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點

胡桃夾子的初演門票還是透過孔切塔送了出去。

距離公演的日子逐漸逼近，可以留給藤丸立香胡思亂想的時間並不多，同時也可以說她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故意把會讓人走神的空閑時間全花費在舞蹈訓練上，跳到精神和體力都接近極限再雙眼一閉睡到天亮，完美節省地渡過每一天。

不知不覺間，公演的日子到來，這是一場決定她是不是一名好舞者、好主役的試煉，也是一場決定愛德蒙是否真的與她斷絕來往的試探。

雖然美麗的、可憐的潘朵拉因衝動而打開了潘朵拉之盒，把災難、疾病和不幸都散播出來，然而盒子的底部最後還殘留著希望。

不管是誰，也有心懷希望的權利。

後台的化妝間門前堆滿了祝賀的花牌和鮮花束，既是來自於學校老師和相關人士的的祝福，也有是參演者中較為富有的父母為了讓孩子們開心的禮物，隱約中帶有「請其他演出者多多關照我家孩子」的意味。

藤丸立香穿過了擺滿花卉的這道走廊，其間與前來領取寄存樂器的樂團成員點頭打招呼，也跟初次演出的後輩說了鼓勵的話，然後她來到了主役的化妝間，準備化妝換衣服。

在這段獨處寧靜的時間裡，奇怪的是，面臨即將演出該有的緊張感並沒有在藤丸立香身上出現，反之是一種熟悉的違和感盤旋在她心中。

「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違和感這般呢喃著問她，而少女當下認為自己的狀況是異常的，這不是正常的演出狀態，加上過於在乎這點的她很懷疑自己能否在跳起來的瞬間發揮出該有的水準。

啪！

將均勻塗在掌心上的爽膚水輕拍到臉上，清爽的涼意讓人為之一醒，藤丸立香利用外力嘗試回過神來，這時候的她視線正好對準梳化枱的大鏡子前，與鏡中的自己作對視。

穿著純白舞衣的少女亭亭玉立，不像是藏著心事的憂愁樣子。

“音樂和掌聲都已經聽到了，到幕後準備一下吧…”雖然在正式演出前已經在劇院的舞台上綵排過幾次以便熟習場地和掌握舞台的臨場表演，但深深意識到自己一個人獨處會更容易想東想西，藤丸立香決定還是在自己的戲份到來前到幕後看看其他主役的表演，說不定會有出色的表現引開她的注意力。

藤丸立香小心翼翼地來到了幕後，跟其他工作人員一起盯著紅絨幕布的另一端所展現出的世界。

胡桃夾子的序幕是由任職參議員的卓賽爾麥亞在聖誕節的雪夜探訪親戚為開始。

在親朋好友雲集的家裡，洋溢著平安夜該有的歡樂溫馨氣氛，穿著假髮和華美服飾的紳士婦人在交際聊天，小丑與雜技表演者的拿手好戲讓孩子們驚嘆連連。

卓賽爾麥亞為他的教女克拉拉帶來了一份特別的聖誕禮物…一個軍官造型的胡桃夾子，但克拉拉的弟弟在淘氣的性子作祟下也想要這份禮物，直接選擇搶奪，喜歡極了這份禮物的克拉拉自然不願意，二人一來一回地拉扯，結果把它扯壞掉。

看見傷心得哭了的教女，他笑著幫克拉拉擦乾眼淚，然後把胡桃夾子很快修好。

從劇情上說，一切的細節都是依照劇本來演繹，既沒有演員自作主張的額外加戲，也沒有需要掩蓋失誤的臨場發揮，但是藤丸立香在觀賞時的心境與其他共演不同，聖誕節的雪夜、前來拜訪的男性、奔向男性接過禮物的女孩...眾多場面和她記憶中深埋的破碎回憶重疊起來，女孩的身影漸漸變成了她年幼時的樣子。

一個人在意識到自己忘記了某件事，卻總是想不起的時候，其實是不用苦思去想的，因為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會遇上意想不到的契機突然想起來。

藤丸立香正正是這種情況，恭喜這名終於找到違和感根源的少女吧，她抵達了真相的終點。

那是一個比起「那件事」發生得更加早更加久遠的約定。

對於生活在孤兒院的孩子來說，聖誕節是充滿夢和甜蜜的節日，平常有在贊助孤兒院的贊助人會變得更加慷慨，他們會在平安夜當晚舉辦盛大的派對，派對上有職業的小丑、魔術師和雜技表演者，新奇的表演讓缺少娛樂的孩子們都欣喜不已地圍繞著表演者，觀看得目不轉睛。

但是藤丸立香並沒有跟其他孩子一樣被表演吸引過去，她站在孤兒院的大門前徘徊，不時探頭出門外，彷彿是在等待新訪客的到來。

而事實的確是這樣，透過孤兒院破舊的收音機新聞所報導，今晚平安夜的降雪量是近十年來最高，加上有許多人都在這個熱鬧的節日出門慶祝，交通擠塞的狀況比想像中還要嚴重，所以藤丸立香擔心她想要見到的那個人會不會失約不出現。

