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沉睡

金属地面传来的震动不再是爆炸的余波或能量不稳的嗡鸣，而是重型工程机械与大地沉稳对话的有节奏的轰鸣。TX-7——这颗饱受创伤的星球，如今被它的幸存者们依循着重新发现的古老植被图谱，满怀希望地命名为“碎叶星”。在这片土地上，圣骑团的临时指挥中心早已不再是初期那个仅能提供基本庇护的能量屏障帐篷，它已扩展、生根，演变成一个结构复杂、功能齐全的半永久性复合架构体，如同从这片土地的伤口中生长出的坚韧新芽。

芳站在中央指挥区的全息沙盘前，沙盘由本地特有的、能微弱共鸣能量场的“静语石”粉末投射而成。她的指尖划过由幸存者中长者亲手编织的、粗糙却蕴含独特植物纤维纹理的地图，声音因连续七十二小时近乎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协调而沙哑不堪，但每个音节依旧带着磐石般的稳定与清晰，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秩序。

“北纬37度，原标记为K-7的废弃矿坑群，”她指向沙盘上一片凹陷的、象征着被邪能渗透的区域，“不适合采用标准流程的直接填埋。深层岩层结构扫描显示，其下方交织着数条天然的地下水源脉，强行封堵会破坏水脉的自然流向，可能导致下游新兴的‘泪藤’苗圃枯萎。命令第三工程队，变更方案，改为加固主要坑道结构，引导‘泪藤’的母株根系向下定向生长，利用其生物过滤特性，形成天然的、可自我维持的地下净水系统。”

她的目光转向旁边一堆被小心清理出来的器物——那是从原殖民城市废墟的档案库深处打捞出的、刻有不同氏族印记的古老祭祀器皿。“这些，按民俗学者最新标注的氏族图腾与功能分类，用惰性能量场包裹后，分别存放于新建的‘传承之殿’。务必告知长老会，待初步修复和净化仪式完成后，这些器物将依照古礼，用于新议事厅的奠基。它们不是古董，是重新连接他们与过去、确立未来认同的锚点。”

她下达每一条指令时，左肩甲下那处未能完全愈合的伤口，因持续的劳碌而再次渗出血迹，早已在银白色的制服内侧凝固成一片深褐色的、硬邦邦的污迹。月忆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倚靠着一摞刚刚清点完毕、标记着“高能量压缩营养块”的运输箱垒旁，近乎屏息地观察着芳如何将冰冷严谨、逻辑至上的星际殖民标准化重建手册，与当地人口中流传的、充满象征意味的“星痕藤四季枯荣律”、“地脉震颤的呼吸”这些玄奥概念，巧妙地融合成一个个具体可行、且能被本土居民理解和接受的实施方案。这远远超越了简单的资源投放与技术援助，更像是一场精密的、关乎灵魂的社会缝合手术——将圣骑团带来的、代表更高层级文明与秩序的“银线”，耐心而灵巧地穿过碎叶星本土文化那虽已破碎、但核心仍未熄灭的、独特的生命脉络。

“他们即将重建的‘政府’，绝不能是我们圣骑团模板的粗糙复制品，那只会制造出另一个无根浮萍般的傀儡政权。”芳在一次关于公共建筑标准的讨论中，对一位习惯于帝国标准化模板、提出全部使用预制合金构件的年轻事务官耐心解释。她的手指点向沙盘上正在搭建核心框架的木结构圆形大厅，“仔细看，他们坚持使用本地特有的‘铁骨木’作为主梁，并非因为我们提供的合金梁强度不够，也不是因为落后。是因为‘铁骨木’的‘呼吸’——他们对其木质纤维在特定能量场下会产生微幅脉动现象的古老称谓——能与他们称之为‘碎叶星之肺’的、笼罩整个星球的微弱背景能量场产生深层共鸣。这种共鸣，据他们的萨满说，能安抚亡魂，启迪生者，是议事达成真正共识的基础。我们的工作，不是用我们的‘更好’去覆盖他们的‘不同’，而是帮助他们找回并强化那个能让他们自己稳稳站立的文化与精神地基。”

