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本以为再度见面的时候，氛围绝对会尴尬到令人难以忍受。想来也是，他们差点就做了那样的事，最后他还被曹操那样冷淡和夹杂着些脾气的语气给赶走。就好像原本相隔的距离一瞬间又被拉长了十倍百倍，他再想要接近曹操就难了。

　　说到底，男人的屁股而已，想摸就摸好了。但是现在就算跟曹操这么说，也只会被当作是疯了而已。

　　时间还早，偌大的店里空无一人，连做开业准备的人都没来。关羽靠在吧台上深深叹了口气，沉重的叹息回响在空旷的室内。究竟该怎么办好，他真的不知道了。如果是他大哥的话，应该不论遇到什么样的绝境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今天好早啊。”

　　就在他垂着头发呆的时候，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虽然说不用抬头，他都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曹操，但关羽还是腾地一下站起身。他早就发现这个人走路都没声音，就跟老家趴在屋檐上的黑猫一样神出鬼没的，所以他更得小心谨慎一点儿才是。

　　“曹老板才是。今天，是有什么要办的事吗？”　　哪知看他这副不自在的模样，曹操扬了扬嘴角，鼻腔中发出两声轻笑。

　　“明明这么高的个子，每次见到我，都是这种又正经……又好像在躲我的表情。”曹操说着话，向他的方向迈出一步。身体下意识地反应就是躲开，但背后是坚硬的大理石吧台边缘，让他无处可逃。

　　来了。和昨天一样的气氛。关羽心下踌躇，他的手扶着冰凉的台面，那强烈的凉意对他找回冷静来说派上了大用场。这一次，他绝对不要再放过机会。不管对面是要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他都要奉陪到底才行。

　　然而当关羽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时，对方却在距离他还隔一步的位置停下了。

　　“去换衣服吧，今天生意上的朋友来包场，我已经给其他人通知过要早点开业了。”

　　“……嗯，好。”

　　这一百八十度转变的态度让原本心里憋着那股非做不可的气，一下子被戳破漏干，关羽懵懵地站在原地瞪着曹操回了两秒神，才终于逃也似的、大步流星地走去更衣室。

　　　　麻利地换上那件称不上是正经的西装，精神放松了才没几秒，就陆陆续续有人边聊着天边走进了更衣室，原本安静的狭小空间里突然就变得噪杂不已。关羽却并没有被这陡然轻飘飘的氛围给带跑，他坐在那儿，回想起刚才在离他相当近的地方停下来的曹操，脸上露出的表情——那不是觉得好玩似的耍弄他，反而，像是失落？

　　晚上的店里空前的热闹，关羽不知道曹操所说的这些生意上的朋友到底有多少，人多到挤得他想吐。原本只是作为安保的他们都得帮着服务员去上酒，不是这边有人哐哐地砸酒瓶子，就是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吵起架来，关羽揉了揉皱成一团的眉心。不知道平时民警做的都是什么非人工作，眼下他只想把这些醉鬼全部拷进派出所去冷静一晚上。而几乎是能把碎玻璃和吵架声当背景音的曹操他们还在面不改色地陪着旁边那些一看就是富二代暴发户的公子哥儿们一杯接一杯地喝。

　　终于能抽出身时，关羽才有功夫看了一眼先前就一直在嗡嗡作响的手机。这一看，刚才还对眼前这一幕幕心中抱有揶揄的情绪被冲击得四分五裂，如同一桶冰块带水顺着头往下浇。

　　是张飞打来的一堆未接电话，和几条还带着错别字的消息，看得出在打这些字的时候他的情绪相当激动。

　　——二哥，你到底在干什么？电话也不接？你再不来，要是连大哥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我就不认你这个二哥了！

　　想也不用想，自然是刘备出了什么事。可他记得前几天，他去医院看的时候，医生还说——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虽然判断不出什么时候人能醒过来，但人体机能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怎么一转眼，就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呢？

　　没时间多想，关羽衣服也来不及换，一猛子就穿过人潮窜到曹操面前去。对方还在和一群人大聊畅谈，他此时顾不得那些，定定地站在曹操面前，双手握着拳用力到整条胳膊都在跟着颤抖。

　　“曹老板，我——”他刚开口又顿了一下，他又不是来请假的，今天就算是有天王老子拦着他也得走，但他只是想着好歹他名义上也算是这里的员工，拿着曹操的钱，总得知会一声。

　　“哟，怎么回事？”坐得离曹操最近的一个头发颇长的光鲜亮丽的少爷率先起哄。“曹老板你欠人钱呐？还是……欠情债了？”

