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世鸣钟】

“这么热闹，就不打算让我也一起参加吗？”

船中屹立的修罗睁开了眼睛，冷峻如常，他并不因宝刀不在身侧以及自身远离河岸而慌张，修罗武士向来以严酷的姿态凌驾于一切困难之上，站立于猎猎狂风之中，沾上血点的白衣被吹得飘逸起来，无意中形成的图案好似寒风中飘摇的傲骨梅花。

“渡边纲……你……！”

浸泡在河水中的小妖怪听见了这嗜血恶魔的戏谑，意识顿时跌入最深的低谷。恍惚间，小纮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手刃仇人了，他曾经不惜被幕后黑手雪凌操控，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为土蜘蛛全族复仇，现在却再也没有希望了。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渡边纲明明被丹波重击，被自己灌药捆绑，是怎么做到逃出这绝对困境的？

难道之前在酒楼的时候，这家伙身上随身携带了缓解药物的东西？对呀，真疏忽了，渡边纲身上带了个系着红线的酒葫芦呢。恐怕里面真有解毒之物，只要喝过，无论给他下多少药都没用。只是丹波把他打晕了而已，其实早在自己下手前他就苏醒了吗？

若是如此，这人有着多么可怕的胆量！刚才小纮拿着玉刃逼近渡边纲的胸膛，修罗少年都闭眼一声不吭，坦然迎接着死亡的挑战。

如果小纮真的敢刺过来，渡边纲就会立即伸出双腿把他撂倒，然后踢进水里去。

至于为什么松绑了，是因为刚才青龙偷袭小纮，刃片掉在船舱里，被阿纲抓住这个绝好的机会，使用那条神奇的红线把玉石送到自己手上，然后割开了绳子。

可是既然药物没有起效，又为何歪打正着，让这个混蛋几乎当场污辱了赤鬼哥哥呢？

“呜咳！”小纮再也无法凭一己之力继续猜想下去，重伤之下局势瞬间反转，命如悬丝的人早已经从阿纲变成了他，双手无力抓紧身畔的玄武，就这样要沉进水里去。

“小纮！撑住啊！”

迷糊之中，小纮听见神将急切的呼喊，同时感到手臂被什么力量向上扯紧，越来越用力，手腕都被那纤细的东西给勒得生疼。

原来将小纮拉起来的是阿纲的红线，另一端连在魂归桥的石墩上。

“果然，你就是那个逃掉的土蜘蛛。我对你的性命一点都不感兴趣，去年冬天我和小赤把你救下来，只是因为我看不惯那帮人。你有本事就好好活下去，以后再来找我报仇。但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取下你的首级。”

苏醒的修罗武士不会输给任何阴谋诡计，他要活下去，还要向小赤诚恳道歉。无法解释为何髭切上还附着另一个人格的自己，如此迅速侵袭了自我意识。

但是阿纲能清楚感知到，就是自己今晚对小赤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根本没有借口逃避。

赤鬼是他情感上最薄弱的一环，友情崩裂带来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强。就算在船舱里浑身无法动弹的时刻，阿纲仍在默默为此懊悔。只是他并未失去对局势的判断力，幸运地活了下来。

今天还有机会可以弥补伤害小赤的错，只要战胜这些麻烦的敌人就行。

就从这座魂归桥，再度出发吧。

“你这……混蛋……”小纮微弱到已经骂不出声来，只能承认自己的魄力远在渡边之下，再也没有翻盘的余地。

“比你更麻烦的人还有的是呢，比如说这个脑子看起来不太好用的青龙式神。”

阿纲把视线放到正对面，武器脱手的青龙式神正悬浮在水上，神色愠怒，百年来还没有任何人类能让四象之王如此失态。

“你居然要救这个妖怪？没看见自己是怎么死的真就不知道害怕。跟鬼族混久了，连正常的判断力都没有了吗？”

“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太吵，偷袭也没有水准。阴阳寮整天用这种卑鄙手段，就算赢了也只会被人耻笑，至于我喜欢怎么做也与你无关。”白衣武士冷笑着回应。

