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足以將冰冷宮殿融化的風暴，最終在夕陽的餘燼中緩緩平息。

當管家福伯第二次前來敲門，恭敬地提醒「晚餐已經備好許久」時，房門才終於被打開。

克拉絲倚在門框上，身上只松松垮垮地套著一件愛麗絲的絲綢睡袍，那頭藍色的短髮還帶著未乾的濕氣，臉上帶著一絲饜足後的慵懶笑意。她朝管家微微頷首：「知道了，我們馬上就下去。」

福伯那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上，似乎有那麼一瞬間閃過了一絲極淡的訝異，但他沒有多問，只是再次行禮後，便轉身離開了。

克拉絲關上門，轉過身，便看到愛麗絲正坐在梳妝台前，慢條斯理地用梳子打理著自己那頭瀑布般的金色長髮。她也換上了一套潔白的蕾絲睡裙，方才激烈情事留下的曖昧紅痕，在她雪白的肌膚上若隱若現。

「走吧，我的公主殿下，」克拉絲走上前，從背後環住她，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再不去吃飯，妳的管家大概要以為我把妳給吃了。」

「哼，」愛麗絲從鏡子裡看了她一眼，那雙碧色的眼眸中，褪去了白日的疏離，也不同於午後的脆弱，而是蒙上了一層奇異的、亮晶晶的光彩，「說得好像你沒吃一樣。」

這句帶著反詰意味的話語，讓克拉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兩人來到樓下那間巨大得可以容納數十人同時用餐的餐廳。長長的餐桌上，早已擺好了精緻得如同藝術品的晚餐。然而，這豐盛的晚宴，依舊只有她們兩位食客。

在這過於空曠安靜的環境中，刀叉碰撞瓷盤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不習慣嗎？」愛麗絲切下一小塊牛排，動作優雅地放入口中，看似隨意地問道。

「有點。」克拉絲坦然承認，「太安靜了。」

「我已經習慣了。」愛麗絲的語氣很平靜，但那雙碧色的眼眸卻抬了起來，直直地看向克拉絲，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有些危險的弧度，「不過，太安靜了……確實也挺無聊的。所以偶爾，總要做點什麼，弄出點不一樣的聲音才行。」

她的目光意味深長，讓克拉絲拿著刀叉的手微微一頓。她從那雙漂亮的眼眸中，讀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躍躍欲試的瘋狂。

克拉絲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抬起眼，饒有興味地看著對面這個第一次展露出利爪的小貓。愛麗絲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羞赧或氣惱，而是一種混合了天真與殘酷的奇異光芒，像一個找到了新奇玩具、準備將其徹底玩壞的孩子。

「哦？」克拉絲放下刀叉，身體微微前傾，用手肘撐在桌面上，雙手交疊托住下巴，做了一個聆聽的姿態。她的紅眸中閃爍著危險的興奮光芒，聲音壓得極低，「那……我的公主殿下，能告訴我，妳都想弄出些什麼『不一樣的聲音』來嗎？」

她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迎上了這份挑釁。

愛麗絲看著她，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角，然後話鋒一轉，看似不經意地說：「這座房子很大，有很多空著的房間。樓上西側的盡頭，還有一間非常大的浴室。」

她頓了頓，碧色的眼眸在水晶燈下，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倒映著克拉絲的身影。

「那裡有一個很深、很大的浴池，」她舔了舔嘴唇，語氣輕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深到……就算是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掉下去，也會很麻煩的程度喔。」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瞬間在克拉絲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克拉絲臉上那細微的凝固，只持續了不到一秒。

隨後，她非但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慌，反而笑了起來。那是一種低沉的、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充滿了愉悅與危險的笑聲，在這空曠的餐廳裡顯得格外清晰。

「是嗎？」她重新拿起刀叉，慢條斯理地切下一塊牛排，動作優雅得像是在進行一場藝術創作，「聽起來……確實是個能製造出很多『有趣聲音』的好地方。」

她抬起眼，那雙紅色的眼眸中，方才一閃而過的陰霾被更為濃烈的、棋逢對手的興奮感所取代。她迎上愛麗絲充滿挑釁的目光，用一種近乎挑釁的語氣反問：「那麼，我親愛的公主殿下，妳是打算今晚就邀請我去參觀一下嗎？」

