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漫长的旅途都会有终点，而死亡就是万事的尽头。

小纮的船终于行至目的地，来到一座古朴灰白的桥下。金发孩童凝望在深夜里黑漆漆的桥洞，像往常一样拎起油灯，爬到船头寻找着桥底暗藏的机关。

过去的十三次，小纮都会把被丹波杀死女人的尸体带到魂归桥下处理，桥底接近西侧的暗处有一块活动的石板，挪开它就会看到其中的凹槽，已经被填进了十三块染红的楔子。启动机关需要的素材其实不是尸体本身，而是心脏里积存的血液。只要将石板上取下的玉石刺进心脏，玉石吸饱鲜血后变成鲜艳夺目的血玉，再放置回去，等到所有凹槽被血玉填满，就大功告成。

魂归桥的本身就是一个机关！

这个机关用来开启去黄泉的大门。把这座桥建在黄泉之门上的贺茂一族，就是手握这关键的武器才得以控制朝政。

如果发生紧急的情况，就把大门打开释放污浊毁灭京都，无论是敌是友都一起殉葬。

凹槽上的十二时辰和中心的阴阳鱼加起来总共是十四个位置，现在距离大门开启只差最后一枚楔子，小纮警惕地取下最后这块没有发光的刃型玉石，很快它也会被注入新鲜的血液。

“渡边纲，你应该感到荣幸，你会变成打开地狱之门的最后一块碎片。”

小纮将油灯挂在船头，掀开帆布，月色与火光交汇之下，船身上的年轻武士仍然平静地闭眼昏睡着，丝毫不知已经死到临头。小纮拼命压抑胸口的怒气，手握下端尖利如刃的楔子颤抖着。他很想用刀活生生剐掉渡边纲的身体，切成无数碎片，再将脏器一个个取出，让他尝遍所有痛苦以后再咽气。但是实际情况不允许小纮使用任何虐杀的手段，需要快速利落将楔子刺进阿纲的胸膛才能获得开门钥匙，明明仇人近在眼前却不能尽情报复，真是讽刺极了。

“我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杀人魔！”

伸手解开腰带，扒开洁白的衣裳。小纮有点不解，修罗的肉身竟然是如此冰凉，不似正常人的体温，甚至都很难依靠温度准确摸到他的心脏。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就如同死尸，冰冷无情，残酷嗜杀。爱宕山之战，当渡边纲把髭切刺进小纮哥哥心脏的时候，转身逃走的小纮听到了至今无法忘却的恐怖声音，那不仅是刺进去，还狠狠地搅动，把哥哥的心脏给活活刺烂了都不罢休！可怜的哥哥被虐杀之后血喷出来一直流到洞口都没停下，沾得小纮满脚都是，连畜牲都做不出这样残酷的事情！

“杀掉你当然不够，我要把你和这座人类的都城一起毁灭掉！”

孩子扬起手中的玉石之刃，即将对着仇人的胸膛一刺而下。

“住手！”

玄川神将带着徒弟从渡口出发一直跟在后面，终于驾船追上了正欲行凶的小纮。

背对着恋人的土蜘蛛男孩停住了动作，废然而叹，怎么就是摆脱不了这段感情的束缚。他不愿让神将看到眼角的泪水，大声回应。

“不准过来！”

“我不会过去……但你也千万不要做傻事。我想明白了，赖光和四天王也是被人误导了，有人故意夸大了你哥哥留下的痕迹，栽赃给爱宕山土蜘蛛，才让你的族人遭到不幸。”

“呵，只凭这样就可以滥杀我的族人吗？死人是永远回不来的，别在这里替杀人魔辩解了。”

“不对，我是在为自己争取你！听我一次，停手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要误会了，一开始你就把我当成你弟弟的替代品，我也一直都在利用你，看吧，就是有你一直包庇我，我才能顺利处理掉那些人类的尸体，取她们的血。现在我只要杀掉渡边纲，一切就都结束了。”

