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拥挤的场所里处处都充斥着酒精的味道，极具节奏的音乐鼓点声此刻变成了人声鼎沸的背景乐，在头顶上迸发出绚丽光芒照射着这一方小小的舞池，灯光变换晃眼得令人想吐。　

　　　关羽穿过人潮，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究竟算对还是算错。今天来到这个除了办案他从未踏进过的场所，不为别的，单纯是为了他当作了亲大哥的那个比他大两届的学长刘备。　

　　　“你、说、什、么——？”当他说明了一遍来意，对面穿着浮夸西装的工作人员还是用屈起的手指靠拢耳边，再一次拔高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

“我说，我是来应聘的。”

　　　关羽沉了口气，还是用自己最大的音量短暂地盖过这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对着对面穿着相当花俏的男人再次说了一遍。

　　　关羽被停职是在一周前，那天他刚从闹市区的居民楼调查完回来，一身汗地坐在办公室里享受了几分钟凉意，就被支队长袁术拍了张处理单在桌上。　　　

他满脸困惑地回过头，对上袁术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怎么了，袁队？”　

　　 “你还好意思问？”看着关羽一脸事不关己的作派，袁术脸色更是黑得发亮。“来，在这儿站好！说说！跨组调查、没有报备私自调查，多长时间了！”　

“……我刚开始查。”　　

“承认得倒是挺快的嘛？”袁术似乎没有继续跟他掰扯下去的心思，把那张刚才就被拍在桌上的处理单又向关羽的方向推近了一步，直到关羽能够非常清晰地看见上面的字，才语气不屑地说道。“你来队上多少年了？这样的错还能犯？回去反省吧。”　

　——因无报备私自跨组进行案件调查，处以停职处罚，期限待定。

　　离革职不远了。他既然这么做，就应该接受惩罚。关羽没什么好辩解的，刚张了张口，最终他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是。”

　　 和袁术说的一样，如今已经是关羽进公安局的第八个年头，调来经济犯罪侦查支队，也马上就快第五年了。私自调查这样的低级错误，就连刚进来的新人菜鸟也绝对不会做。

　　 关羽从公安局离开，自然没带走任何属于他的东西，那身警服也完整地交了回去。他在车里坐了大半个小时，烟也抽完了好几根。原本他以为自己小心点儿不被人发现就没什么事儿，结果才刚一实施，就撞上同队的同事。这下，他连最后一根稻草都被像是烟蒂上的那点儿火星子给烧尽了。　

　 没别的去处，关羽一脚油门下去，来到的还是那个他在这短短几周时间里造访了无数次的地方。　

　 比起喧闹的市立医院，公安医院显得安静得多。关羽没了警官证，但是凭着他这些天在这里出现的次数，刚一进门就被保安开了绿色通道。　

　 “又来看刘警官啊？小关警官？”总是在医院正门口的安检通道坐着的自来熟大爷一如往常地摆出笑呵呵的脸，自然地和他拉家常。“你和小张警官，可比他亲兄弟还要亲呢。”　

　 “大哥的家人都不在了，作为义弟，我们照顾他是应该的。”关羽说着，向大爷点了点头示意，便匆匆上楼去了。

　　 单人病房的楼层高得离谱，然而这会儿正是那些辅警和警察家属看病的高峰时期，关羽自知自己一个人能顶两人重，自然不会与这些老弱病残一起挤电梯，三步并两步地就从消防通道往上爬，连喘都不喘一下。　

　 关羽的大哥——刘备警官所在的这层病房，比一般的楼层要更加安静，除了偶尔会穿梭在病房间的医护人员以外，基本没什么人。这里的病房，几乎都住着些因公受伤、昏迷不醒的警察，更有甚者成了植物人的状态，而长期处于这样折磨的情况下，最开始都还哭天抹泪、寸步不离的家属也都一一散去了，只剩下局里安排的护工在照顾着。　

　 “啊，关警官，你来了？”见他轻轻拉开门，原本还在病床前打着瞌睡的护工马上局促地站了起来。

“嗯，大哥他情况怎么样？”　

　 “刘警官福大命大，医生说没什么问题。但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张警官也才刚走一会儿呢。”　

　 等了这许多天，结果也都是这一句。关羽无奈地长吁，最终也只好拍了拍看上去小心翼翼的护工的肩膀。“辛苦了，你先休息，这里我来照顾着。”

