㈡

町医在一旁为吉田东洋诊治，芹泽鸭则趁此机会扒几口矮桌上的冷饭。奔波了一夜没有休息，如果再不补充些食物，恐怕他会倒在这榻榻米上。

町医解开了他为吉田包扎的绑带，里面的伤口已有恶化的趋势。

“先生，他怎么样？”

“问题不大，只是伤口的处理有些草率了。”町医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拿出酒精与纱布，处理完后又拿出四包药剂递给他，“这些药每隔一天喝一次，七天后再来找我换药。”

“谢谢您，请问诊疗费多少？”芹泽收下了药，接着询问。

“三两。”

芹泽鸭愣了愣，但还是很快就把吉田给他的三两付给了町医。这是附近城镇中最好的町医，出行都要坐轿，如此收费也算合理。

町医走后，芹泽这才放松下来。他稍微嘱咐了平间两句就倒在榻榻米上睡着了，这一晚他实在是太累了。

芹泽鸭再醒来时，天又快黑了。平间重助在屋里点了灯，吉田东洋坐在矮桌旁，正与那孩子聊着天。

“你的家里人呢？”

“师父就是我的家里人。”

“那你们平日吃什么？”

“米饭和腌菜。”

“真是辛苦。对了，今天你有好好做功课吗？”

一说到这个话题，平间的声音小了下去，芹泽听见他偷偷地说了一句“没有”。

芹泽鸭翻了个身，示意自己已经醒了：“重助，修行切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没有做功课的话，晚上补上。”

“是……”平间重助有些委屈，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被芹泽训话后，他就默默地坐到了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了，我昨晚找到了您想要的东西。”芹泽从榻榻米上起身，打开矮桌上的包袱，“这里有您的佩刀，还从那伙人的头目身上摸出了一封信和几十两银子。我想这些可能和您有关，信我也没有看，一切都交给您。”

“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芹泽你对我说话不必这么恭敬，我现在感谢你还来不及，就叫我吉田吧。”

“您饿了吧？我先去做饭，还是只有米饭和腌菜，还望您不要嫌弃。”芹泽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再次使用了敬语，他轻轻咳嗽两声掩饰过去。

“下次可不要这么说了。”吉田对他笑了笑，接着打开信封看了起来。男人的笑容逐渐消失，芹泽意识到或许事件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从灶台边的米缸中舀出三人份的米饭，又去门外的井边打水。端着井水进门时，吉田开口向他问话：“你在清除流寇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芹泽点点头：“有两人抢了您……你的佩刀，我听见他们说‘交差’之类的话，所以我想可能有人要取你的性命。”

不使用敬语让芹泽有些不习惯。

“果然……”吉田合上了信纸，芹泽原以为他会继续谈论相关的话题，但没想到男人开始询问起诊疗费用，“请町医一共花费多少？”

“三两。”

“看来你请了一个很高明的医师。”吉田再次对他笑了笑，“这四十两银子是我的买命钱，现在这些都归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用在乎钱的事。”

“这么多钱？”芹泽看着矮桌上闪闪发亮的银子，连生火都忘记了。他自小跟着母亲生活，由于父亲早亡，家境清贫，生病时连町医都没有看过，全靠自己捱过去。他已经习惯了每天白饭腌菜的日子，自母亲死后，他也依然过得清苦。骤然获得这么多银子，他甚至不知道该向哪里花。

吉田一眼就明白了他的无措：“芹泽，现在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扩大这间道馆，我想招徕更多的学生。”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提议。你可以用这些银子修缮道场，增盖正厅和私塾。这样一来，你就能获得你想要的东西。”

“可是私塾……”芹泽有些忐忑。水户藩中盛行水户学，但他并没有跟随任何一位名师学习，打出了私塾的招牌又由谁来教授学生呢？

“你可以挂我的招牌。”吉田东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芹泽鸭还想追问，男人却又展开信纸看了起来。

这似乎由不得自己拒绝，芹泽低头思考，男人的提议确实不错，或许自己真的能以此扩大天狗流的传承。

米饭很快就做好了，腌菜是从镇中买来的。招呼吉田和平间吃饭时，他原以为吉田会不习惯这样寡淡的饮食，但男人没有任何抱怨，这让芹泽生出一丝歉疚。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吉田的真实身份，但他敢于用自己的名号招揽学生，想来不会是泛泛之辈。