這份出乎意料的從容，讓愛麗絲微微一愣。她本以為這番話會讓克拉絲退縮，至少會流露出一些不安，卻沒想到對方竟如此輕易地就接下了戰書。

這讓她心中的那份瘋狂與期待，燃燒得更加旺盛。

「當然。」愛麗絲輕笑一聲，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也隨之放下餐具，「不過，在那之前，總要先做些準備才行。」

這場暗流湧動的晚餐，就在兩人互相試探的、充滿了危險火花的眼神交鋒中，宣告結束。

回到那間華麗的公主臥室後，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妳先在這裡等我一下。」愛麗絲站在臥室的門口，回過頭對克拉絲說。她的臉上帶著一抹神秘的微笑，那雙碧色的眼眸在燈光下亮得驚人，「我需要一點時間，為我們今晚的『餘興節目』，準備一下道具。」

說罷，她不等克拉絲回應，便轉身離開臥室，並輕輕地將門帶上。

克拉絲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她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被夜色籠罩的、寂靜的花園，那雙紅色的眼眸中，才終於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絲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恐懼。

但那份恐懼，很快就被另一種更為熾熱的情感所覆蓋。

——是愛麗絲。

那個明明害怕得要死，卻為了她，鼓起勇氣衝進深水區的愛麗絲。

那個用溫柔的、笨拙的方式，告訴她「不管是什麼惡龍，我都幫妳打跑它」的愛麗絲。

克拉絲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她知道，今晚，是她無法逃避的、必須獨自面對的戰場。

但她也知道，在那片最深的黑暗與恐懼之中，會有一個人，緊緊地抓住她，絕不放手。

克拉絲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將那股從心底深處湧出的、冰冷的恐懼壓制下去。

她知道，今晚，是她無法逃避的、必須獨自面對的戰場。

但她也知道，在那片最深的黑暗與恐懼之中，會有一個人，緊緊地抓住她，絕不放手。

這個念頭，像一簇在寒夜中點燃的微弱火苗，給了她一絲力量。克拉絲緩緩睜開眼，那雙紅色的眸子裡，翻湧的情緒逐漸被一種決絕的平靜所取代。她不能退縮，更不能讓愛麗絲失望。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那個被她踢到牆角的行李箱上。她走過去，打開箱子，從裡面拿出了一捆最為柔軟堅韌的暗紅色絲繩。她熟練地將繩子在手臂上纏繞了幾圈，感受著那熟悉的、能帶給她掌控感的觸感。

然而，今晚，這捆繩子的作用，或許不再是為了束縛別人。

時間在靜默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間裡靜得可怕，克拉絲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每一下都沉重而壓抑。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極具禮節性的敲門聲響起。

「克拉絲小姐，」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年輕女性的聲音，「愛麗絲小姐吩咐我，請您跟我來。」

克拉絲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一位穿著標準女僕裝的年輕女孩，正恭敬地低著頭。

「請跟我來。」女僕做了個「請」的手勢，便轉身在前面帶路。

克拉絲跟在她身後，再次踏入了那條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華麗的走廊。白日裡還算明亮的走廊，此刻只點亮了幾盞壁燈，光線昏暗，更顯得幽深寂靜。兩人的腳步聲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只剩下細微的衣料摩擦聲。

她們穿過一個又一個轉角，經過一扇又一扇緊閉的房門。克拉絲這才真正意識到，這座宅邸比她想像中還要大得不可思義。這裡不像是一個家，更像是一座由無數個孤單房間組成的、精美的迷宮。

很難想像，愛麗絲是獨自一人，在這樣巨大而空曠的地方長大的。

那份深埋心底的憐惜，再次壓過了即將面對未知的恐懼。

終於，在穿過一段比之前更為幽暗的廊道後，女僕在一扇厚重的、雕刻著繁複花紋的深色木門前停下了腳步。

「克拉絲小姐，到了。」女僕微微側身，恭敬地說，「愛麗絲小姐就在裡面等您。」

說罷，她便再次行禮，轉身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走廊深處的黑暗中，將克拉絲獨自一人留在了這扇巨大的門前。