　　在骤然爆发的哄笑声中，曹操却面色不改，他只是附和般的笑了笑，并没去回应周围人的鼓噪，他仰视着关羽已然发红的眼角，也多半猜到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随即摆了摆手。“去吧，先处理你的事。”

　　关羽连个谢字都来不及说，他转身就丢下这因为他乱作一团的现场跑出了店里，留下还处于被他制造出的舆论中心而给了人笑料的曹操。

　　“各位少爷，你们就别看我笑话了。今天我们不谈正事，也不谈我个人的八卦，大家一醉方休不行吗？”

　　随着曹操的解围，周围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失，又陷入了混沌的一片自我吹嘘和富家公子小姐们的高段位攀比当中。调离了那些视线，曹操这才有空摸出手机，给荀彧发了条消息询问着关羽在入职表上登记过的银行账户信息。他把那串数字复制上去，看着银行账户信息下的“关*”，曹操喃喃自语道。

　　“我倒是希望……我欠他情，还是欠他钱呢。”

　　　　在不超速的底线下，关羽把车子开到了最快，一路上，大概是因为他看上去就精神萎靡，还被他那些曾经的同事交警们拦下测酒驾了好几次。

　　遇上熟人，看他身上的穿着，调侃着他离开公安局后怎么去干男公关了，要是平时他怎么也得正经地反驳一下这被人误会的可能，而此时他却连接话的心思都没有。对方可能也看出他有要紧的事，识趣地闭上嘴，只是按照惯例测了吹气就放他过去了。

　　曹操那家该死的夜店距离刘备最终转入的公安医院实在是说不上近，相距着十来公里的距离，他这些天，每次过去都要花上一个小时的开车时间来辗转。还好半夜路上车少，但到医院时，也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距离张飞给他发最后一条消息，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关羽自然不知道刘备此刻到底在急救室还是病房，给张飞打电话也被赌气挂掉了。半夜空荡荡的医院他又抓不到一个人来问，嫌电梯下来的太慢，他一路跑着爬上十几层的消防通道阶梯，跑得满鼻子的汗，手掌撑着膝盖还来不及缓口气，就看到张飞一脸憋着满肚子火的模样，坐在刘备的单人病房门口，见他来了，更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怒哼，猛地就把头偏去另一边，故意不看他。

　　“翼德，大哥情况怎么样了？”他走上前去，自知刚才的一切是他的疏忽，于是低下声来好言好语地问。

　　“你问这干什么？反正你只顾你自己逍遥去了，大哥的死活你是一点不关心！现在又来假惺惺装什么好弟弟！”张飞听他这话，反而更急，砰地站起来，关羽感觉这地板都跟着震天响。“二哥，不当警察你是去干什么好活儿了？是永远不打算回公安局了吗？”

　　看来赵云是真像他所说一样守口如瓶，他本该感到高兴。因为关羽打一开始就最清楚他这个三弟的脾性——直爽不羁，黑白分明，有什么就全都写在脸上。要是让张飞知道了自己的计划，可能就要被无心的搅黄。眼下连他自己都是举步维艰，怎么还能连带上他这个藏不住事儿的弟弟。

　　“我这是……”

　　但是隐瞒的效果好过头了，关羽怎么也不愿被自己视作最亲近的人误解，刚思索着编造出点儿什么看上去像样的理由来解释，就被突然打开的病房门戛然而止。

　　“两位先生，你们声音太大了，刘警官还在观察期。”拉开病房门的人脸上看不出一丝丝怒意，但是从他的语气中却能够感到震慑的威力。“如果再这样，我就找保安来把你们两位请出医院了。”

　　“你……”

　　张飞还想说什么，就被关羽扯着袖子打断。自知是他们理亏，关羽赶紧向面前这位可以算是老熟人的医生道歉。

　　“对不起诸葛医生，我们俩不吵了。”

　　直到对方看上去算是满意地再度拉上门，张飞才再度小声地抱怨起来。

　　“这个诸葛孔明，又仗着是自己的地盘，在这里耀武扬威的。我们俩才是大哥的好兄弟，他还敢赶我们出去！我们上警校的时候，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呢！”

　　“好了好了，你也少说两句。”

