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結

愛德蒙坐在病床前，神色凝重，頭腦混亂的他滿腦子想著的全是孔切塔向他報告的病歷詳情。

由於擊中藤丸立香的舞台燈光裝置牽連著各種燈泡和電線，有不少燈泡碎片在飛濺時插入她的臉部和嘴唇，導致單是頭部正面便需要縫上十八針，加上舞台不堪受重，令她隨之從高達兩米的高度墮落，受到二次重創，身體各處出於粉碎性骨折，造成骨折塊數甚多，刺穿內臟引發大量出血，當消防、救護車來到現場進行救援時，她已經步入了休克的危險期，即使爭取時間將她送入最近的醫院進行手術，也因為傷勢過多，手術只能盡可能延長她的性命和減輕痛苦。

換言之，一整段話說完後醫生婉轉地表達的是，藤丸立香的時間只剩下今晚了。

所以愛德蒙不得不來。

依靠儀器呼吸著少女發出沉重的呼吸聲，給予人一種她在麻醉下也依然在努力呼吸著的感覺，愛德蒙無法看清她在睡夢中是否睡得安穩，不時透出淡淡血跡的紗布繃帶一層層覆蓋著她的臉，難以想像出她原本俏美的臉容會變得怎樣，男人想像不到也不願想像，他亦知道少女醒後絕對不希望他關注這一點。

更重要的問題是，她如同即將熄滅的蠟燭般閃爍搖曳的生命。

愛德蒙的私心當然是希望少女活著，這些年來他對她的生活提出贊助，以陌生人的身份與她見面接觸，甚至在失態後單方面中斷和她的連繫，說到底都是他想見證少女平凡而燦爛的生命直到最後，才理性地限制著自己對她的介入和干擾。

年紀輕輕卻因為意外而悽慘地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離開人世...不...不管是怎麼樣的死法，他都無法接受名為藤丸立香的生命在他眼前凋謝枯萎...到了這一刻，愛德蒙不想再欺騙自己。

但是會否延續自己的生命，拉長至絕望的永恆，他需要獲得藤丸立香的同意。藤丸立香的生命不是屬於其他人，也不是屬於他，少女的生命只屬於她自己，愛德蒙不能自私地出於「他不想藤丸立香死去」的心願而擅自將她變成同類。

加上，男人對於這個使人類變成吸血鬼的方法沒有十足的把握。

一來他從未有過初擁，這在吸血鬼這個群體中是罕有的，愈上位的強者擁有愈多的限制和弱點，所以為了擁有忠心且強悍的侍奉者，他們都會傾向於尋找不錯的人選，令他們在保留生前實力的同時也因種族改變而獲得不老體質和接近不死的再生能力，不過吸血鬼群體的事兒跟愛德蒙的個人意識無關，出於被詛咒成為非人存在的他無意去迎合，引致缺乏外來者協助的他多年來不部分時間都足不出戶，隱匿避世，這樣的他自然也缺乏初擁相關的知識。

二來初擁不一定是百分百成功，初擁者除了要面對比全身骨折還要痛苦的轉化過程，甚至失敗的話，初擁者會變成喪失理性靈魂、腐爛危險的食屍鬼，或者直接化作石像灰飛煙滅，連一絲殘骸也不剩。

要面對少女痛苦的死亡，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變成醜陋的怪物或者化灰消失，愛德蒙不單止要承受其中的心理壓力，他也要背負著破壞死者安寧的罪孽。

因此愛德蒙心懷忐忑地凝視著少女的眼簾，他焦慮地等著，連時間也不願意去確定，宛如他不知道時間的流逝，這一晚便不會過去一樣。

在醫院的樓下隱約傳來了孩子的歌聲，仔細一聽才知道是聖詩班在獻唱，這時足不出戶的愛德蒙意識到，今晚是平安夜的日子，難怪胡桃夾子的初演會挑在這個日子，也難怪自己在收到孔切塔的通知趕到醫院的途中，街上掛滿了華麗鮮艷的燈飾。