克拉絲站在門前，沉默了幾秒。她能聽到門後傳來隱約的水聲，那聲音不大，卻像鼓點一樣，下下敲擊著她緊繃的神經。

她伸出手，觸碰到冰冷的門把手，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門後並不是浴池，而是一個寬敞的更衣間。室內點著昏黃的壁燈，空氣中瀰漫著溫暖乾燥的香氣。一旁的衣架上，早已掛好了一件潔白的浴袍。

克拉絲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從容，褪下了身上的衣物。她將那捆暗紅色的絲繩，與換下的衣物一同整齊地疊好，放在了一旁的矮凳上。

赤身裸體地面對著通往內室的另一扇磨砂玻璃門，她感覺自己像是即將踏上祭台的祭品。

她再次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溫熱潮濕的霧氣撲面而來，裹挾著馥郁的精油香氣。眼前是一個巨大得如同宮殿般的浴室，穹頂高聳，四周牆壁與地板皆由深色的、泛著水光的岩石砌成，燈光昏暗，只在幾個角落點著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壁燈。

而在這座昏暗宮殿的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下沉式的方形浴池。池水滿溢，水面平靜得像一塊巨大的黑曜石，倒映著穹頂微弱的光，顯得深不見底。

愛麗絲就坐在浴池中央的階梯上，背對著她。

池水漫過她纖細的腰肢，勾勒出誘人的曲線。柔順的金色長髮被高高地盤起，露出了光潔優美的後頸與脊背。在昏暗的光線下，她雪白的肌膚彷彿在發光。

她身上未著寸縷，唯有脖頸處，帶著一個純黑色的、緊緊貼合著皮膚的矽膠頸圈。那抹醒目的黑色，在她白皙的頸項上，形成了一種充滿禁忌感的、強烈的視覺衝擊。

似乎是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愛麗絲緩緩地轉過頭來。

她的臉上沒有了平日的羞赧，也沒有了晚餐時的挑釁，而是一種極致的、近乎神性的平靜。那雙碧色的眼眸在水氣的氤氲中，顯得格外幽深。

「妳來了。」她的聲音在空曠的浴室中產生了陣陣迴響，帶著一絲奇異的魅惑，「進來吧，克拉絲。」

她朝克拉絲伸出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

克拉絲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得令人心悸的黑色水面上。

那一瞬間，巨浪翻滾的轟鳴，被水吞噬的窒息感，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懼，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上心頭。她的呼吸猛地一滯，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連指尖都開始變得冰冷。

然而，這份失控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克拉絲的視線強行從那片黑暗的水面上移開，重新聚焦在了水池中央、那個正向她伸出手的身影上。

愛麗絲。

她的公主，她的小騎士，她的……救贖。

克拉絲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她臉上所有的情緒都被收斂起來，恢復了平日的鎮定與從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下了通往浴池的台階。

克拉絲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她臉上所有的情緒都被收斂起來，恢復了平日的鎮定與從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下了通往浴池的台階。

溫熱的池水首先包裹住她的腳踝，然後是小腿、膝蓋……每一步，都像是一場對意志力的嚴峻考驗。水流的壓力、溫熱的觸感，都在不斷地喚醒她身體深處最原始的恐懼記憶。但她的步伐始終沒有停頓，目光也始終鎖定著水池中央的那個身影。

終於，她走到了愛麗絲的身邊，在相鄰的階梯上坐了下來。池水漫過了她的胸口，那種熟悉的、腳不著地的懸浮感再次襲來，讓她的肌肉在水下不自覺地緊繃起來。

「坐啊，」愛麗絲的聲音依舊平靜，帶著一絲笑意，但克拉絲能聽出那笑聲背後隱藏的、更深層的東西，「怎麼？怕我吃了妳嗎？」

克拉絲轉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愛麗絲。在昏暗的水氣中，她那張精緻的臉龐顯得有些不真切。她也回以一個微笑，語氣一如既往地帶著調侃：「那要看我的公主殿下，打算用什麼方式來吃了。」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沉默在水氣中發酵。