　　不过有诸葛亮这么一掺和，张飞就立刻把对准关羽的矛头给抛了过去，关羽也算松了口气，总算是能和张飞心平气和地问两句话了。

　　“大哥他没事，只是发烧和伤口崩裂，那个诸葛孔明说观察一晚上，白天退烧了就没事儿了。”

　　“……那你，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见不上大哥最后一面……”关羽吊在喉咙里的一口气总算是松懈下去，心放进肚子，他知道自己也没有任何埋怨张飞的立场。毕竟，在张飞的角度看来，他就是个在大哥受伤后还成天不出现的白眼狼。

　　“我要是不那么说，你能过来么！我听楼下的保安说，这些天你来得少了，我算了算，就是从你离开公安局开始。二哥，说老实话，你这些日子到底在干什么？”

　　看张飞好不容易坐下来心平气和跟他说话，试图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解释，可他沉默半天却都想不出什么完美的借口来搪塞。要他怎么说呢？什么事都没做成——倒是，在大哥病着还需要人来照顾的时候，他不明不白地在那个破地方，跟他最为怀疑的对象接吻了。这种话，他讲得出口么？

　　“抱歉，没什么……我只是，累了。”

　　张飞瞪着他的眼神凶神恶煞，满脸的阴沉似乎要吃人，但最后也没骂出声，只是不断地赌气般点着头，身体侧过，转向一边去，不再理会关羽。

　　感受到对方的冷意，关羽也识趣地不再搭腔和解释。他知道，在他查明事情真相之前，这关系是无论如何都没法缓和了。他们就这样不知在刘备的病房门外坐了多久，关羽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将要五点了。

　　通常都只有寥寥几条广告和移动公司发来的提示短信，而此刻里面混入了一条银行的到账信息。一个陌生的账号往他账上打了一万块钱，没有任何备注，甚至也看不到转账人的任何信息。

　　但关羽想也没想，他立刻就明白过来那是曹操打来的。要说，天下哪有这么奇怪的老板，不仅不问理由地就爽快放人走，还要不留一点儿痕迹地打笔巨款来慰问一下。就因为自己那两句生硬的吹捧吗？关羽不那么认为。

　　他终于还是回想起前一天的曹操。除开情欲，那带着困惑与欣喜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他似乎，还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过。

　　——看吧，你就和我想得一样。

　　他似乎能够听到曹操在对他这么说，即便耳边并没有传来任何的声音。

　　手机因长时间没被使用而发出自动的锁屏声，才让关羽猛地回过神。他因为自己这怪异又荒谬的想法甩了甩头，还是没能把这些想法甩出大脑以外去。只能放弃继续思考下去，关羽站起身，一旁几乎要睡着的张飞总算是向他的方向看过来。

　　“你又要走？”

　　“翼德，我有点儿事要做，大哥这儿，就拜托你照顾着。”

　　知道刘备没事，当务之急，他得把这笔钱还给曹操去。他连曹操的个人账号都没有，没办法转账。眼下夜店又快到了歇业的时间，谁知道曹操明天还来不来，多拿着这笔钱一天，他就心不安。

　　就好像，这是曹操为那个并不是两情相悦的吻而付的钱一样。

　　“不用你说！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虽知道这些都是赌气话，可他心中还是像有钝刀在刮着胸腔，一点点掉下骨粉和血肉。

　　他总算是第一次在这空旷的医院里乘上了电梯。只有他一人，这电梯间宽广得不可思议，连他呼吸的声音都能回荡，和电梯运行的嗡嗡声搅和在一起。关羽只是没能叹出一口气。

　　眼下，曹操就是悬于他头顶的一根布满荆棘的树枝，他只有拼命地抓住，哪怕鲜血淋漓，也只能狠狠地扯着往上爬。其实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通往山顶的道路，还是说这只是一截断裂的枝桠，拼尽全力也只是一场空。

　　关羽回到夜店时，天边已经彻底亮起，店里闹了一整晚的客人们基本都已经人事不省地离场，附近就是酒店，不知道撮合了多少男女的一夜痛快。他急切地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店内，除了正在收拾卫生的保洁员以外，已经没了任何人的身影。