“呼...嗚...嗯嗚...”吃痛的呻吟聲微弱地傳出，藤丸立香緩慢地恢復意識醒來，手腳的麻醉未退仍然存有麻痺感，她動作笨拙地拉扯起臉上蓋著的呼吸機鼻罩，見到她這個舉動，愛德蒙自然上前阻止了她。

不知是對自己的現況還未有認知，還是已經認命抱有破罐子破摔的心態，見到愛德蒙出現在眼前，她虛弱地發出輕笑聲，雖然顯得悚然，可是男人知道她的高興是真實的。

“平安夜快樂，先生。你遲到了呢。”聽到這句開場白後，愛德蒙睜大雙眼，沉寂的紅瞳頓時一亮，他明白到這句開場白的意義，所以無須解說也無須確實，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接著回覆，“平安夜快樂，立香。今晚遇上交通擠塞，所以遲了點。”

男人的聲音本來已經低沉，加上不可控制的哽咽，他說起話來變成口齒不清。

彼此的心意能夠對上，藤丸立香的情緒無比激動，她還想再滔滔不絕地說些什麼，但嘴巴努動的幅度一旦大了，難言的刺痛便會換來她嘶一聲的輕呼，愛德蒙打算叫她不要太勉強自己說話，結果她硬是把請求說了出來，“嘶…我想…把鼻罩和繃帶脫掉…”

按照常識來看，愛德蒙應該拒絕她的，可是戴著呼吸機不代表她的生命會無限期延長，只是分擔她一部分在呼吸時受到的痛苦。而且在提出這個請求時，藤丸立香的反應比想像中鎮定，愛德蒙思前想後，最後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把鼻罩和臉部繃帶脫掉。

臉上的創口在手術線的縫合下勉強阻止血肉的外露，著重實用而非美觀性的線頭看起來像是新生的荊棘般扎根於她的痛苦上生長。愛德蒙小心翼翼地把繃帶完全脫下，跌出柔軟帶血的紗布敷料，褐紅色的舊血把繃帶染出一處處觸目驚心的痕跡，而底下似被針線強行縫合出來的一張臉更是令看見的人都難以平復心情。

“原來…變成這樣了…”少女的神情是惘然的，雖然沒有在鏡子面前直接打量自己的容貌，但電視機的屏幕、玻璃杯的曲面等可以折射的事物都能讓她看見自己的倒影，痛楚消磨著她的正面情緒，雖然有違於藤丸立香自身的意識，然而看見變得這般恐怖的自己，她說話的語氣變得消極負面，“你認為還會有人想要親吻這樣的女孩子嗎？”

聽到這句話後，紮根於常識中關於什麼是美什麼是醜的觀念全然瓦解…不！現在還會有誰會在意這一點？！怒吼的聲音在冰冷的心中蕩開，愛德蒙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他欺身而上，以藤丸立香想也沒有想過的速度逼近了她。

他在生氣嗎？！

看著他好像在生氣的樣子，就在藤丸立香微瞪雙眼，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說錯話的瞬間，柔涼的觸感緊接著傷口被觸碰的痛楚從唇上散開。

這可真是一個糟糕極了的吻，但對此時此刻來說卻是最完美的解答，鐵鏽的腥味從嘴唇的傷口處湧出，反覆經受著被擠壓、被榨取、被舔吃的過程。

藤丸立香被親得暈乎乎的，本來就是傷重之身的她呼吸方面比其他人更加困難，加上不懂得如何換氣，漸漸缺氧的腦內意識裂開出一張血盤大口的嘴唇，它貪婪地啜飲花汁，同時也被花莖的細密尖刺傷得破破爛爛，雖然模樣淒慘顯得可憐，但藤丸立香知道，它是甘之如飴。