月忆听着这些她（他）过去作为秦天时从未深入思考过的言论，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显示着复杂物资清单的数据板上反复划过。这些话语，这种着眼于长远社会生态平衡、尊重本土精神信仰的工作方式，与她（他）记忆中那个专注于战术突击、信奉以最快速度摧毁敌方战略节点为最高效制胜手段的“秦天”副官，形成了微妙而深刻的对比。过去，他（秦天）的力量与价值，直观地体现在对敌人物理存在的彻底抹除与战略优势的夺取上；而现在，芳所展现和运用的力量，则更像是对一个破碎世界的毛细血管进行细致而耐心的编织与修复。一种陌生的、带着酸涩与震撼的敬佩，在她（他）心底悄然搅动。然而，这敬佩似乎并不完全属于秦天对队长那种基于忠诚与信任的情感，它更像……是“月忆”这个全新的、敏感的感知存在，对于一种更复杂、更包容、更接近创造本源意义上的强大形式的纯粹向往与吸引。这种认知上的偏移让她（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仿佛自我认知的基石正在被这种无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悄然改造，那个名为“秦天”的坚固内核，正在被名为“月忆”的视角重新解读和评估。

连续三天三夜，高强度的工作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冲刷着每一个人的精力极限。芳的睡眠被切割成指挥间隙不超过二十分钟的短暂瞌睡，有时仅仅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片刻，监控生命体征的仪器便会发出轻微的警告鸣音，提示她的圣光核心活性因过度压榨而低于安全阈值。月忆被分配负责的后勤调度与特定区域的精细净化工作同样繁重无比，这具新生的、尚未完全适应的身体积累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枷锁，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迈步都仿佛要消耗额外的力气。但比身体的疲惫更折磨她（他）的，是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无法从芳的身上移开。

她（他）看着芳用那双因长期握剑而带着薄茧、指节分明的手，笨拙却无比耐心地模仿、学习当地表示友好、感谢与不同层级承诺的复杂手语，与一位眼神因失去亲人而显得浑浊、但却掌握着古老植物知识的部落老者进行艰难而真诚的沟通；看着她因为一个浑身尘土的孩子，终于从倒塌的家园废墟中找回那个破损严重、但刻有独特家族印记的木雕玩具时，脸上绽放出那种毫无阴霾的、如释重负的、仿佛阳光穿透乌云的灿烂笑容；看着她深夜独自一人坐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前，就着昏暗的应急灯光，一遍遍核对物资清单与工程进度表时，眉心因极度的疲惫和沉重的责任而累积起的、如同刀刻般的深刻褶皱。

每一次，每一次凝视，月忆的心脏都会传来一阵尖锐的、混合着生理性痛楚与某种奇异温暖的复杂抽搐。作为秦天，他见过芳在战场上杀戮时的果决冷峻，见过她身负重伤时的隐忍坚韧，见过她在战略会议上据理力争时的锐利锋芒，却唯独……从未见过她展现出如此……充满母性光辉的一面？不，似乎又不仅仅是母性，那是一种更广博、更深沉的，如同承载万物的大地本身般的包容、耐心与孕育之力。这种感觉让她（他）口干舌燥，腹部那个温暖而陌生的炼金核心，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牵引着，随着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微微发热，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悸动。

圣骑团在此地开展的重建工作，其涉及层面的精细与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月忆最初的想象。它绝非简单的分发救济物资、搭建临时庇护所以及提供医疗服务。这更像是一场深入到社会肌体每一个毛细血管末梢的系统性重构与激活。由芳主持的每日跨部门协调会议，参与者阵容堪称奇特：不仅有圣骑团内部身着标准制服、行事干练的事务官和工程师，更有碎叶星各幸存者氏族的代表——他们穿着由本地植物纤维和回收金属片编织的、带有鲜明氏族图腾的服饰；几位侥幸存活、知识渊博但身体孱弱的民俗学者；甚至还包括了两位能够通过冥想感知并粗略解读所谓“地脉震颤”（一种星球能量场的微幅波动）的本地萨满。各种语言、各种观念、各种知识体系在这里碰撞、交融。

月忆被分配协助管理后勤物资的精准调度与分配。她（他）很快意识到，这绝非传统的仓储管理或按需分配。芳下达了明确的指令：每一批从“逐光者”号或后续支援舰船运抵的物资，无论是结构坚固的合金梁、高效的能量转换器，还是经过基因优化的速生作物种子，都必须在分发前，附带上由本土学者和萨满共同参与翻译、编写的使用说明、文化禁忌注解以及可能涉及的生态影响评估报告。例如，某种帝国标准的高效隔热保温材料，被明令禁止用于建造祭祀场所或长老居所，因为其稳定的能量签名被认为会“钝化”甚至“阻塞”本地人进行“灵念沟通”（一种他们与星球意志交流的传统方式）所依赖的微妙环境；而另一种在多个殖民星球推广成功的、产量极高的合成谷物，则必须经过萨满的“土地梦境”占卜仪式——一种看似玄奥、但据说能感知土地“情绪”与“接纳度”的传统方法——确认其大规模种植不会“惊扰”或“违背”“沉睡的地底之灵”（可能指特定的微生物群落或地质能量节点）后，才能在指定的、经过净化的区域进行小范围试种推广。