女孩沒有刻意去計算時間，只要她不知道時間，便可以在心裡把這個夜晚延續下去，最後終於在她第三次探頭出門外觀察時，見到了明亮的兩盞燈光正在靠近。

知道那是來自車頭燈的亮光，藤丸立香想也沒有想便小跑著沖出外面，在衝動下作出魯莽舉動的她沒有意識到外面的氣溫有多嚴峻，這引導致她跑到馬路前停下腳步的一刻，立刻渾身顫抖著發寒，吸了吸鼻子可憐兮兮地等待車上的人下來。

居然忘了穿上厚身衣服才外出，真是令人不省心的孩子…

車子停在了鼻頭紅紅的她面前，隨即車門打開，來者把藤丸立香拉入車內。在倒入車內的瞬間，她仰面枕在男人的膝上，與他對上視線，知道自己之後會被訓斥，她擦了擦鼻子笑了幾聲，“平安夜快樂，先生。你遲到了呢。”

雖然車內沒有開啟空調，但比起待在空曠的室內好上不少，愛德蒙在平安夜也依然穿得一身黑，這時候他的秘書還不是由孔切塔擔任，是由一名沉默寡言的男性以司機身份送他到這裡。

“坐正身子。”希望她不要繼續歪歪扭扭地枕在自己膝上，愛德蒙用監護人的口吻一邊說著，一邊脫下自己身上跟裝飾品無疑的大衣，待她坐直後披上，藤丸立香輕輕點頭說了聲道謝後合攏大衣的衣襟，然後她的視線瞥到被藏在男人與車門之間的禮物盒。

知道女孩已經發現了禮物盒的存在，愛德蒙很乾脆地把禮物盒取出來，交到她的手中，“平安夜快樂，立香。今晚遇上交通擠塞，所以遲了點。”

“這是給我的嗎？”藤丸立香有些不可置信，雖然孤兒院的贊助人會在特別節日寄送禮物過來，但他們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送，以確保沒有孩子收不到禮物。

現在愛德蒙所做的舉動完全與她認知中的不同，禮物只有一份，而且是送給她的，這讓藤丸立香受寵若驚，禁不住產生許多疑問。

“是送給你的，不要懷疑。”愛德蒙抬頭看向外牆掛上紅綠燈飾的孤兒院，透過窗口可以見到裡面猶如童話繪本插畫般的光景，溫暖的壁爐將環境簡樸的大廳染上一層暖光，頎長餐桌上的熱湯飄著輕煙，明明彼此間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孩子以及孤兒院職員之間就像真正的家人，如果他直接進去的話一定會嚇到孩子們，讓他們把自己視作懲罰孩子的坎卜斯，害怕得發抖、哭著逃跑。

而且男人的目的就在剛剛已經達成，將禮物成功送到藤丸立香手上的他打算示意司機再開多一小段路，然後在孤兒院門前停車開門，方便女孩回去，“既然禮物送到你手中，我差不多要走了。”

藤丸立香以為他會陪自己一起進去，“唉，為什麼要走？不進去嗎？”

“我兩手空空進去也沒有用，說不定還會破壞裡面的派對氣氛。”未了，他再補上一句，“聖誕節不一定要很多人一起渡過才叫作聖誕節。”顯然，一大夥人熱鬧地聚在一起圍繞著聖誕樹慶祝並不適合他。

年幼的藤丸立香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由歲月疊加而成的滄桑孤寂，在她透過電視機對於聖誕節的理解裡，家人們在溫暖的家中唱聖歌、互相祝福贊美是例行的事項，若有關係親密友好的男女，更會順著美好的氣氛在音樂下共舞，依偎著彼此靜靜地度過平安夜。

所以從愛德蒙的角度來看，她對自己問出了一個頗為唐突的問題，“不和我一起跳舞嗎？”

愛德蒙遲疑了一下，雖然他不知道從那裡得來「平安夜必須要跳舞」的錯誤理解，不過就如同孩子們相信聖誕老人會送禮物的憧憬，成年人在理解的情況下不會插手去強行改正一樣，他無意過早去破壞屬於孩子的純真，因此他以成年人的標準答案回答，“對你而言似乎太早，至少要長高到我胸前的高度才可以。”

目標比想像中的還要遠，藤丸立香無疑是不知所措的，“那…不就要等到我長大後才可以…”

“如果只是兒戲的共舞的話，僅有身高達標的確可以過關，不過我想到時候我們會跳得非常難看。”

“我想要跳得像電影裡面那樣！”像電影裡面的男女主角一樣閃閃發光，比任何人都還要優雅、投入，彷如整個舞池僅有二人存在，這便是藤丸立香憧憬著的舞蹈。

聊著聊著，本來愛德蒙帶有開導意味的談話卻漸漸有種較真的惡趣味，他露出了深思的表情認真地說道，“那應該要專業的才能辦得到，首先要經過舞蹈訓練深造，還有氣質儀態教養等的培養…”