“渡边纲，赶紧把最后一块碎片交给我。”先前飞出的钢叉忽而钻破水面，再次飞回到了青龙的手中。而失去宝刀的阿纲，嘴上强硬抵消不了劣势。

“你说这个？这东西可是土蜘蛛想要杀我的罪证，可不能随便交给你啊。”

阿纲在船里听得很明白，他手里握着的玉石正是开启冥界大门的钥匙，能够引发深重的灾难。

只是阿纲被小纮击晕以后有好一阵没有意识了，就算醒来也还无法完全掌握眼前的所有情况。他不认识雪凌，以为只有青龙为首的阴阳寮在捣乱，闹成这样少主他们应该也出动了吧？就算现在见到少主免不了尴尬，阿纲也希望以家臣的身份马上回到少主身边平叛，然后再回头去找小赤说清楚一切。

“季武，少主今天在哪里巡逻？”阿纲无视青龙的咄咄逼人，大声问对面船上的小阴阳师。

“少主他……一直就跟在纲大哥后面呀！关白大人知道你和赤鬼是朋友，故意没有告诉少主，这样你就会被牵连进去。少主和金时哥哥留在大江山外面等着救你，贞光去找救兵，我和师傅守在河面上，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什么，少主他一直都……！”

渡边纲对同伴的回答难以置信，原来今晚少主一直就守护在他的身边，早知道今天会发生一场席卷京都的大阴谋，在想方设法拯救阿纲的性命。不料敌人们的复仇交织在一起，也让赖光和四天王一起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一切变乱都是源自阿纲最初偷懒的念想，就因为他每隔七天就与小赤约会一次，疏于本职才给了敌人可乘之机。修罗武士的内心燃起了更加愤怒的情绪，他和赤鬼的友情竟被这帮混蛋给利用了！

玉石刃片虽能做临时武器，毕竟短而无柄，握着都难，更不用说使出力气，手无寸铁的他该怎么迎战青龙呢？

“哦，你今天居然没有把髭切带在身边吗？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我不怕把自己置于死地。攻过来吧，青龙！我会接给你看。”

阿纲调整着覆盖了两边掌背的黑色皮革护手，说话之间冷峻的气息就冻结了四周。小船这个仅有几尺的平台在水面上摇来荡去，难以站稳，但船上的白衣男孩摆好格斗的架势岿然不动，甚至主动迎战，修罗武士的傲气是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

只要保持武士的骨节就能牢牢站稳。

“我早就想领教你的本事了，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个空有其表的臭小鬼啊！”

青白煞星紧贴水面划过，飞速撞向阿纲所在的小船，闪光的钢叉直逼孤立无援的阿纲而来。这就是顶尖式神的实力，无论如何都能对普通人类产生压迫。

然后，便是一声尖锐的碰撞鸣响，一股震动传遍了青龙的四肢骨骸。两人对撞以后牢牢对峙于船头，渡边纲竟然一拳架住了迎面挥下来的钢叉，他把玉石夹在了护手铁片的正中，临时加固后的拳套其坚硬程度足以格挡长柄武器。要知道，他平时可是能用拳头顶住赤鬼的怪力的啊。多亏了认识以来两人经常对练，如今这点程度对于修罗武士来讲一点也不在话下。

“呵，还懂肉搏，真是跩得不行。”青龙咬牙笑骂道。

“是你太小看人了而已！”

因为源家的武士，是无论手上有什么武器，或者什么武器也没有，都能取胜的。

空气震荡，无法突破屏障的青龙只能向后弹开，一个不稳连人带叉发生了偏移。使出全力肉搏的渡边纲趁机一拳追上，朝青龙的面门打下一记，式神竟然来不及防住，右脸颊吃下了直击，整个人往后摔到了石拱桥的侧边上，后背撞到了桥栏杆。

战场之上，河面顿时泛起一阵汹涌的波涛，就连堤岸也为之震荡。

“呵，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小瞧你。那接下来，可就不要怪我了！”

吐出一口血沫，青龙恶狠狠地用手背擦拭嘴角。两番受挫，他自然是积累了更多的怒意，但眼前这座仅由武士一人以意志构筑的坚冰屏障居然无法突破，认真的阿纲是那样冷峻而无死角。