“在这里，我们不能仅仅用效率和所谓的‘技术优越性’来粗暴地碾压他们历经千百年形成的、与其生存环境紧密捆绑的文化认同与社会结构。”芳在一次关于如何分配有限的水资源净化单元的激烈争论中，对一位坚持采用圣骑团标准化、中心化管网铺设方案的年轻工程师如是说道。她伸手指向全息地图上那些蜿蜒曲折、并非依据最短路径原则，而是严格遵循着古老水系图腾和氏族传统领地划定的取水点与分配区域界线。“你看，他们依据‘泪藤’的自然生长流向和历史上形成的契约来划分取水权与管理责任，这套体系在我们看来或许冗余、低效，甚至有些‘不科学’，但它却巧妙地维系着各个氏族之间数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微妙平衡与社会凝聚力。我们如果强行按照我们的效率至上原则铺设统一的供水管网，短期内或许能显著提升供水效率和覆盖率，但从长远来看，却很可能在无意中撕裂他们赖以生存的社会纽带，埋下未来冲突的种子。那是治标不治本，甚至是饮鸩止渴。”

她说着，目光忽然转向安静站在一旁、正在努力理解这场复杂辩论的月忆，眼神中带着一丝考校与引导的意味：“月忆，根据你这几天的观察和物资调度时接触到的信息，你认为北区那两个因为‘回音谷地’使用权而争执不下的氏族，我们该如何协调，才能既解决当下的争端，又符合他们长久相处的习惯？”

月忆猝不及防地被点名，意识深处属于秦天的、习惯于非黑即白、追求最快解决路径的战术思维本能地启动——派遣中立仲裁小组，依据人口和损失程度强行划分中线，必要时派驻圣骑团士兵维持秩序，确保协议执行。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但她（他）张了张嘴，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带着军人铁血风格的方案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难以出口。她（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回这几天跟随芳巡视边境时观察到的、容易被宏观数据忽略的细节：那两个氏族的孩童，会在双方大人争吵不休时，偷偷溜到争议谷地的边缘地带一起玩耍，交换用星痕藤茎秆编织的小动物或守护符；他们的长者，虽然在谈判桌上为了各自氏族的利益寸步不让、言辞激烈，却会在傍晚休会后，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营地边缘，沉默地共用一壶用本地特有的、带着轻微苦涩味的“静心叶”泡制的茶饮，分享着或许只有他们彼此才能理解的、关于这片土地古老的故事与叹息。

“也许……”月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生涩，那属于少女的、清软的音色在此刻讨论严肃议题时，让她（他）感到格外别扭与不适，“也许……我们并不需要急于强行划定一个非此即彼的、僵硬的归属线。可以……可以尝试依据他们古老的习惯法和彼此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将‘回音谷地’作为双方共有的传统采集区与缓冲地带，然后……依据‘星痕藤’主要花期的自然交替规律，来制定一套轮换使用和管理的优先权序列？我们圣骑团需要做的，不是去裁决谁对谁错，而是帮助他们建立一套清晰、公平、且能被共同监督的轮换执行与监督机制，并提供必要的记录工具和冲突调解支持……”

芳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慰，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虽然短暂却足够明亮。“很好的思路。抓住了关键点——尊重其内在逻辑，促进其自主解决。”她随即转向负责此事的年轻事务官，语气果断地下令，“就按照月忆刚才提出的这个方向，立刻召集那两个氏族的代表，同时邀请德高望重的萨满和熟悉当地历史的民俗学者参与，共同协商起草一份《回音谷地轮采与管理约章》。记住，我们的角色是提供协商平台、记录工具、确保协议执行过程的公正见证，以及在技术上评估方案的可行性，而不是亲自下场去充当法官，去划定那条本应由他们自己来定义的边界。”