過了一會兒，愛麗絲忽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帶著一絲自嘲的意味。「很奇怪吧？」她說，「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卻只有我一個人。連吃飯的時候，都覺得刀叉的聲音吵得嚇人。」

「不會。」克拉絲的回答很簡潔，她伸出手，在水中輕輕握住了愛麗絲的手。

愛麗絲的手有些涼，不像池水那樣溫熱。她反手握住克拉絲，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克拉絲的手腕。她的目光，緩緩地從克拉絲的臉上，移到了自己纖細的脖頸。

「你知道嗎？」愛麗絲的語氣像是在分享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秘密，「這個東西，很有趣。」

她用另一隻手，輕輕觸碰著那個純黑色的矽膠頸圈。

克拉絲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個頸圈緊緊地貼合著愛麗絲的皮膚，像一道永不褪去的黑色烙印，散發著一股詭異而禁慾的美感。

「這是特製的醫療用具。」愛麗絲平靜地介紹道，彷彿在介紹一款新的首飾，「很輕，很薄，完全防水。它可以隨時監測佩戴者的心跳、血氧飽和度、甚至腦電波的波動……」

她的聲音很輕柔，每一個字吐出，卻都像一顆石子，沉甸甸地砸進克拉絲的心湖。

克拉絲握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毫無預兆地攫住了她的心臟。

「……所有的生理數據，都會被即時傳輸到這裡。」

愛麗絲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地從水中抬起了自己的另一隻手。她的手腕上，帶著一個同樣款式的黑色矽膠手環，手環上，還掛著一枚小巧的銀色鑰匙。

「如果我的心跳過快，血氧掉得太低，或者腦電波出現異常……簡單來說，如果系統判斷我『有危險』，」愛麗絲用指尖輕輕點了點那個手環，碧色的眼眸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它就會震動，發出警告。」

她說完，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澀的微笑：「從小就富有，確實能擁有一些不可思議的道具，不是嗎？」

克拉絲看著她脖子上的頸圈，又看了看她手腕上那枚帶著鑰匙的手環。

心跳、血氧、腦電波、危險警告……

這些冰冷的詞彙，與眼前這個溫熱的、活生生的人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極度詭異的違和感。一股比方才更為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緊緊纏住了克拉絲的心臟。

她終於察覺到了。

這不是一場心血來潮的邀約。

這是一個精心佈置的、只為她一人準備的舞台。從晚餐時那句充滿暗示性的話語，到此刻身上這件詭異的「醫療用具」，所有的一切，都是愛麗絲計劃好的一環。

這個認知，讓克拉絲背後的寒毛在一瞬間全部豎了起來。

「愛麗絲，妳……」

她剛想開口說些什麼，想抓住眼前這個正散發著危險氣息的戀人，問清她到底想做什麼。

然而，她沒有等到機會。

愛麗絲輕巧地鬆開了兩人交握的手。她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優雅，從階梯上站了起來。溫熱的池水順著她完美的身體曲線滑落，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誘人的水光。

她沒有看克拉絲，只是轉過身，一步一步地，朝著浴池中央那片更深的、完全黑暗的水域走去。

池水逐漸淹沒了她平坦的小腹，最終漫上了她纖細的腰肢。

就在她即將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前一刻，她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身後的克拉絲。

那張總是帶著羞赧與純真的精緻臉龐上，此刻正揚起一抹克拉絲從未見過的、混合了瘋狂與決絕的、極度危險的笑容。

緊接著，愛麗絲完全轉過身，用她那曲線優美、聖潔得如同藝術品的後背，正對著臉色逐漸變得蒼白的克拉絲。

「妳不好奇嗎？克拉絲。」她的聲音在空曠的浴室中迴盪，帶著一種奇異的、空靈的魅惑，「妳不好奇，那天在造浪池裡，妳所感受到的那份恐懼與無助，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她頓了頓，聲音染上了一絲令人心悸的狂熱：「我想知道。我想更貼近妳，我想分享妳的一切，就算是妳最深的恐懼，我也不想被排除在外。我想和妳一起體驗，在水中無法自救的感覺。」

