好高過紙窗一些。

素白的窗紙就在眼前，她抬起手指，輕輕沾了口水，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挖出一個小洞——

洞不大，剛好一指寬，卻足夠她看到屋內那一幕：

只見她的「姐姐」，正從背後輕輕環抱著「哥哥」的腰身，將臉湊近她的頰邊，像是在低聲說話。愛音臉上難得浮著羞紅，嘴角彎起，一邊聽著一邊忍不住低頭笑，肩膀還微微一抖。

那畫面溫柔極了，靜極了，也……近極了。

但更讓她瞪大眼睛的，是愛音身上那一襲衣裳——

淡藕色細紋紗衣，袖口繡著素蘭，鬢邊不知何時簪了支小玉釵，與平日那位斯文俊雅的「哥哥」簡直判若兩人。

她愣了一瞬，卻沒驚呼，只靜靜看著。像是思索，又像是體悟。

半晌，小雪收回視線，小手把那挖出的小洞輕輕撫平些，然後轉身跳下木桶，輕手輕腳地離開了窗前。

她小小的身影在日光下穿過院落，裙擺輕飄，像是一陣風。

走遠前，她低聲嘀咕了一句，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

「……哥哥果然不是哥哥啊……但，看起來好幸福呢。」

她沒有追問，也沒有聲張，

只是靜靜地，把那個屬於她的小秘密——悄悄藏進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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