随着一道雷霆闪过，青崎的人影倏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黑影，盘旋在夜空中。

阿纲未曾想到敌人竟然还藏有更可怕的攻击方式。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不再是青崎颖的拳头了，而是一条横陈在河面上，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

司掌天象的神兽盘踞于堀川和魂归桥之间，体型庞大，周身缠绕云雾，鳞片像碧瓦一样闪闪发光，这就是青龙式神真正的姿态。

这一幕略微触动到了卜部季武童年的记忆，晴明收留季武的那一天，就是请青龙带他们一起俯瞰京城的，可如今太师傅失去踪影，京城已经在阴谋家们的躁动下危在旦夕，青龙师伯也已绝非善茬。

“纲大哥放心，这边就交给我！”季武拾起船里的绳索，抛向向河里艰难托住小纮的师傅，一起合力营救受伤的土蜘蛛遗孤。比起阿纲那边，小纮的状况更是岌岌可危，已经被冷水冻昏过去，仅能靠一条红线维系着最后的平衡。季武师徒二人协力帮忙营救，玄武式神把长绳在小纮和自己身上打了一个结，准备带着小纮游上岸。

黑发修罗冷笑着面对这样悬殊的体格差，尽管只要对方一俯冲过来他就危在旦夕，还是不改少年的锐气。阿纲在想，虽说不是必须的，要是髭切真在身边就好了，无论是什么对手都能立即斩杀。

“那就来吧。”

然而，无情的意外还是发生了。阿纲太自信了，他这道狭小的墙壁，不可能保护得了所有角落。青龙并不等阿纲摆好架势，就从他身畔呼啸而过，凡人甚至连式神的只鳞片爪都无法触碰到。

“啧，好快！”

“师傅小心！”季武眼见生变，仓促间甩出几张符纸，烈焰组成的盾墙挡在师傅和小纮前面。但甚至没能维持数秒，就连同小纮手腕上的红线一起溶解消散了。季武只能眼睁睁看着青龙裹挟着一阵狂浪，朝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神将与小纮冲去。

生死一瞬，神将想都没想就做出了最遵循本能的抉择。

神将最初成为玄武式神的契机，就是当初没能救下被山洪卷跑的弟弟，为此悔恨不已。如今终于有了心上人，就更不可能会松开双手让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消失。金刚降魔杵竖起挡在他和小纮的面前，抵抗着青龙，神将要做最后的放手一搏！

终于有所领悟，他曾发誓要拯救天下所有为水难所苦之人，那就和地藏菩萨立志清空地狱没有两样，最后永远也拯救不了自己。

晴明生前劝他放下，一生只要能拯救一个人就可以了。

船夫少年微笑着抱紧浑身染血的小纮，低头一吻，悲悯温柔。不知不觉中，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又变回了明艳的金色，和小纮一模一样，鲜艳夺目。怀里的小蜘蛛半昏半醒，也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紧紧倚靠在神将的胸膛上。

这一刻他们像亲兄弟一样相拥，与异族相恋，不被世人接受的现实抗争。神将的手紧握住小纮的左臂，掌心覆盖的地方慢慢透出深绿的光芒，没有人知道玄武式神最后在做怎样的努力。

直到，屹立在风中的降魔杵骤然断裂，粉碎成无数碎末。

“师傅！！！”

在季武的哭喊声中，神将和小纮一起被浊浪吞没，水龙卷从上而下倒扣着他们，直接往堀川河底冲去。轰然一响之后，只剩下平静如常的水面，再也没有两人的踪影。

月下盛放的韦陀花就此凋零，一切痛彻心扉的爱意也就烟消云散。

季武跪倒在师傅留下的小船中，伤心欲绝，师傅只差一点就能带着小纮逃出绝境，终究还是没有躲过一劫，要是师傅不在了，今后凭借自己一人又怎么能够支撑下去呢？

“呵，虽说救不了的家伙终究是救不了，但你让季武伤心了，我就绝对不会原谅你这混账。”目睹了这番悲惨景象的渡边纲捏紧了拳头，直指天上盘旋的青龙，手腕缠绕着已经被切断一半的红线。

“清理门户而已。那下一个自然就是你了，修罗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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