克拉絲的心臟猛地一沉。

「另一方面……」愛麗絲的聲音又轉為一種極致的、近乎殘酷的溫柔，「我也想相信妳，克拉絲。我相信妳會為了我，克服那份恐懼。我相信，妳的騎士，一定會來拯救她的公主。」

說罷，愛麗絲緩緩地從水中抬起了自己一直藏在水下的另一隻手腕。

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隻閃爍著冰冷銀光的鐐銬，正緊緊地鎖著她纖細的手腕。鐐銬上，連接著一條沉重的鐵鍊，沒入了她身後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的水中。

克拉絲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劇烈地收縮了。

瘋子。

她腦中只剩下這一個詞。

眼前這個聖潔美麗得如同神祇的女孩，不是什麼人畜無害的小動物，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的瘋子！

「愛麗絲！住手！」

克拉絲的理智在那一刻徹底斷線。她再也無法維持那份強裝的鎮定，猛地從水中站起，濺起巨大的水花，不顧一切地朝著愛麗絲衝了過去，試圖阻止這場瘋狂的豪賭。

但，為時已晚。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愛麗絲肩膀的一瞬間，一陣機關啟動的細微聲響，從水底傳來。

那條連接著鐐銬的鐵鍊，猛地向後收緊！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拉力，瞬間將愛麗絲向後拖去。

「啊——！」

克拉絲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恐的呼喊。

在她的眼前，愛麗絲那纖細美麗的身體，被毫不留情地拖入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而在被水面完全吞噬的最後一刻，愛麗絲回過頭，朝著她露出了一個近乎猖狂的、燦爛到了極點的笑容。

那笑容裡，沒有恐懼，只有全然的信任，與對即將到來的、與戀人一同墜入深淵的……無上狂喜。

「嘩啦——！」

水面合攏，將那抹燦爛的笑容與纖細的身影徹底吞噬，只留下一圈不斷擴散的漣漪。

世界，在那一瞬間，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

克拉絲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瞳孔劇烈收縮，倒映著那片恢復了死寂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水面。

時間，彷彿停滯了。

愛麗絲……掉下去了。

這個認知，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地鑿開了克拉絲內心深處那道早已結痂的傷口。

一瞬間，冰冷、窒息、無助的感覺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兒時那段瀕死的記憶，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在她腦海中瘋狂上演——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肺部傳來灼燒般的劇痛，陽光在遙遠的水面上變得扭曲而遙遠，以及……那份被世界拋棄的、絕對的孤獨與絕望。

恐懼，如同最堅固的鐐銬，死死地鎖住了她的四肢。

她的身體，不聽使喚了。

明明大腦在瘋狂地尖叫著「動起來！去救她！」，但她的肌肉卻完全僵住，像是被灌了鉛一樣沉重，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溫熱的池水，此刻感覺卻像是極地的冰海，一點一點地抽走她全身的溫度與力氣。

她很清楚，以她的體力，在正常的狀況下，別說是在這個浴池裡，就算是在真正的海裡，要救起一個人也並非難事。

但現在，問題從來都不是體力。

是這片水。是這份滅頂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是這個盤踞在她內心深處，糾纏了她十幾年的心魔。

它在對她咆哮，不准她再靠近那片黑暗。

就在克拉絲即將被這份恐懼徹底吞噬，意識逐漸沉淪的時刻，另一幅畫面，卻強行地、不容拒絕地，闖入了她的腦海。

——那是愛麗絲在水上樂園，奮不顧身地朝她游來時，那張寫滿了焦急與堅定的小臉。

——那是愛麗-絲在甜點店，捧著她的臉，用最認真的語氣說出「不管是什麼惡龍，我都幫妳打跑它」時，那雙比星辰更亮的碧色眼眸。

——以及最後，在被拖入水底前，愛麗絲朝她露出的那個，瘋狂、燦爛、充滿了絕對信任的笑容。

「我相信，妳的騎士，一定會來拯救她的公主。」

愛麗絲的話語，如同驚雷，在克拉絲混沌的腦海中炸響。

不。

不能就這樣。

那個笨蛋……那個無可救藥的瘋子……她把自己的生命，毫無保留地，交到了自己手上。

如果我就這樣被恐懼困在這裡……

如果我沒能救她……

一想到那個可能性，一種比溺水更為恐怖、足以將她靈魂撕裂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克拉絲的心臟。

