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皆为过往

雨后并无天晴，尚未干涸的水洼倒影出背着吉他的粉发少女的背影。此刻她正站在没有人会驻足的街灯之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向前方眺望，那是学生们来来往往的校门。

后藤一里并没有考上大学。实际上，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自己当年为了和喜多郁代考上同一所大学所作出的努力在自己病倒以后全部作废了。回忆起这段事来，只是不住地叹息，如今看着这所自己曾经的恋人就读的大学，她只感到自己与她离得越来越远了。

主唱小姐走得越来越高，她把追上自己的目标贯彻到底了，说到做到。但作为吉他英雄的自己，没能跟上她的脚步。

要说起那场她从舞台上摔下的经历，后藤一里并不后悔自己那时在医院里对着喜多郁代爆发了情绪。但说真的，她从来没有怪罪喜多郁代想让她考大学这件事，她那时所愤怒的，只是恋人没有察觉到濒临崩溃边缘的自己。

可说到底，终究是自己没有她一样能大胆选择自己生活的勇气，更没有能权衡住肩上压力的力量。正是那一次之后她知道了，看似一直还要自己教着弹吉他的喜多郁代，有着令她望尘莫及的力量。明明追上自己这种话是她说的，可现在跟不上脚步的却变成了自己。

这大概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后藤一里原本是这样想的。所以，曾经的同学也好，乐队伙伴也好，如今很重要的朋友也好，她都会永远庆幸自己遇到了喜多郁代。

唯独在恋人这方面，她没能合格。

这并不代表自己的恋爱就轻描淡写地结束了，否则她也不会每日在这里驻足，只为了能远远地见到那个人一眼。她知道越是如此便越是会让自己放不下，但再怎么样，自己做出的选择噙着泪也要走完。

今日似乎出现了差错。大概在此处驻足了十分多钟，但在所剩无几的白昼已经快要褪去的时候还没等来她。看样子喜多郁代提早离开了，这样的话，只能先走了。

没见到对方，要不然下次还是不要来了吧……早些放下，是不是对彼此都好呢？

这样想着的后藤一里转身，但紧接着……

“是在找我吗？”

身后熟悉的声音让她吓得差点弹起来，一声惊叫引得周围路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慌忙回头，正是自己想见到的那个红发少女——今日的打扮很清爽，比起与周围同学打交道的稳重来说，更多的是曾经高中时的那份活力。最令后藤一里惊奇的是，她是笑着的——笑得开心，笑得爽朗，笑得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替她拨去头上樱花时的那样自然。

仿佛时光倒流到了最初之日，令后藤一里被惊动的心绪也平复了。

“呃……算，算是吧？”

“那就是我猜对了的意思咯？”

“啊……”

一见到这样的喜多郁代就没法冷静了，后藤一里避开了目光。很想逃跑，但要是真的逃跑了恐怕会引起更严重的后果吧？

“佐次和我说你放学经常来这里，所以我就到校门口找了一下，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是指什么？这是后藤一里心中的第一个问题，但紧接着，喜多郁代的第二个问题就追了过来。

“所以，找我是要做什么？”

如果说喜多郁代面无表情地问自己这句话，后藤一里会吓得当场就融化掉。但此刻，面对着伴着笑意明显是在装不懂把问题抛给自己的喜多郁代，她竟出奇地不太慌张。

她大概能猜到喜多郁代在想什么，就像喜多郁代也一定猜到了自己在想什么一样。

所以，没有正视对方，只是斜着眼看着地面，用弱气的语气补上这句“郁代明明知道我在想什么吧”的话，是她想到的最好的决定。

“这个样子的你和几个月前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到此为止的人是同一个人吗？”

冷冷的一句话让后藤一里猛地抬头，又对上了喜多郁代的笑颜。

“什么？”和对方表情极度割裂的话，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我是说……”

原本洋溢的欢快气氛渐渐落地，渐渐地也被带入了对方所营造的氛围中。喜多郁代向自己靠近，手被拉起，而后听到了一句似懂非懂的话。

“我们明明这样了，但都还没有‘到此为止’吧？”

某种程度上，这意味着对方与自己怀着同一份心情。尽管喜多郁代此刻的表情让她很难以拒绝，但是现在的后藤一里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只会顺着氛围说话的人了。

“是的，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都该各自放下。”

“没错。”

后藤一里诧异了，万万没想到喜多郁代脱口而出竟是对自己的认同。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吗？郁代此行并不是为了复合？

“所以，为了放下，今天下午就再一次与我一道吧。小一里，还是说……后藤同学？”

被疏远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好在喜多郁代给予了她选择权。

“……请用前者吧。”

“那么，走吧。”

“等等……今天不是有乐队排练吗？”

“伊地知前辈说了，排练取消了，小一里没有看消息吗？”

“那我们去哪？”

“去找曾经的我们。”

这时后藤一里方才意识到，喜多郁代所说的放下与自己所说的并非一致。

天色已晚，世界一片清明。在这雨过天晴的世界里，踩过一个个积水坑，直到夜晚之前最后一丝光芒消逝，在城市还没来得及进入喧闹的时候，她们走上了找寻自我的路。

“曾经的我们”是指什么？后藤一里有想过许多——以往的约会？以往去过的可丽饼店？以往看过的电影？亦或者以往一起在海边看过日落许下心愿的场景？……对于后藤一里来说，这些记忆当然是浪漫的，但那些终究都只会变成梦的碎片，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晕染为油画，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这一路上是无言的，被喜多郁代拉着手向前走的她只能看到喜多郁代一路前行的背影。但是，她的脚步很慢很慢，让后藤一里颇有一种被引导的感觉。这种感觉十分熟悉，在记忆里，两人牵手同行的次数很多很多——在高一文化祭时把自己从角落里找回后拉着自己逛遍学校，在买新吉他时对自己几乎寸步不离……总之，只要被喜多郁代引导着，她从来都不会迷失方向。