这种高度依赖情境智慧、耐心沟通和对复杂人性与社会脉络深刻理解的工作方式，让月忆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挑战。它不需要挥动圣光长剑时那开山裂石般的力量，也不需要冲锋陷阵时那雷霆万钧的气势，但它却要求更敏锐的观察力、更强大的共情能力、更灵活的思维以及对“秩序”一词截然不同的、更富层次感的理解。她（他）看着芳如何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种截然不同的诉求与观念之间，将一个个看似可能引发激烈冲突的矛盾点，巧妙地转化为促进彼此协作、加深理解的契机，心中那份混杂着深切敬佩与隐隐恐慌的情绪，如同被不断吹入空气的气球，愈发膨胀、浓烈。敬佩于芳所展现的这种超越纯粹武力的、更为深邃和强大的领导力；恐慌于自己似乎正被这种力量无形地吸引、重塑，那个以“秦天”为名的、坚固的自我认知壁垒，仿佛正在被这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悄然侵蚀。

高强度、高专注度的救援与协调工作，如同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持续了整整三天。芳的休息时间被压缩到了生理所能承受的极限，偶尔的片刻小憩，也是和衣靠在冰冷的指挥椅或者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眉头即使在沉睡中也因萦绕不去的压力而无法完全舒展，仿佛连梦境都在处理着无数待决的事项。月忆同样被巨大的疲惫感包裹，这具新生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身体，似乎对睡眠和能量补充有着更高、更敏感的需求，持续的劳累让她（他）感觉四肢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个动作都比平时更加迟滞、笨拙，需要耗费更多的心神去控制协调。

但她（他）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牢牢吸附，无法从芳的身上移开。那是一种混合着担忧、仰慕、以及某种连她（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渴望的复杂凝视。

一次深夜，月忆端着一杯刚刚调配好的、散发着淡淡能量辉光的高效营养补充剂，轻手轻脚地走进依旧亮着微弱灯光的主指挥帐篷。映入眼帘的，是芳背对着她、独自站立在全息星图前的背影。星图上，一个代表着圣骑团野战军司令部旗舰的、格外醒目且带着威严感的信号标识，正在缓缓靠近碎叶星的轨道。芳微微仰着头，凝视着那个信号，挺拔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却透出一股几乎要压垮她那并不宽阔肩膀的、沉重如山的疲惫与压力。帐篷里异常安静，只有几台监控设备运行时发出的、如同催眠曲般的微弱低鸣，以及……芳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的、悠长而压抑的叹息。

那一瞬间，月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强烈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他）想像过去那样，用秦天那低沉、沙哑却充满不容置疑力量的坚定声音，大步走上前，用力拍拍芳的肩膀，或者说：“队长，你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天塌不下来！” 那是属于副官的职责，是战友间最直接的支撑。

可当声音即将冲出喉咙的刹那，它却不受控制地变形，化作了月忆那特有的、柔软而带着一丝怯生生意味的声线，音量也低得仿佛耳语：“队……队长，你的……补充剂……”

芳被这细微的声音惊动，缓缓回过头。脸上那强行提起、用以维持表面镇定的精神面具，终究无法完全掩饰住眼下浓重的、如同烟熏般的青黑阴影，以及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眼眸中密布的血丝。她接过那杯温热的液体，指尖在传递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与月忆的指尖发生了极其短暂的触碰——那触感冰凉，带着长期暴露在低温指挥环境中的寒意。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接触，却让月忆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动作幅度大得甚至让杯中的营养液晃动了一下，险些洒出。

“谢谢，月忆。”芳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但语气依旧温和，如同春日即将融尽的残雪。她看着月忆那明显慌乱躲闪、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神，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异常，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关切，“你也去休息吧，别硬撑着。这几天……跟着我东奔西跑，辛苦你了。”

那语气里毫不作伪的关怀，像是一片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轻轻搔刮着月忆那早已混乱不堪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她（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一丝狼狈地匆匆离开了指挥帐篷，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金属外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碎叶星夜晚清冷且带着新生植物清香的空气，试图借此压下脸颊不受控制涌上的滚烫温度，以及胸腔里那只如同发了疯般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兔子”。‘只是太累了，只是因为这具新身体感官过于敏锐，产生了错觉……’ 她（他）在内心徒劳地、一遍遍地自我催眠，试图为这异常的反应寻找一个合理化的、安全的解释。但芳那疲惫到极致却依旧温柔包容的眼神，如同带着某种魔力，深深刻印在她（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反而在寂静中愈发清晰。