「啊啊啊啊啊——！」

一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無聲的怒吼，從她胸腔中爆發。

那不是對愛麗絲的瘋狂感到憤怒，而是對自己此刻的軟弱與無能，感到極致的憤怒！

克拉絲的紅色眼眸中，瞬間迸發出駭人的血色光芒。那份對失去愛麗絲的恐懼，在此刻，終於壓倒了對水的恐懼。

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意志力，對抗著那股讓她身體僵硬的冰冷力量。緊繃的肌肉發出痛苦的悲鳴，但她沒有停下。

她強行地、一寸一寸地，重新奪回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沒有任何猶豫，克拉絲深吸一口氣，在濺起巨大水花的同時，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般，一頭扎進了那片深不見底的、象徵著她所有夢魘的黑暗之中。

「嘩！」

冰冷與黑暗，在一瞬間將克拉絲徹底吞噬。

與在造浪池時被動地捲入不同，這次是她主動地、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了自己最深的夢魘。溫熱的池水，此刻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只有那種熟悉的、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的窒息感，以及絕對的、剝奪所有光線與聲音的死寂。

恐懼，如同附骨之蛆，再次爬上了她的四肢百骸。

但這一次，克拉絲沒有再給它任何禁錮自己的機會。

她在刺骨的冰冷中猛地睜開了雙眼。消毒水刺激著她的眼球，帶來陣陣刺痛，但她毫不在意。在這片昏暗的水下世界裡，她必須看清。

藉著水面上方傳來的、微弱而扭曲的燈光，她很快就鎖定了一個方向——一串細密的、正在不斷上升的氣泡。

那是愛麗絲呼出的氣息。

克拉絲沒有絲毫猶豫，擺動四肢，用最快、最標準的泳姿，朝著氣泡的源頭、朝著那片更深的黑暗潛去。

越往下，光線便越發暗淡，水的壓力也越大，那種被活埋般的恐懼感成倍地增長。肺部的空氣在飛速消耗，心魔在她耳邊不斷地尖嘯，誘惑著她轉身逃離。

但克拉絲的眼中，只有那一串微弱的、代表著生命正在流逝的氣泡。

終於，她潛到了池底。

然後，她看見了她的人偶公主。

在昏暗的水光中，愛麗絲靜靜地躺在池底，金色的長髮如同散開的海藻，在她身邊緩緩漂浮。她雙目緊閉，臉上沒有絲毫痛苦，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詳的微笑，彷彿只是沉入了一個甜美的夢境。

她的手腕被冰冷的鐐銬鎖著，鐵鍊的另一端，固定在池底一個沉重的金屬環上。

這幅詭異而美麗的景象，讓克拉絲的心臟像是被狠狠地撕裂開來。

她用盡全力游了過去，跪倒在愛麗絲的身邊。她抓起那條冰冷的鐵鍊，試圖將它扯斷，但那只是徒勞。

鑰匙！

克拉絲猛地想起，鑰匙就在愛麗絲的手環上！

她急切地抓住愛麗絲的手腕，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枚銀色鑰匙的一瞬間——

異變突生。

愛麗絲手腕上那個黑色的矽膠手環，猛地發出了一陣劇烈的震動，並在水中亮起了刺眼的、不祥的紅色光芒！

「危險」！

愛麗絲的身體，已經達到了極限！

這陣劇烈的震動和刺眼的紅光，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狠狠地刺穿了克拉絲因缺氧而開始變得混沌的意識。

沒時間了！

她再也顧不上其他，用顫抖的手指，一把抓住了那枚掛在手環上的銀色鑰匙。肺部的空氣已經消耗殆盡，劇烈的灼痛感從胸腔傳來，眼前也開始陣陣發黑。那份來自童年的、瀕死的恐懼，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手，從四面八方將她死死攥住，試圖將她也一同拖入這片黑暗的深淵。

不……！

克拉絲的眼中迸發出駭人的血色。她死死地咬著牙關，幾乎要將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來，用最後的意志力，將鑰匙對準了鐐銬上那小小的鎖孔。