这样的男人应该会喜欢好酒好菜。芹泽打定主意，明天再去一次城镇中，为吉田也为自己和重助改善一下伙食，顺便联络盖屋子的木匠。

对了，一会儿不能忘记给吉田煎药。

伏见清酒、酒盗、腌茄子、豆皮寿司和酒蒸蛤蜊，这五样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一百文。芹泽拎着食盒步伐轻快地走在返回道场的山路上，他从不知道富足的感觉会让人的心情如此愉快。扩建道场的木匠芹泽也联系好了，明天就能开工。

新生活触手可及，甚至让他感到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推开木门进入道馆，平间正在吉田的监督下挥刀，这让芹泽十分满意。现在只是训练基本的招式，让吉田在一旁看着也没什么关系。

“我买好酒菜回来了，明天工匠就会上门。”芹泽鸭向吉田打招呼。

“师父买了什么？”重助看见他，很快把手中的袋竹刀扔到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芹泽手中的食盒。

“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我替他数过，五百次。”吉田东洋替平间回答，“这样的训练对这么大的孩子会不会太严苛了？”

芹泽在连廊中放下食盒，拿出香气扑鼻的各类食物。平间伸手就要去抓豆皮寿司，立即被芹泽打了手：“先去洗手。”

“是。”平间重助可怜巴巴地去井边打水洗手，芹泽也跟了过去。他一边洗手，一边回答吉田的问题：“我在这么大的年纪已经可以连续挥刀一千次了，这没什么困难的。”

“一千次……看来你师父对你的训练很严格。不知道你是哪个流派的传人？”

芹泽犹豫了一瞬，但依然决定据实以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要和这个男人共事，如果不坦诚相待的话，恐怕二人间会心生嫌隙。

“我是水户天狗流的传人，如果你没有听说过的话也很正常，毕竟这个流派已经接近失传了。”芹泽洗完手，从食盒中拿出伏见清酒与两个小酒杯，为自己与吉田满上，“我的师父就是我的母亲，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传人。”

“那你的母亲……”

“前些年已经去世了。”

“怪不得这个道场里只有你一个人。”

芹泽点点头，平间这时已经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四个寿司，剩下的两个寿司孤零零地躺在食盒里，看起来有些可怜。

“重助，这剩下的两个寿司你都吃了吧，其他的你都不能吃。”芹泽去灶台边拿来两双筷子。

“啊呜呜？”平间重助口中塞满了寿司，虽然口齿不清，但芹泽也能听懂他在问为什么。

“因为其他的东西都有酒，你太小了不能喝。”芹泽想了想，还是夹了一点茄子喂给他吃，“下酒菜应该也不合你的胃口。”

重助尝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最后乖乖地把豆皮寿司吃了个干净。

“你们的相处倒不像师徒。”吉田看着二人的互动，不由笑了起来。

“大概是我母亲是这么对我的，所以我对自己的弟子也会这么做……你尝尝这个。”芹泽把筷子递给他，示意他尝尝酒盗，“我们这样的人常吃的下酒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酒盗用鱼内脏腌制而成，既咸又鲜的口感会让一瓶清酒在不知不觉中消耗殆尽。吉田东洋尝了一口，又喝了一杯酒后发出喟叹：“真是美味。”

“喝得惯就好。不过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生活在水户的样子。”芹泽旁敲侧击地打探吉田的身份，他对这个男人一直都抱有好奇。

“我是土佐人。”吉田东洋顿了顿，“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土佐藩的前任船奉行，也是一名上士。由于藩主去世，我也自然而然地失了势，之前在藩内得罪过的人便趁此机会来要我的命。”

“你是土佐人……又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此处？”

“在藩内待着有些危险，我索性就称病告假出来游历，没想到还是遇上了这样的事。”吉田苦笑，“看来我真是得罪了不少人。”

“你在土佐做了什么，竟会有这么多的仇家？”

“我在土佐推进藩政改革，同时也修订了一些法令，妨碍了某些人的利益，他们会恨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我不会退缩，等我回到土佐，我还要做更多的事。”芹泽看见了这时吉田东洋眼里的光，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既坚定又充满力量，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了男人的说辞。

如今的水户藩也在进行藩政改革，藩主德川齐昭设立弘道馆，积极培养人才，在芹泽眼中吉田东洋的所作所为与德川齐昭不相上下，心中对吉田更感敬佩。

但他很快又想到了更为现实的问题：“如果你回土佐了，这个道馆又该怎么办？”

“到时候自然有办法，相信我，芹泽。”

芹泽鸭无法招架吉田东洋的目光，他点点头，与吉田碰了杯。

月光如水，穿过连廊洒落在二人肩头。平间重助对大人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他独自跑回屋中，在榻榻米上倒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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