光影交错之际，后藤一里抬起了头。当秀华高中校门的熟悉框架映入眼帘的时候，她呆滞了。

“诶，来这里是？……”

“放轻松，就当自己是第一天来上高中吧。”

正当后藤一里不知所以然时。脸颊忽然被一滴水打湿，在抬起头之际才发觉头顶的树挂满了水珠。恰在此时，承受不住水滴的一片树叶飘下，落在她樱色的长发上。

她驻足了，身前的人也因此回过头。稍显疑惑之时，而后很快化作爽朗的笑。抬手将那树叶拨去，与对方对视良久，却只说了一句：

“走吧。”

“嗯。”

也许在那时她们都想起了初次见面的瞬间，这种理所当然的心意共同，早已无需言说。

夜间的学校只有零星的灯光点缀，勉强分辨方向进入了教学楼以后摸黑前行。对于如今的喜多郁代来说，她早已不会被鬼屋之类的吓到了。但此刻她仍旧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下意识握紧了对方的手。紧缚的温暖让后藤一里感到安心，即使这黑暗之下她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她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就在身边。

是啊，就好像在Live的舞台上一样。鼓励自己在断弦之际捡起酒罐挽救这场Live的正是喜多郁代救场时所奏出的节拍。只要感到对方的存在，再大的困难也会在深呼吸之际尽数消解。

她想喜多郁代一直以来都以她强大的感染力，指引着本与闪闪发光世界无关的自己成为瞩目的那颗星星。

言尽于此，直到她被带着来到了小隔间，在灯光为自己洒下难得的光辉以后，除了阴雨霉湿的气味略微难闻以外，眼前的一切都一如既往。

是她最初在学校里教喜多郁代弹吉他的地方。

后藤一里释然地笑了。

“现在的话，大概不再需要我教你弹吉他了吧？”

“当然不用，不过，还记得伊地知前辈说的新曲的事吗？”

记忆里那段旋律响起的同时，她想到了些什么。

“嗯，怎么了？”

“一般凉前辈是绝对不会把编好的曲子交给我们商讨修改的，除非是为了我删改吉他谱。而上一次删改吉他谱还是我高中时期的事了，近期凉前辈能突然心血来潮为了我简化编曲，只有一个可能……”

黄绿色的双瞳锁住了后藤一里，面露微笑却藏着不太和善的意味。

“小一里说了什么，对吧？”

敏锐到这种地步的喜多郁代令后藤一里紧张得屏住呼吸……没办法，那几日喜多郁代的状态实在是太过不佳，她不想让新曲失败，宁可少些精彩，也要多些稳定。

“倒也不用那么紧张啦，至少这说明小一里还在看着我，不是吗？”

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的分手，目光却从来没离开过前任……这算是好事吗？

她没有回答，看着喜多郁代拿出吉他，调好音以后默默念叨了一句：

“不坦诚这方面……我们都一样。”

尽管没有效果器也没有插电，但弦音震动传出的声音与前两日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作为她一直以来的吉他老师的后藤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次次手指的动作之时喜多郁代本该有的样子。将数月以来的忧郁尽数抹去，将时光也倒回到曾经两人面对面一起弹吉他的日子里。

现在的后藤一里，对喜多郁代所说的“放下”有了些许感受。

只是一小段的演奏，余音轻颤，喜多郁代放下了拨片，向眼前人投去期待的目光。

“怎么样？”

后藤一里愣神片刻，随后才开口回答。

“嗯，我想这才是郁代原来的样子。”

这番话引得喜多郁代一瞬动容，但很快又将自己的兴奋掩饰于微笑之下。

“那么，小一里呢？”

“什么？”

“小一里能否也找回自己原来的样子呢？”

一时没有理解其意味，但随后喜多郁代的一番话让后藤一里的双眼明亮了。

“与现在的不一样的小一里。那个只是单纯地为了自己所追求的一切，拼命地努力着，即使弱小无力也要发出自己声音的小一里……不管是为了什么也好，为了站在我身边，为了证明自己，为了让自己放下一切，总之，让我再一次看到吧。”

一阵穿越时空的风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眼前人的翠色双瞳在不经意之间化作了想象中曾经年少之时自己如大海般深邃的蓝瞳，以胆怯而坚定的步伐向自己缓缓走来。

她背上了吉他，与主唱小姐手中水蓝色的那把相照应，在抬起手之前过问了那句只会有必然结果的话：

“新歌，一起演奏吗？”

“当然可以。”

小隔间内再一次响起了弦音，两把吉他再一次合二为一。一切的一切都倒回到了无关爱恨的岁月，只有最纯真的两人心怀最美好的愿望，合奏出她们共同的心声。

后藤一里好像理解喜多郁代所说的“放下”是指什么了。放下对自己的偏见，放下对对方过高的仰慕，放下彼此之间不曾信任的过往。就循着记忆向前走去，那些她曾感怀的时光，从未真正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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