一次……沒有對準。

她的手抖得太厲害了。

第二次……還是失敗了。

缺氧讓她的視線變得模糊，動作也開始遲鈍。

不行……快點……要來不及了……！

愛麗絲……！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最後一刻，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愛麗-絲那張蒼白的、帶著安詳微笑的睡臉。

「咔噠——！」

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輕響，在死寂的水中響起。

開了！

克拉絲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扯開了那冰冷的鐐銬。她一把將早已失去意識、身體軟得像沒有骨頭一樣的愛麗絲攬入懷中，雙腿猛地在池底一蹬！

求生的本能與拯救戀人的強烈意志，在此刻爆發出了超越極限的力量。

她抱著愛麗絲，如同一顆掙脫了所有束縛的炮彈，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朝著水面上方那片遙遠而扭曲的、代表著「生」的光明衝去！

「嘩啦——！」

伴隨著一聲巨大的、撕裂寂靜的水聲，克拉絲的頭終於衝出了水面。

「咳……哈啊……咳咳！」

新鮮的空氣猛地灌入瀕臨極限的肺部，帶來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她大口地、貪婪地呼吸著，每一口氣都像是在將自己從死亡的邊緣拉回。

然而，她沒有給自己任何喘息的時間。

克拉絲用那雙因缺氧和刺痛而布滿血絲的紅色眼眸，焦急地看向懷中緊抱著的人。

愛麗絲的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嘴唇已然發紫。她的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反應，任由克拉絲抱著，在水中無力地浮沉。

「愛麗絲！」

克拉絲的聲音嘶啞而顫抖。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半拖半抱地將愛麗絲帶到池邊，然後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將她弄上了冰冷堅硬的岩石地板。

「愛麗絲？愛麗絲！醒醒！」克拉絲跪倒在她身邊，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她輕拍著愛麗絲冰冷的臉頰，沒有任何反應。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探向愛麗絲的鼻下。

沒有呼吸。

那一瞬間，克拉絲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比溺水更深、更冷的絕望，徹底將她吞噬。

「不……」

一聲破碎的、絕望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溢出。

但她沒有放棄。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飛速閃過急救的知識。她將愛麗絲的頭偏向一側，清理她口中的積水，然後將她放平，雙手交疊，按在了她的胸口中央。

一下、兩下、三下……

每一次按壓，都用盡了她劫後餘生的全部力氣。每一次按壓，她都在心中瘋狂地吶喊。

動起來……求妳……動起來啊，愛麗絲！

不准死……我命令妳，不准死！

就在她近乎絕望，準備為她進行人工呼吸時，身下的人兒猛地一陣劇烈的抽搐！

「咳……咳咳咳……！」

愛麗絲的身體猛地弓起，一口嗆水從她口中劇烈地噴湧而出。隨後，她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來一樣。

伴隨著劇烈的咳嗽，一口微弱的、顫抖的氣息，終於被她吸入了體內。

她長長的睫毛顫抖著，緩慢而費力地掀開了眼皮。

模糊的視線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克拉絲那張布滿了淚水與驚恐的臉。那雙總是帶著戲謬與從容的紅色眼眸，此刻正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睜得巨大，裡面是她從未見過的、全然的崩潰與脆弱。

「……克拉絲……？」愛麗絲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夢囈，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茫然。

聽到這個聲音，克拉絲那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於「啪」的一聲，徹底斷了。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溫柔地將她抱住，而是猛地伸出雙手，抓住了愛麗絲纖細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愛麗絲吃痛地蹙起了眉頭。

「妳這個瘋子！」

克拉絲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壓抑不住的怒吼。那不是平日的調侃，而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最純粹的恐懼的宣洩。

「妳知不知道！妳知不知道妳剛才……差點就死了！」

克拉絲的怒吼在空曠死寂的浴室中迴盪，那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後怕的顫抖。然而，這份撐起她所有理智的憤怒，在對上愛麗絲那雙過於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笑意的碧色眼眸時，卻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般，瞬間洩了氣。

那份強撐的怒火，連同所有的鎮定與堅強，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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