可以如願以償盡情地吸食少女的鮮血，但愛德蒙的反應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冷靜理性，他恰好的撩撥對方，再恰好的拉開距離。當吻離後再次與藤丸立香對上視線時，她急促的吐息散發著血酒般的香氣，像是一種帶有暗喻性的行為，而他終於捉住了最好的時機向她提出關鍵的問題，“立香，你想作為人類死去，還是以非人之身活著？”

雖然吻後的羞怯為少女的臉色染上血氣，然而她的身體實際上已經虛弱得接近崩潰，搭在男人手臂上的指尖反常地震動，使不出半點力氣，她突然緊皺雙眉重重地咳嗽，往手上咳出一些血點，沙啞的聲音氣若游絲，從歪曲著的嘴唇帶著虛無的笑意傳出，“我想和你一起跳舞…”

藤丸立香還想和他一起共舞，跳出那如舊電影般閃亮的舞蹈。

說罷，持續衰竭著的器官彷彿無法再強撐下去一樣，藤丸立香彎身倒在愛德蒙身上止不住地咳嗽，一聲比一聲重，帶出的鮮血也愈來愈多，聽得愛德蒙全身緊繃，眼白佈有盛怒至極又無可奈何的血絲，急得在獲得她的答覆後馬上將她抱裡懷裡，大口咬住那纖細的頸項，實行他首次的初擁。

隨著血液的逐漸流失，藤丸立香的體溫驟降，皮膚觸手是近似屍體的冰冷。她漸漸減低對氧氣和呼吸的渴求，神情迷糊，似乎被邀進夢中，希望她能夠發一個美夢…透過薄薄的一層肌膚感受到少女的心臟已經減慢跳動，在她完全停止心跳前，愛德蒙在手指上深深割破幾道切口，伸入她的嘴裡，奢侈地將他身為長親的血灌入她的喉嚨，直到他的血成為她的血，在她即將迎來新生的身體裡形成一個循環為止。

初擁失敗的原因有很多種，既有因為缺乏對生命的執著而忍受不了身體的轉化過程選擇自我崩壞，也有因為意志力不夠堅強，被轉化時產生的恐懼感和夢魘吞噬掉靈魂和意志，使得只有身體轉化成功，內在卻遭受摧毀，成為無差別攻擊的食屍鬼。

當愛德蒙做完他可以做的一切後，他唯一能夠被允許的只有身懷希望地等待。

藤丸立香的額上冒出熱汗，體內屬於異種的血液燃燒著她的血管和內臟，與剛才即將停止跳動的狀況不同，心臟在這個時候反而劇烈地跳動，感覺變成了外物般將兇湧的詛咒從內到外侵入她的全身。

她逐步喪失對自己的掌控權，首先是四肢、肌肉、關節，其次是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到最後連聲帶也失去了感知，也難怪會有人在步向永恆的過程裡面臨失敗的下場，當永恆的不只是生命，還有痛苦時，便不會有人向往渴求著這份永恆，而是果斷地選擇終結。

在愛德蒙注意到的時候，藤丸立香的手腳都已經覆上鈣化的白質，而她閉上了雙眼，臉容恬靜安詳，彷彿在痛苦下獲得了長眠的安撫，可以在不會醒來的美夢中徹底放鬆。

意識到一件他不想面對的事實，一股悲慟的情緒促使男人絕望地低頭，貼近了少女的臉龐，他欲言又止，卻不敢妄言打擾處於安穩的她，萬一他的沖動將她拉回清醒的痛苦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體逐漸鈣化，那該有多絕望，那該有多無助，“立香…”

愛德蒙呢喃著藤丸立香的名字，比起虔誠地跪坐著祈禱的修女還要輕聲，比起懷有野心地念咒的魔女還要認真，直到她的臉龐也被鈣化蓋上堅固的純白時，他的聲音才停止發出，留下一室死寂…

以及鈣化的身體開始出現龜裂痕跡的石像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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