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相杀】

堀川边的小船上独立着褪去了化装的少年。

黑发的神将显出威严神圣的姿态，只是他从送走小赤以后就一直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因为赤鬼的笑颜铭刻在他内心最深的角落，无论如何试图抹去都不能忘却。

“抱歉，你是我的朋友。就因为这样，你也是我最不敢面对的敌人啊。”

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京城显宦家的千金小姐们相继失踪，从此杳无音讯，在整个都城引发了轩然大波。

先前被派去调查的少年将军源赖光，根据其中一个少女失踪的地方留下的痕迹，判断应该是土蜘蛛所为，于是朝廷便支持赖光他们剿灭了爱宕山的土蜘蛛，却依旧不能阻止事态继续发展。

一个偶然的机会，扮成船夫在民间活动的神将遇到了以行侠仗义出名的赤鬼，这远在渡边纲认识赤鬼以前。和后来的阿纲一样，神将在慢慢的接触中被小赤的热情感染，两人也成为了朋友。只是与毫不知情的阿纲相比，神将越和小赤亲密就越感到痛苦。

因为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孩子外表的酒豪不是人类，而可能是个鬼族。那种头上长角的怪物，与人类恩怨纠葛了数百年。

真就有这么单纯的孩子，连诨名都带鬼字，生怕别人不知道真实身份的家伙。

虽说阴阳寮十年以前已经撤销了对鬼族的捕杀令，曾经震动朝野的肃清也随着贺茂氏的凋亡宣告中止，晴明只保留四象之阵庇护民众，另外派遣新生的赖光四天王去剿灭真正觊觎都城的妖魔而已。曾为人类服务过的鬼族与妖怪待遇不同，停战后事实已被宣判为无罪，只要安分守己就可生存。神将心里依旧不能接受，如今终于从师兄那里接到了要再次驱逐鬼族的命令，本该是一种解脱。

可那酒楼里还住着另一个不是人类的孩子，让神将由衷迷恋。那孩子叫小纮，据说是被赤鬼从风尘之地救出来的，也驾着小船穿行在堀川之上，为赤鬼和丹波的酒楼运送酒水。经常一起交往，早已经是互相表露心意的恋人了。

甚至，如果必须舍弃赤鬼这些人的话，神将也要小纮活下来！

今日是立春前夜，曾是实行驱鬼之祭的夜晚。一场计划好的行动正在悄悄展开着。藤原家和代表师傅安倍意志的青龙师兄已经商量好了，自己也只能奉命行事。神将故意向赤鬼提议，可以划船送他和阿纲去大江山酒楼。心无城府的赤鬼很爽快地答应了神将，并真带着阿纲上了船，实际上这不过是让赤鬼无法漏网的圈套而已。

神将知道这个夜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在他发出信号以后，其他两位式神会带着近卫队的兵马包围整个酒楼，放火烧掉那里，杀光里面的所有人。就算赤鬼和丹波的本领再高强，大概也敌不过这样多的人马突袭吧？

当然无辜的小纮也可能会被牵扯进去，神将早就做好了应对不测的准备。其实刚才他和小纮在叙话的时候，就已经悄悄交待那孩子一定要听从指示，如果事态有变，小纮便会驾船逃出来，而掌管水路的神将自然会护送这小家伙从河道逃出京城。

现在真的只能指望那个孩子机灵一点能早点逃出来，这也是让小纮彻底逃离鬼族胁迫的好机会。神将打算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小纮，直到必须去发信号为止才会离开。

岸边的草丛中忽然传来轻微的的响动，颀长的黑发少年神色一凛。

“谁在那里！”

手中的长篙忽然化作锐利的矛状兵器，朝那个方向投掷了过去。

一个肤色黝黑的稚嫩少年从草丛中翻身而出，双手的短剑在胸前交叉，死死抵住向自己突来的降魔杵，夜空中顿时响起金属碰撞的锐利声响，甚至擦出了火花。

“什么人！”

神将从小船越上岸边，抓住自己的杵，继续跟双手持剑的少年紧紧对峙。

“妖怪，觉悟吧！我乃四天王之一，碓井贞光！”

黝黑的少年向神将不屑地翻着白眼，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强，压得神将感到脚步不稳。

“好大的力气！四天王？那不是季武的同伴吗？”

“等一下，这位大人是自己人！”

