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芳在深度的昏迷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仿佛承受着某种梦魇压力的呓语，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痛苦的褶皱时，月忆几乎是想也没想，如同被本能驱动般俯下身，想要像过去的秦天那样，用那低沉可靠、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声音，在她耳边坚定地说：“没事，队长，我在这里，一切都有我。”

可当她（他）靠近到能清晰闻到芳身上那混合着淡淡消毒药水、极细微的汗味，以及独属于她本人的、如同雨后初晴的青草地与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般干净温暖的气息时，一种截然不同的、猛烈而原始的冲动，却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那脆弱的理智堤防，席卷了她（他）的全身。

想要靠得更近一些，近到能感受到她呼吸的频率。

想要抬起手，用自己这双如今变得白皙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平她眉宇间那代表痛苦与压力的褶皱。

想要……想要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去触碰、去亲吻那片因缺乏水分而显得苍白干涸、却依旧轮廓优美的唇瓣。

这个如同惊雷般炸响的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将她（他）从那种朦胧的关切状态中狠狠劈醒，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与排山倒海般的自我厌恶。她（他）猛地直起身，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毫无温度的金属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毙的边缘被强行拉扯回现实，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虚汗。

‘秦天绝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绝不会！’ 灵魂深处，那个属于男性、属于战士、属于恪守骑士准则的副官的意识在疯狂地咆哮、挣扎，激烈地排斥、否定着这具女性身体所产生的、针对另一位女性的、如此“不堪”的欲望。‘这是亵渎！是对我们过去所有纯粹战友情谊最无耻的玷污！是对她毫无保留信任的一种背叛！’

然而，这具名为“月忆”的身体，其反应却诚实得近乎残酷。脸颊在不听使唤地发烫、烧灼，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脱缰的野马，失去了所有节奏地疯狂疾驰、冲撞，甚至连小腹深处，都隐隐泛起一阵熟悉的、令人无比羞耻的、预示着情动迹象的暖流。这具身体，仿佛自带一套完全独立于秦天意志之外的情感与欲望感知、反馈系统，它敏感、直接、不受控制，如同一个拥有自主生命的陌生领域。她（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这双如今变得白皙、纤细、光滑得找不到一丝剑茧或伤疤的手，这双手曾经能稳稳握住沉重的圣光长剑，挥洒出撕裂黑暗的炽热光芒，此刻，却连控制自己不去产生那些“错误”念头的基本能力都似乎丧失了。这种对自身失控的无力感，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让她（他）感到恐惧与绝望。

那只色彩斑斓的鹦鹉，不知何时，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医疗舱内，悄无声息地落在某台闪烁着复杂数据的医疗仪器顶端，歪着它那小巧的脑袋，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瘫坐在墙边、失魂落魄的月忆。

“矛盾。”它那清脆的、带着某种奇异腔调的声音，在只有监护仪嘀嗒声的寂静舱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刺耳，“秦天的记忆在愤怒，在否定。月忆的身体在感知，在渴望。告诉我，哪一个反应，才是此刻更‘真实’的存在？”

“闭嘴！”月忆猛地抬起头，压低声音，用一种带着哭腔和愤怒的嘶哑声音呵斥道，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令人不适的诘问，“我不是月忆！我是秦天！我必须是秦天！” 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我宣告，试图用声音来加固那正在不断碎裂的自我认知围墙。

“但你在用‘月忆’的眼睛观察芳的疲惫，在用‘月忆’的皮肤感受芳的温度，在用‘月忆’的心脏为芳的脆弱而疼痛、而加速跳动。”鹦鹉毫不留情地、如同最冷静的法官，一字一句地戳破她（他）自欺欺人的外壳，“你如此激烈地拒绝‘月忆’的感知，本质上，就是在拒绝通过‘月忆’这个载体所接触到的、关于芳的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根源并非来自感知本身，而是源于你对这‘此刻’真实体验的、全然的拒绝。”

月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无力地顺着冰冷的舱壁滑坐在地，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之间，试图用这鸵鸟般的姿势隔绝外界，也隔绝内心那令人崩溃的声音。鹦鹉的话语，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而残忍地剖开了她（他）那层层包裹、试图自我欺骗的防御外壳，将血淋淋的矛盾内核暴露在无影灯下。是的，她（他）在恐惧，在害怕。恐惧一旦承认、接纳了这具身体对芳产生的、如此鲜明而强烈的渴望与依赖，那个名为“秦天”的、建立在男性身份、战士荣誉与纯粹战友情谊之上的自我，就会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彻底消融、瓦解，再也找不到存在的证据。仿佛承认了这份属于“月忆”的欲望，就等于在精神上亲手杀死了“秦天”，就等于背叛了过去并肩作战的全部岁月，否定了秦天这个存在本身的真实性与价值。

她（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作为秦天时，与芳之间那些数不清的、自然而然的肢体接触。他曾在高强度的对抗训练后，浑身汗湿、毫无顾忌地搂着芳的肩膀，一边喘息一边大笑着走向后勤处，分享同一壶清澈的饮水；曾在严寒刺骨的边境哨位上，为了保存体温，与芳以及其他队员紧靠在一起，互相用体温支撑着度过漫漫长夜，心无杂念；曾在芳一次任务中腹部被能量刃严重割伤、生命垂危时，毫不犹豫地撕开她那被血浸透的战衣，用自己那布满厚茧、粗糙有力的手，进行紧急的清创与压迫止血，动作迅速而专注，只有对战友生命的担忧，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为什么那时可以如此坦荡？