　　还是没赶上。关羽在心里懊恼地腹诽。看着已经打理得差不多的场子和满脸困倦的保洁员们，他便出声揽了剩下的活儿，就这么推拒了两三个回合，对面才终于是道着谢纷纷散去了。

　　实际上，他当然也不全是善心发作。整间店只剩下他，在晚上之前都没有人来打扰，这不就是千载难逢绝妙的调查机会，关羽甚至已经在心里安排好了怎么委托赵云去给他搞点能反应出血迹的鲁米诺试剂。只要能确定是刘备的血迹，在不走漏风声的情况下查封这间夜店。接下来的搜查交给专业人士来办，自然就不是难事。

　　但是曹操也不是傻子。被警察问询了那么多次，当然是能换就换，这间夜店从里到外已经不可能留下任何给他查证的机会，他把卫生都打扫完了，能翻的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什么线索或者是类似密道的地方。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思考过——如果他是曹操，当然要把赌场的入口设置在自己最放心的地方。　　自然是曹操的办公室。前一天在曹操办公室等着的那几分钟，他也是能看的都看了，没发现什么异常。

　　虽说无异于羊入虎口，但也没别的办法，他只要仔细查过之后，谨慎点把办公室的监控也和店里的一起洗掉就可以了，白天的店里没有人，用静止的监控内容洗掉，也根本没人会发现。

　　关羽终究还是怀揣着忐忑，迈向曹操的办公室。和昨天一样的陈设映入眼帘，那瓶被他和曹操喝掉的红酒原本的位置又补上了一瓶新的。说到底，这并不算豪华甚至说得上是有点简单的办公室，究竟有什么地方可以藏着密道的入口呢？难道说，像电视剧里的一样，按下什么秘密的按钮，墙就会自动地向两边分开吗？

　　抱着这样不靠谱的想法，关羽走进办公室，想要再凑近去观察一下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和刷白的墙壁。然而，他才刚靠近沙发旁边，就有人猛地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好歹也是当警察这么些年，职业素养让关羽只是鼻腔里倒吸一口冷气，没发出什么动静。

　　靠。这曹操个子太小了，他根本注意不到这黑色的皮沙发里还蜷了一个人。

　　关羽没敢甩开曹操的手，看着曹操难得没戴眼镜、半梦半醒的一张脸，他的理由也能随便编出几个——诸如“我在帮忙收拾卫生”“听说曹老板喝醉了我来照顾”此类的。但是在曹操开口前，他还是没敢确定自己该找哪一个借口。

　　“怎么回来了？你的家事处理好了？”曹操似乎终于是反应过来，从沙发上爬起身，状似自然地询问着关羽，然而刚才拽住他的那只手却还箍在他的腕上没松开。

　　“嗯，已经没事了，家里还有其他人照顾。”关羽在心中松了口气，他有意地不多说，生怕被曹操记住了再查出个所以然来。“而且，钱也不用。我去了也没掏钱，再说，我自己有钱。”

　　“我乐意给你，你就拿着。”

　　曹操也不给他拒绝的余地，看他掏出手机眼巴巴着要扫曹操的码，对方脸上更是挂不住色。

　　“真的不用，曹老板，我还给你，我一分都没用。”

　　“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曹操猛然挺直了背坐起来，似乎被他气得够呛，语气和表情一样不耐烦。“天天说敬仰我、没命地死盯着我，给你钱你也不要，亲你两下你还躲，你到底要怎么样？耍我就让你这么高兴？”

　　关羽忍不住别过脸去翻了个白眼。……他到底做什么事了，这曹操把他当什么人了？不是来要钱就是来卖身求荣，曹操过去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才给他造成这种误会了。关羽回想起曹操那几个得力部下，怎么都想不通。

　　“……我喝多了，下次再说。”似乎是看关羽一直不说话，那种好不容易发泄出来却又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情绪瞬间冷却，曹操过半天才突然想起似的，松开了关羽的手腕，闷着声音说。“你就当没听见吧。”

　　“……嗯。”

　　见曹操背过身去，又蜷进那张沙发仿佛还站在那儿的他不存在一样，关羽也只能是点了点头。

　　他还以为，曹操是像老狐狸一样运筹帷幄、享受着他伪装的敬仰和小心翼翼而取乐的人。但是，他们之间这场猫鼠游戏，曹操似乎也并没有得到快乐。

　　这不是，更糟了吗？像是无论哪条路都被堵了死胡同，眼下只能暂时放弃暗中调查的事，而他起初想着通过取悦曹操获得信任的事——更是适得其反了。

　　可是。不是戏耍、不是掌控、不是取乐。

　　……那曹操，吻他的理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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