当圣骑团野战军司令部那艘线条硬朗、涂装肃穆、散发着无形威严的“裁决号”巡洋舰，如同一只来自钢铁丛林的灰色巨鸟，缓缓泊入碎叶星的近地轨道时，芳刚刚亲自出面，协调解决了最后一块、也是争议最大的地块归属问题——那是一片被炼金邪能严重污染、但传说埋藏着氏族圣物的古老谷地，两个相邻的幸存者氏族都依据各自的口传史诗和祖先印记，声称拥有其无可争议的古老使用权。

她没有动用圣骑团的权威进行强制裁决，也没有搬出复杂的法律条文。而是花费了数个小时，耐心引导两族的代表、萨满和学者，共同研读那些刻画在古老兽皮或石板上的、模糊不清的边界标记传说，实地勘察“星痕藤”在污染减弱后重新开始自然蔓延的方向与密度，最终，促使他们依据这些本土的、被共同认可的“证据”，自己动手，在地上划下了一条双方都能勉强接受、并承诺共同维护的新分界线。这个过程缓慢而曲折，充满了争吵与妥协，但最终达成的，是一个真正由他们自己孕育出来的、带着本土生命力的协议。

权力的交接过程，在“裁决号”抵达后，显得高效而简洁，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冰冷。芳将厚厚一摞文件——其中既有写在本地特殊纤维纸上的、由氏族长老按下手印的协议，也有存储在数据板中的详尽评估报告与工作日志——郑重地交给司令部派来的代表，一位身着笔挺军装、表情严肃、连铠甲边缘都一尘不染的高级事务官。她开始进行最后的工作汇报，声音已经沙哑干涩得几乎难以听清，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但每一条信息、每一项决策背后的深层考量与逻辑链条，都陈述得条理清晰、无可指摘。

“……综上所述，碎叶星临时自治议会已在各氏族协商基础上初步建立并开始试运行，其运作的核心规则，是基于本地民俗习惯法与我们圣骑团基本法精神相互融合、妥协后制定的《碎叶星临时约章》。后续的所有重建与发展工作，强烈建议司令部能够充分尊重其逐渐成长的自治权与文化主体性，将支持角色定位于提供必要的资源、技术咨询与安全保障，尽可能避免……避免直接的行政命令式干预，以保护其社会生态的……自然愈合与……内生性发展……”

她的话还没能完全说完，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长时间的站立、精神的高度紧绷与体力的严重透支，如同瞬间崩断的弓弦。旁边的副官脸色大变，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几乎软倒的身体。芳下意识地还想摆手，试图表示自己没事，只是需要缓一口气，但眼前的视野已经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最后的意识残片里，是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司令部事务官脸上微微动容的瞬间，以及远处，正在帮忙清点医疗物资的月忆，发出的那声带着惊恐的、变了调的呼喊，和她不顾一切冲过来的、那张写满了惊惶与无助的精致脸庞……

……

医疗舱内，无处不在的白色构成了主基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剂与能量稳定剂混合产生的、特有的清冷气味，仿佛能将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冻结其中。芳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医疗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呼吸微弱但还算平稳。经过详细的检查，随舰医生给出的诊断结论是典型的精神与体力双重严重透支，加之之前战斗中留下的旧伤未愈，导致其体内的圣光核心因过度压榨而陷入了自我保护性的沉寂状态，类似于动物的冬眠。医生强烈建议采用完全自然的恢复方式，依靠她自身的生命潜力缓慢苏醒，任何外部的能量刺激或药物干预，都可能干扰其核心独特的自我修复节律，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月忆一动不动地站在病床边，仿佛一尊僵硬的雕塑，手指紧紧地绞着白色制服的衣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能独自扛起整条战线、在千军万马中亦能指挥若定、仿佛永远不会被击倒的芳，此刻如此脆弱、如此安静地躺在这里，如同风中残烛，一种巨大的、近乎灭顶的恐惧感，与一种……难以启齿的、想要独占这片刻宁静、让时间就此停滞的隐秘欲望，如同两条相互缠绕的毒蛇，同时死死地攫住了她（他）的心脏和呼吸。

“我来照顾她。”月忆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叹息，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坚定。这句话，既是对面露难色、似乎另有安排的医生说的，也是对她（他）自己内心那翻腾不休、充满矛盾与挣扎的浪潮所说。

司令部的人员在详细确认芳的生命体征稳定、并无立即的生命危险之后，便迅速投入到接管全局指挥、听取各部门汇报的繁重工作中去了。医疗舱很快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生命监护仪那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如同冰冷的时间刻度，标记着芳沉睡的每一秒。