小纮转过身来，故意竭尽说辞刺伤神将内心，自己却陷于动摇。

“不，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你失去了家人，尚且有能报复的人。可我失去你的话，我该找谁去讨回补偿！你就舍得把我永远困在悲伤的牢笼里吗？”

“已经太迟啦，现在对我说这些没有用。念在你照顾过我的份上，就给你逃跑的时间，不然大门打开以后，大家就一起死。”

说话时小纮突然注意到异样的动静，指尖捻起柔韧的蛛丝缠下飞袭过来的符咒。他对神将身后的徒弟季武露出冷笑，那小子居然试图偷袭自己夺取渡边纲，太幼稚了。

“不要耍花招啊，卜部季武。要不是看在你是玄武徒弟的份上，你也该死。”

“不！你后面！”季武神色惊惶，声音颤抖不已。

后面？

一股皮肉撕裂的剧痛洞穿全身，小纮得意的脸庞冻结了，没有来得及转身看情况，锋利的钢叉就穿透了土蜘蛛男孩细小的身躯，从隔膜处伸出，体内脏器被瞬间刺破。好痛，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这样的痛苦，还没能报仇，哥哥被武器刺穿的悲惨下场终究也落到自己头上了。

“杀人游戏好玩吗，土蜘蛛？就凭你这种小妖怪的本事，就算打开黄泉之门你也根本操控不了，关不起门来的话所有人都要给你陪葬。”

“小纮！！”

在神将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用钢叉刺中小纮的式神渐渐露出了狰狞的真容。是之前从青丹楼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青龙式神，关白给他的任务是保护怀仁亲王并带到宫中，如果能成功劫持怀仁，青龙不屑于用此下策，可惜被青鬼阻止。但青鬼向他透露了作战计划，希望他不要抢夺最关键的怀仁亲王，于是他临时改变主意潜伏在这里等候着开门的人出现，借机偷袭。

青龙看到了师弟神将痛苦不堪的表情，摇头咋舌：“啧啧，你玩忽职守了，神将。居然会喜欢上这种小妖怪，土蜘蛛的姿色确实不赖嘛。”

“师兄，神将甘愿受罚！求你放过这孩子！”

“别搞错立场了！你身为式神还敢同情妖怪？你的行为早就在我们的监视之下，没把你揪出来而已。晴明已经不在了，我们阴阳寮这些年不得不忍气吞声帮助关白，为的就是今天趁他们发起行动，打开这扇可以召还逝者的大门，把晴明救回来。”

“……呜咳！”

手中最后的玉石刃片也落在船里，不甘心的小纮奋力想去抓起来，结果只能是让钢叉在体内刺得更深，伤口被进一步撕扯，血流喷溅，从上身积到了小舟的木板上，肺部鲜血顷刻越过喉头涌出嘴角呛了出来。筋骨瘦弱的男孩被刺穿后失血过多，脚底都失去了重心，残损的身体几乎是被青龙手上的武器给硬挑起来的，如果拔出来小纮一定会瘫倒。不少鲜血甚至溅到船中阿纲的脸上和身上，洁白的衣服已经全是血点。

“黄泉之门是留给晴明的回归之路，不是给贺茂家的，也不是你这样的小妖怪复仇的工具。”

“师兄，求你！放过小纮！就算主人真能活过来，他也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神将终于听到晴明确实已经死亡的消息，看着小纮身受重创，师兄一手继续维持着长叉不肯拔出，却不敢违抗师兄，只能跪倒在船头，哀求师兄放过小纮。

“我说了要用这土蜘蛛的血吗？下贱妖怪的血只会脏了晴明大人回来的道路，他只配死在这里！”

濒临死亡的金发男孩握住胸口被自己的血弄得又滑又黏的钢叉，可惜心肺刺穿以后喉头只能发出虚弱的声音，他笑得泪水尽情流淌以后，才用一种风尘之人的调笑口吻回应。

“笑死我了！玄川神将，你跪什么啊！你是堂堂四象之阵的玄武式神，根本不输给这种土泥鳅，为了我这种小妖怪，连尊严都不要了吗？你再不起来，我就是死也看不起你。”