为什么现在，仅仅是隔着毛巾的擦拭，仅仅是靠近感受她的气息，就会引发如此天翻地覆的、羞耻而混乱的反应？

是因为身体的生理构造从根本上不同了吗？

还是因为……在灵魂的最深处，某些一直被严格的军队纪律、清晰的性别角色界限以及他自己内心的骑士准则所牢牢压抑、封锁甚至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情感萌芽，因为这具不受那些固有框架约束的、情感反应更为敏锐和直白的新身体，而被意外地、猛烈地释放了出来？

她（他）想起芳之前带着调侃笑意说她“害羞”时的样子，想起在战舰指挥室意外跌倒时，芳那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她腰肢时传来的、令人心悸的触感与温度，想起芳握住她手、试图给予安慰时，那份属于战士的、粗糙而温暖的实感……每一次，属于秦天的理智都在脑海中厉声发出警告，标记着“此路不通”、“这是错误”。但属于月忆的身体和那与之共生的情感记忆，却像最忠实的记录仪，一次次清晰地刻录下那些瞬间所带来的、无法用理智抹除的生理悸动与心灵震颤。

这整个体验，就像是一个承载着古老记忆与成熟意志的灵魂，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完全不兼容的、硬件和操作系统都截然不同的新生容器里。这个容器本身的初始设定、情感反馈机制、感官敏锐度，都在不断地放大、甚至可能是扭曲着来自外界（尤其是关于芳）的一切输入信息。容器在尖叫着渴望靠近光源，而灵魂却在恐惧这光芒会彻底熔化自己固有的形态。

……

夜深人静，医疗舱的主动照明系统已自动调节到维持基本视觉的最低亮度，营造出一种朦胧而私密的氛围。窗舷之外，碎叶星那颗较小的、散发着柔和清辉的卫星，正将冰冷而纯净的光芒洒入舱内，如同无声的流水，为芳苍白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近乎圣洁的银边。那总是紧抿着、下达过无数命令、也流露出过坚定与温柔的嘴唇，在沉睡中微微放松，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柔和线条；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安静的、扇形的阴影，掩去了平日里的锐利与疲惫。

月忆坐在芳床边的便携式椅子上，身体被巨大的疲惫感包裹，但大脑却如同过度运转后停不下来的处理器，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内心那场永无休止的战争强行激活。看着芳沉睡中这毫无防备、褪去所有领导者光环的宁静容颜，月忆的心中充满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酸楚而柔软的怜爱之情。那是一种混杂着保护欲、崇敬、以及某种她（他）不敢深入定义的、深沉情感的复杂情绪。

她（他）知道芳此刻听不见任何声音，深度的昏迷隔绝了内外的信息交换。但正是这种绝对的“听不见”，反而成了一种奇特的安全阀，让她（他）鼓起勇气，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属于月忆那特有的轻柔、带着一丝天然甜糯却此刻充满痛苦挣扎的声线，低低地、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这更像是一种被迫的、混乱思绪的梳理与外化，一种在绝对孤独中不得不进行的、面对真实自我的痛苦坦白。

“芳……”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的脑子里……现在就像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不停地打架，争夺着控制权，要把我撕成两半。”

“一个声音，很大声，很愤怒，它在不断地吼叫，提醒我，说我是秦天，是七星圣骑士，是你最信赖的副官之一。它说，我不应该……绝对不应该用现在这种眼光来看你。不应该因为你的靠近就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不应该因为你的手指无意间碰到我就脸红耳热，不应该……在像现在这样，静静看着你沉睡的时候，心里产生那种想要……想要伸手去触碰你的脸颊，想要……亲吻你的额头，甚至……嘴唇的可怕念头。”

“可另一个感觉……它不发出声音，它更像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暖流，或者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它来自于这具身体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血液的流动。它无比真实地告诉我，你很美，不是那种我熟悉的、属于利剑和铠甲的力量之美，而是……更像你之前悬浮在空中，引导‘生命织法’时，所散发出的那种……包容的、创造的、如同孕育万物的大地母亲般恢弘而温柔的美。它让我无法控制地想要靠近这光芒，想要……被你所代表的这种温暖、强大而仁慈的力量彻底包裹、接纳。”

“可是芳，这感觉……它究竟是真的吗？它真的源于‘我’——那个你认识的秦天的内心深处，某个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吗？还是说……它仅仅只是这具被命名为‘月忆’的身体，那些该死的披甲人炼金术师在铸造她时，就预先设定好的、针对‘守护者’或‘队长’角色的某种强制性的情感依赖程序？一种……模拟出来的、虚假的吸引模块？如果……如果连这份让我如此痛苦、又如此眷恋的‘喜欢’你的心情，都不是出自我自己灵魂的自由选择，而是被某种外在技术强行植入的‘设定’，那……那‘我’这个存在，究竟还剩下什么是真实的？一个承载着秦天记忆的、会按照既定程序对外界刺激产生反应的、会呼吸的高级人偶吗？”

“我害怕……芳，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一旦我承认、接纳了这份对你的感情，就等于杀死了‘秦天’。我害怕如果我真的变成了‘月忆’，过去的我们，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些可以坦荡触碰你的时刻，是不是就都成了虚假的回忆？”

“但我更害怕……如果你醒来，发现我这个样子，发现你曾经信赖的副官，变成了一个……对你怀着这种不堪心思的‘少女’，你会怎么看我？会觉得恶心吗？会觉得……是一种背叛吗？”

“我知道……这不对，这很荒谬。可是……可是……”

她的声音哽咽住，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自己紧紧交握的手上。那些无法在白天宣之于口的矛盾、恐惧、自我厌恶和那份顽强滋生的、不被世理所容的爱恋，在这寂静的夜里，对着沉睡的芳，完成了第一次笨拙而痛苦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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