　　 病房的门被关上时，似乎将一切沉静的气氛都隔绝在了房间里。脱离了那股透不过气的压抑氛围，关羽总算是找回了一丝氧气。他看着不久前还在他面前生龙活虎地和张飞一起开着他的玩笑，然后又买来绿茶当作道歉的人，此刻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整洁的病床上，身上覆盖着各种各样的输液管、氧气管之类的医疗用具，仪表上的心电图还在平静地起伏着，可是陷入一片纯白的人却好像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大哥……”关羽垂下头，他忍住剧烈的颤抖才终于是抓住了刘备的手，总是仿佛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一样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伏下。“就算再也当不了警察了，我也……一定要亲手抓住那些害了你的人。你快点……醒过来吧。”

　　关羽和刘备是在警察学校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关羽和张飞刚入学，刘备却已经是应届毕业生了，相处的时间不到几个月，三人就因为投缘，并且有着相同的志向而关系好得如同亲兄弟一样。就连参加了工作，关羽最终也是追随着刘备的脚步到了经侦支队。

　　刘备是在一起经济犯罪的案件中负伤的，起初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像在棋牌室里一样的赌博，越是追查就越挖得深。为了不打草惊蛇，刘备和上面申请，由自己去潜入这家地下赌场的内部打击犯罪。关羽虽然担心，却因职位尚低没能参与到这次的事件中来。起初大家都没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直到接到附近居民的报警，关羽他们匆匆赶去却只看到刘备在夜店后街的废弃小巷中倒在血泊里的身影，偏离了胸腔的弹孔在不断往外涌着血水。

　　想到那一刻，关羽就在心中揍了自己无数次。他应该无论如何都要劝住刘备，或者跟着一起去……如果能交换，他宁愿替刘备挨这个枪子。然而明明内心充斥着这样自责的声音，刘备负伤的事件却只能交给刑侦部门，他除了坐在那儿干等着消息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两周过去，三周过去，这磨人的时间好像过完了一辈子，他还是没能从刑侦大队那里得到任何消息。最终，他坐不住了，将事情变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这也是一切的源头——为何关羽会来到这家他平时最为不齿的夜店应聘，自然不是因为这里的安保工资有多么诱人，他工作这么多年手里的积蓄也不至于让自己停职一段时间就能饿死。而是他无法坐以待毙，明知那个真正的犯人就还藏在这灯红酒绿的地方大摇大摆地享受快乐，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备的案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遗忘。

　　　“啊——应聘啊，安保是吧？”几乎都要贴到他身上来，穿着过于鲜艳夺目的油头男子才总算是听清了他的话，抬手勾着大拇指向夜店更里面的位置指了指。“你去找荀哥吧？他负责管这个。往这条道走到头，左手边那间。”

　　　关羽照着那个人的话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不知道这走廊有多长，好半天才终于远离了那些鱼龙混杂的噪音。一直走到最顶头，关羽才停了下来，他盯着这间没有任何特殊标识的房间，叩了叩门。

　　“请进。”

　“你好，我看到这里在招聘安保……”

　　给他开门的男人戴着眼镜，但气质看上去说是个大学讲师也不为过，总之是和这种灰色场所毫不相干。对方客气地请他坐下，问了些基础的问题，谈吐也是门外那些花里花哨的工作人员无法相提并论的。只是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锐利的眼睛上下审视着关羽，让他浑身不自在，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关先生的外形体魄实在是不二人选，只是……您从没在我们这行工作过，不知道的事情怕是有很多。”

　　“……我可以学，我会学得很快。”　

“抱歉，您请回吧。如果需要类似的工作的话，我倒是可以给您推荐几个。”　

　对方赶人的意图已经表现得相当明显和决绝，关羽再硬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但是……如果就这么走了，他就彻底和事情的真相无缘了。他那大哥究竟还要在医院躺多久，谁也说不准，如果就这么任由凶手继续逍遥法外，他就真没脸去见刘备了。关羽噌地一下猛地站起身，还想说些什么来争取一下。

　　“荀先生！拜托你，再考虑——”

　　“那么请问关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工作的理由是什么呢？”

　　理由……。糟了。关羽心中一紧。他来之前，根本就没考虑过对方会问这个问题。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是这显然已经对他有所疑虑的人不按常理出牌地打断他，让他一时间卡了壳。