双手执剑的少年背后忽然跟上来另一个显得柔弱的男孩子，手中攥着一面刻有八卦纹饰的铜镜。刚才被贞光忽然冲出去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却看到和贞光对峙的是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顿时冷静下来，喊出了声音。

“什么自己人！他要是和我们是一边的，为什么要带走渡边那家伙，还跟那帮可疑的人混在一起！”

“总之你给我放手！这是我的师傅！”

“啊？”贞光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被神将的长枪顶得摔倒在地上。

“你干嘛不早点说啊！！”

贞光拍着身上的尘土狼狈地站起来，想起来也对，季武的父亲是阴阳师，母亲是巫女，但都已经牺牲了，季武是被安倍晴明收养的，跟随了赖光之后也一直在师傅的手下学习，而且师傅的来头还不小。

面前这个手持降魔杵的黑发少年，看上去确实有着威严的气质，他应该就是……

“啊，想起来了，那个守河道的式神，玄川神将！”贞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身后的季武，幼小的男孩子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守护京都的四位式神被称为四象之阵，在这个人与妖的境界相对暧昧的时代，是一道安定人心的基本防线，由安倍指定的四个式神共同负责。京城十年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变乱，一方面靠的是四天王那样的武士的英勇，另一方面就靠阴阳寮及其式神的守护。玄川神将便是其中的一员，北方的玄武。

然而，不要说贞光了，谁都会疑惑神将为什么会和显得可疑的赤鬼交往。神将收起降魔杵，避开贞光还是带着一丝敌意的眼神，走到自己的徒弟季武的面前，抚摸着幼童那浅灰的小辫子。

“好久不见了，师傅。”

“季武，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傅才是，为什么要带纲大哥去那种地方。小武在这里看到了你们在对面说话。小武有感觉，那边的人很奇怪。”

“放心吧，关白大人他们都交代我了，渡边纲是混进去当内应的，这样就可以里应外合抓住那些家伙了。渡边的任务你们不知道就算了，应该有接到今晚铲除魔物的命令吧？”

“师傅，什么命令？季武听不明白。”

“今晚封城的命令，剿灭鬼族的命令，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吗？”

“赖光大人没有告诉我们这些啊。”

黑发少年的眸子凝滞了，慌忙向渡口的方向张望，一片红色的灯火中根本看不见大江山酒楼的所在。

“糟了，我竟然也会犯下这种失误。”

还未来得及跳回自己的小船，冰冷的剑刃忽然贴在了脖颈边。

“不准动。”

黝黑的贞光冲上来挟住了黑发的少年，双剑抵在了神将的要害处，斜眼瞪着神将：“我现在可不管你是不是季武的师傅了，你带走渡边纲，和可疑的家伙有来往是我亲眼所见。区区一个式神，竟然做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没想到贞光这家伙还不服输，让神将和季武都猝不及防，幼小的孩子连忙拽住贞光的衣服大喊起来。

“放开师傅！”

“别傻了！你这时候怎么不想想，渡边纲那个家伙现在都快没命了！”

“贞光，退下。”

神将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身后传来，不是贞光或者季武。这气息威严而冷峻，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神将的唇角立即挤出一个凄然的微笑。

“很遗憾，你来晚了，赖光将军，他们已经设下了局。”神将挑眉望向身后持着长弓的绀衣少年，源赖光正被旁边背着大斧的魁梧男孩金时轻轻扶着走过来，季武和贞光见到少主来了也连忙上去搀扶。赖光在五条与堪解由使雪凌分别以后继续往南走了一段，准备过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边的打斗。

神将早不是第一次见到赖光了，但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虚弱的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出了什么不好的状况。

“将军你……受伤了？”

“不劳关心。”少主望着神将，眼神里似乎带着隐忍，“看来关白似乎也没有让你知道所有的计划呢。”

“也许吧，但是今晚的行动，我的部分差不多都做完了。你们家的渡边纲能不能活下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玄川，我刚从关白那里出来，也知道了你是负责将阿纲送进敌人巢穴的人。我本来想来截住你，不曾想你的行动早就做完了。阿纲是无辜的，我希望你不要再犯错。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让阿纲免于死在自己人手上的命运吧！”

黑发的式神少年沉默不语，只是凝望着赖光纤细的身影，困惑和内疚一下子填满了心房。渡边纲真的那样重要吗？以至于赖光愿意牺牲名声和自尊，甚至一切？

但是，神将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也有不愿意失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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