“只要做到這些的話，便可以跟先生一起跳舞吧！”藤丸立香倒是天真且活潑十足，她堅定地認為只要自己成長為擅長舞蹈的淑女，那麼和愛德蒙跳舞一事肯定不會辜負她寄予的厚望。

為了從愛德蒙那兒獲得將來會一同共舞的約定，她甚至伸出了小小的尾指，要求要與男人打勾，許下承諾。

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尾指，以及女孩期盼的眼神，愛德蒙沉默不言地微笑著，繼而也伸出他的尾指，答應了她的童言童語。

當然，在迎來承諾達成的一天前，她首先要做的是學會如何跳舞...

被遺忘已久卻終於復蘇的記憶將龐大的信息量灌入，在一個晃神的間隙裡，藤丸立香眨了眨眼，從回憶中重回現實，她發現舞台上的投射燈變暗，幕布與音樂的漸退配上了節奏緩緩下落，向觀眾證明故事的一個章節完結。

原來如此...原來這便是愛德蒙一直希望她能夠自己想起來的事...

這也太遲了吧...

不...還不算太遲，她知道的，孔切塔今天有來觀看初演，在初演結束後只要立刻找上孔切塔，讓她幫忙的話，她還是有機會可以再和他見面說清楚的！

趁著這短暫的空隙，台前幕後需要爭分奪秒把場景切換成下一幕，孩子們魚貫而入到後台，他們的臉上都是難掩不住的興奮表情，與此同時後台職員抱著道具忙著擺放佈置，並用手勢指示下一幕的主役要準備出場。

沒錯，就在藤丸立香沉溺於幼時回憶之際，舞台上已經把胡桃夾子前半段的故事都演完，接下來是屬於第一幕第二景的雪林松夜，需要王子和成年克拉拉在仙子們的圍繞下完成二人共舞的表演。

“你在緊張嗎？”將與少女一同演出的舞伴留意到藤丸立香不止是表情，連整體的神態都變得截然不同，就像一直在迷宮尋找出路的旅者終於找到亮著光線的出口，流露著不存有一絲迷茫的明麗。

藤丸立香搖搖頭否定，禁不住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因為不同之前面試時依靠想像去舞蹈的心態，她相信在下一秒踏上舞台後，她可以成為一位真正的舞者，融入角色自然地表演。

“我只是在興奮而已。”

說罷，在台下觀眾一致的掌聲歡迎下，她邁著悄然輕快的步伐踏入舞台，擺出起舞的姿勢。

交響樂團演奏起音樂，從聽到第一聲的瞬間，藤丸立香便開始迎合舞伴的動作，與對方周旋共舞。

以黑色為背景，背後零散地落下人造雪，穿著一致白舞衣的仙女們配合著他們的舞蹈，跳著跳著，一切都變得輕飄飄的，在不知不覺間連觀眾的視線也可以順其自然地忽視掉，沉溺在單純的舞蹈喜悅中。

一想到將自己終於想起承諾這件事告訴給男人後會有什麼的反應，心臟愈發歡快地跳動，感覺要飛起來似的躍到半空中，音量大得幾乎會把音樂蓋過。

雙目的視線一直都在切換，由觀眾到舞伴，由舞伴到舞台，交錯的光影重重疊疊、分分合合，若不是有這些年來練舞鍛鍊出來的平衡力，她必定會晃花了雙眼，輕易地出錯摔倒。

若能在懂得這份心情的狀態下與他再次共舞的話，藤丸立香無法想像可以有多快樂。

突然。

好像有一些不對勁？

本來應該追逐著他們移動的投射光大大偏離了位置，用肉眼可見的頻率左右搖晃著，藤丸立香趁整個人被舞伴抬起的一刻仰頭一看，懸掛在舞台上方的燈光裝置比想像中還要接近地面。

希望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藤丸立香就在下一秒眨眼的時候，聽到刺耳的依呀聲發出，她想也沒有想便認定為上方的裝置即將脫離，在這短暫得只要猶豫便會喪失的時間裡，面對著離自己愈來愈近的巨大陰影，少女用力推開了身邊的舞伴，把他推到舞台接近幕後的位置。

藤丸立香為自己想也沒有想過便把別人推開的行為感到剎那的吃驚，但下一個瞬間她露出了釋懷的表情，被墮落的燈光設備擊中。

鋒利的碎片混著血液碎屑飛濺開去，把台下演奏著的交響樂器灑上一片血色，強大的沖力把舞台的地板也撞破，穿了一個大破洞，這突如其來出現的意外無疑是破壞了這次胡桃夾子的初演，觀眾尖叫著逃至後方，工作人員驚魂未定地報警求救，親眼目睹這件淒慘的事故發生，恐怖的種子已經種入每個人的心裡。

因為不需要專業的知識去判定，大家都知道這名被砸落到舞台底下的少女已經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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