　　“好了，既然如此，您就请先——”

　　正当对方的逐客令正下了一半时，背后的门在没有被敲响的情况下突然间被打开，向内侧开的门砰地一下撞上了关羽的后背。

　　“啊，抱歉。”来人的声音比人先一步进这房间，接下来，向关羽道着歉的男人口中却几乎不带什么歉意语气地走进来。“文若，你这儿有客人啊？”

　　“老板……并不是客人，这位关先生是来应聘安保的。不过，现在他正准备离开了。对吗？关先生？”被来人称作是“文若”的男人的视线再次向关羽投来，那眼神充满了压迫感。如果是常人，早就识趣地离开了。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在公安局摸爬滚打这许多年的关羽，说来他最不屑的就是这种施压。

　　眼前这个人比他矮了一头多、却莫名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场。虽然身着西装却开着胸前两颗扣子，看上去不怎么正经。他当然是有所耳闻的。毕竟是要来这里做潜入工作，关羽来之前就打点好了情况。

　　他从刑侦大队的赵云那里听说了。这家夜店的老板名字叫曹操，虽然平时基本不怎么见他人，但名义上还是这家店的负责人。警察问话的时候，基本都是这个人在打头阵，似乎也早就安排好了下属们。不论多少次问询，从头到尾都是“我们都是三好市民，什么也不知道”的态度，让人几乎挑不出什么破绽来。而那个姓荀名彧的人，也是他最得力的部下。

　　“听说曹操这个人疑心病重得很，只怕关哥你就算是以身犯险，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啊。你初来乍到，曹操怎么会信任你呢？更没有让你有机会调查的可能性啊。”

　　当时听着赵云那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关羽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他连警官证都没有，总不能莫名其妙把曹操铐住就是一顿盘问吧。不过正在他愁眉不展时，赵云又补上了一句。

　　“不过，看得出他挺喜欢别人恭维他。稍微说两句好听的，就容易得意忘形。要不是我们是警察的身份，他保不齐真就和我们说了。”赵云像是想到好点子一样笑了笑。“关哥，不如你多说点好听话，再送点东西，哄哄那个曹操如何？”

　　“怎么可能。”关羽几乎连一秒钟的考虑都没有，就果断地拒绝了赵云的提案。当然他知道，赵云也只当作是开玩笑。毕竟，他在公安局里，是出了名的连局长他都敢对着干，怎么可能去哄一个暴发户的夜店老板高兴。“行了，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记住，这事儿除了我和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包括翼德，知道了么？”

　　当时虽然他是这样说的。不过眼下，关羽站在曹操和荀彧的中间，他想起在那白色塔楼一般的医院中陷入昏迷的刘备，更是只用了一瞬间就决定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刚才……荀先生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工作。”

　　关羽顿了顿，似乎是在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的过程。而面前满脸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曹操和依旧面不改色看不出在想什么的荀彧也未插嘴，继续等待着关羽的下文。关羽不易察觉地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转向面对着曹操的方向。

　　“我之前就听说过曹老板对手下员工不薄，为人豪爽，所以……才想到曹老板的手下来工作。”

　　关羽话音刚落，就听到对面的荀彧几乎是同时就轻轻地“啧”了一声，似乎是已经预料到事情走向地向一边扭开了头。

　　“还有这种事儿？”这个叫曹操的男人果然和赵云说的一样，从他流露出的那番得意洋洋的表情，关羽心中不安的巨石总算是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曹操站在关羽面前，用让关羽极其不自然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在关羽几乎承受不下去这默然的尴尬氛围时，曹操才越过关羽，对旁边的荀彧说道。

　　“我看这位关先生也是仪表不俗，既然如此，文若就让他来试试如何？”

　　“这……当然是老板说了算。”

　　似乎还没全然接纳他，但关羽可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事情的开端已经得到了个良好的结果，那么……接下来无论如何，他也得当作一条道走到黑。

　　关羽向着曹操连连道谢，望着那因为他的话而目所能及地爬上了喜悦的脸，他在心中默默地将那些什么尊严啊、骄傲之类的东西都先暂且保存了起来。

　只要能得到有用的情报。无论这个曹操要他做什么，他都会毫无怨言、言听计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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