决绝的复仇者小纮怎么也想不到复仇功亏一篑，却不曾有过放弃的打算，更不对敌人求饶，转头便对着青龙挑衅。

“别妄想啦，臭泥鳅……死人是活不过来的，活下来的人只能尽力为他们报仇雪恨而已……我都不打算救我的家人了，你在这里做什么美梦！有这时间，不如现在就去报仇呀？不敢吧？阴阳寮不如解散算啦，安倍晴明手下都是一群无能的徒子徒孙，我是不会向你们屈服的！”

“那，我就当这是你的辞世之言了，土蜘蛛。”

青龙拔出武器，伤口的鲜血顷刻之间涌出，软下来的孩子也被一脚踢出了小船，坠入堀川。

冰凉的河水包裹了身体，周身满是伤口溢出的铁锈腥味，手脚冻僵无法挣扎，就这样整个人要沉下去。流浪太久了，哥哥和大家都在彼岸等待自己一起去那个没有仇恨与苦痛的世界。其实一开始就不该谈什么报仇，回到家人的怀抱里不是更幸福的结局吗？

恍然间听到什么投入水中的声响，然后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和哥哥一样令人安稳，抱紧冰冷的身体。

“神将大哥……”

跃入江水的玄武在船尾托举起身受重伤的孩子，决不让呼吸困难的小纮沉入水中。

“小纮……抓紧我！不准松开！”

濒死的土蜘蛛男孩几乎是凭借着生存本能抓住神将的身体，他在水中笑着抱紧这最后的救生木，不再抵抗了。怎么到死都离不开玄武的爱意呢，上天安排他与神将相遇，冥冥之中早就在规劝小纮放弃复仇了。

由恨转爱，这就是小纮活下来的意义。只是他不理解这份命运的安排，终于陷于罪孽。

“神将！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吗？我给你最后的机会，马上杀了这妖怪。等晴明复活，阴阳寮就能重获新生！”青龙走到船尾，将兵器对准还在水中挣扎的两人。

“师兄，你其实一点都不在乎晴明大人的心情吧。”不顾一切跳入水中救恋人的神将悲愤答道，“你想复活他，只是因为认同他统领阴阳寮的魅力，却不认同他对和平的追求。你跟关白一起制造今天的祸乱，甚至都不怜悯京都的无辜百姓。这道门如果打开，黄泉与现世接通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被卷入丧生，主人是绝对不同意你这么做的。”

另一条船上，神将的徒弟季武惊觉身侧的船桨飞起，化作降魔杵横在神将面前，与青龙的钢叉对峙。玄武彻底觉醒了，因为守护者要保护的决不只是‘人类’，还有心底最挚爱的人。

“那我就以阴阳寮负责人的身份宣布，将你这个叛徒永远逐出师门，你就安心给妖怪陪葬去吧。”

“住手！”眼睁睁看着青龙朝着师傅和小纮举起屠刀，季武惊得大喊。师傅一手还坚持抱着小纮，是根本招架不住青龙式神的攻击的。

突然，空中一条强韧的红色丝线应声而出，缠住了青龙手里的两股叉，将它用力拽了出去，脱手的钢叉高高飞越过魂归桥，落入水中不见了踪影。青龙式神呆立船头，甚至强大如他都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袭击。

“这么热闹，你们就不打算让我也一起参加吗？”

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声音的响起而惊呆了，只有同属四天王的卜部季武兴奋地叫嚷起来。

“纲大哥！！”

白衣武士从歪斜欲倾的小船中起身，被割开的绳索零零落落掉在船上，他将那块取血才能生效的玉石楔子握在手中，同时收回养母真柴赐予的秘宝红线。

“我还没弱到要被你们当棋子随便耍的地步。”

阿纲甩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卧倒船中而被压麻的胳膊，被丹波重击过的后脑勺隐隐作痛，让他睁大眼睛怒视着周围的一切，包括面前背对着他呆滞了的青龙式神。

沉睡已久的白衣修罗竟然在这个节骨点上再度复苏，乱局又增添了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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