护理工作细致而繁琐，充满了各种微小的挑战。月忆用保温壶打来温度适宜的温水，浸湿了柔软的无菌毛巾，动作生疏而小心翼翼地为芳擦拭着脸颊、脖颈和手臂。指尖隔着那层柔软的织物，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芳皮肤下传来的、属于生命的温热，这种触感如同带着微弱的电流，顺着她的指尖、手臂，一路窜升，蔓延至全身，引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细微的战栗。她（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在微微发抖。

‘这只是必要的护理程序……是为了保持清洁，预防感染……’ 她（他）在内心拼命地用理性说服自己，试图将这一切行为都框定在职责与医疗需要的范围内。但胸腔里那只疯狂撞鼓的心脏，其轰鸣声却几乎要震破她（他）自己的耳膜，无情地揭穿着这苍白的自我欺骗。当擦拭到芳裸露在外的手臂时，那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以及皮肤上几道已经淡化、但依旧能看出当初惊险程度的旧伤疤，都像是一把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让月忆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与恍惚。这些痕迹，属于那个她（他）所熟悉的、曾与之并肩作战、彼此交付后背的秦天所认识和誓死守护的芳。而现在，自己却顶着“月忆”的身份，进行着如此私密、如此靠近的接触。这种时空与身份的错位感，让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与负罪感。

给昏迷中的芳喂食流质营养液，则是另一重更为煎熬的考验。月忆需要极其小心地用一只手托起芳的后颈和头部，另一只手拿着特制的软勺，一点点地将温热的液体喂入她的口中。芳在无意识状态下的吞咽动作，她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偶尔有少许液体沾在她那因干涸而微微起皮的苍白嘴唇上……这些细微的、关乎生命本能的景象，都让月忆的手指僵硬，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紊乱、急促。她（他）必须调动起全部属于秦天的、那千锤百炼的钢铁意志力，才能勉强压制住身体的异常反应，完成这个看似简单无比的任务。几勺喂下来，她的额角甚至因为极度的紧张与自我克制，渗出了一层细密冰凉的汗珠。

……

期间，那位表情严肃、一丝不苟的司令部高级事务官，曾前来医疗舱进行过一次短暂的、公式化的探望。其主要目的，似乎并非关心芳的个人状况，而是为了确认一些在交接报告中表述不够清晰、或者需要更高权限才能调取的重建工作细节数据。

月忆默不作声地站在病床旁，听着他用那种标准化的、缺乏情感波动的军事术语，询问关于几个关键物资仓库的精确储备量、未来一周的治安巡逻部署方案，以及与本土长老会下一步协作的具体流程和权限边界。

芳依旧沉睡，无法回应。月忆看着事务官那公事公办、甚至隐隐透露出对“过于迁就土著”方案不以为然的眼神，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想要守护芳心血的冲动，让她（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依据这三天紧随芳工作所留下的深刻记忆，以及芳在处理这些事务时反复强调、几乎刻入她（他）脑海的核心原则，清晰地代为回答道：

“关于水资源分配，芳队长制定的最终方案，是严格遵循‘泪藤’自然净化后形成的流域分布，以及各氏族历史上形成的用水契约进行配给，不按照单纯的人口数量或行政区域进行强行划拨，以避免破坏原有的社会平衡。治安维持方面，主要由本地各氏族选拔的青壮年，在圣骑团派驻的少数军事顾问指导下，组成联合自卫队负责日常巡逻与纠纷调解，他们更熟悉本地复杂的地形与人际关系网络，效果远比完全由我们的人接手要好。至于与长老会的协作模式……芳队长多次强调，我们的角色是提供尽可能多的选项、详实的风险评估报告以及必要的技术支持，但所有关乎碎叶星自身发展的重大决定，其最终选择权必须牢牢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这是建立长期互信、培养其真正自治能力的唯一基础。”

事务官有些惊讶地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月忆，似乎没料到这个外表看起来娇美柔弱、仿佛一碰即碎的“人造英灵”，不仅对基层工作的具体细节如此了解，更能精准地把握住其中蕴含的、超越技术层面的治理哲学。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在手中的电子记录板上快速地点触、标记了几下，没有再提出更多的疑问，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医疗舱。

月忆暗自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同时也感到一丝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价值感？她（他）刚刚，是以“月忆”这个身份，成功地守护了芳倾注了无数心血才建立起来的、那套脆弱而精致的临时秩序与协作原则。这种守护带来的短暂充实，与她（他）内心那混乱不堪、充满禁忌色彩的情感波澜，形成了极其荒谬而强烈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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