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好像聽到有人聲嘶力竭地吶喊著愛我。」

　　「……您可以專心一點嗎？」

※

　　「您將右手扶在我的肩後……對，就是肩胛骨的位置。首先左腳往前跨一步……很好，右腳滑個半圓，大約與肩同寬，停在和左腳平行的位置……對，接著左腳併攏。然後反著來做一次……右腳後退……左腳滑半圓……併攏。很好，就是這樣！您已經學會了！」在打磨得發亮的舞池中央，沒有任何音樂陪伴，兩個人影親密地靠在一起，有些笨拙地緩慢移動著。

　　三日月宗近忽然想學社交舞，於是小狐丸苦惱地左思右想，最後挑了個當下流行的基本舞步教他。然而就算借給小狐丸十個膽，他也不敢讓三日月跳女步，雖然三日月大概不清楚男女步的差別，但誰知道記仇的惡魔知道真相後會怎麼回報，所以他乾脆擺正了態度，從頭開始慢慢教三日月宗近。

　　「這種舞步配合樂曲，以三拍為單位移動……三拍您知道吧？1、2、3，2、2、3……對，就是這種節奏，左腳……右腳……左腳……嘶！左腳！對……右腳……左腳……」小狐丸慢慢帶著三日月宗近，一步步地跨出收回，在原地繞著圈子。

　　而三日月宗近在小狐丸的引導下轉了幾圈，忽然開口說：「跳舞就是這樣嗎？好像有點無聊。」

　　「慢慢來，等您熟悉了以後，就可以加入更多變化。」小狐丸耐心地說。他執著三日月宗近的手穩定而有力，帶著惡魔逐漸加入搖擺的動作，微蹲後踮起腳尖、如蜻蜓點水後收回，晃動著又重來一次。期間惡魔屢屢踩在死神的腳上，但死神站得很穩，拉著惡魔磕磕絆絆地繼續移動，舞步總算逐漸流暢起來。

　　「如果這個時候有音樂，大概是這個樣子……」低沉悅耳的歌聲從死神喉中流瀉而出，配合著他們的節奏，拉緩了二三倍的速度一個小節一個小節地哼唱著，他們兩人在貼緊的步伐間傾斜、旋轉、擺盪，開始有了一對舞伴的樣子。

　　惡魔很快便熟悉了這樣簡單的重複性動作，他隨著小狐丸的節奏晃動身子，驚訝地發現其中有種優雅的韻味。原來兩個人不成體統地貼在一起「跳舞」，感覺還挺舒服的。死神低垂著眼眸認真帶舞，哼著溫柔緩慢的歌曲，惡魔卻忍不住開始走神，他好像是第一次認識到這隻大狐狸多麼有吸引力。

　　比在床上還要纏綿、比交織的肉體還要繾綣，卻含蓄且密不可分地糾纏在一起；一進一退間有無數的配合，卻也是暗地裡的對抗。惡魔幾乎是立刻喜歡上了這個運動，「你說這是什麼舞？」

　　「華爾滋……嚴格說來，只是基礎的舞步。」

　　「那完整的呢？就是每次晚宴上，那些兩個人就可以滿場轉圈圈的那種？」

　　「那是更進階的，我們慢慢學，不急……不過如果您想試試看，我也可以帶您跳一段。」死神剛苦口婆心說完，看到惡魔不滿的神色，立刻改口。

　　他停下動作，換成用左手握著三日月宗近，將三日月的左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右手穩穩從背後攬著三日月。「您……抓好了。」這種已經刻入反射動作的快速舞步，他就沒辦法用女步帶著三日月宗近了。

　　起步、抬腳左前方跨出兩步、收回輕點，一個促頓轉身，後退兩步、收止迴身、輕躍邁步，立定。三日月宗近從第一步開始就跟不上節奏，簡直是直接踩在小狐丸的腳上，讓有著大長腿的狐狸帶著他在光亮的地板上滑行飛舞，轉了一大圈後他還沒反應過來，彷彿只是被人抱著在半空中迴了個圈。他的眼睛亮了亮，對上小狐丸探究的目光，「哈哈，你竟然會這麼有趣的東西！」惡魔興奮地說。

　　「您喜歡就好。」死神鬆了口氣，然後就聽惡魔繼續說：「從現在開始，你要每天教我跳舞，直到我能跟你一樣『飛』！」

　　死神默默把糾正的用詞吞了回去。他要另外來找時間練習女步了，不過還好惡魔只是新手，他有足夠時間把相反的步伐記起來。倒是從床伴升格為舞蹈老師，他覺得自己大概離自由又近了一步。

　　發現了新消遣的惡魔開心且雀躍，他總算懂了為什麼這邊的世界總是動不動就要開舞會，用一整晚的時間來耳鬢廝磨，看似莊重地貼身交纏，原來是這麼有趣的一件事。

※

　　這裡是終焉的歸途，是罪惡的收容所，是妄想和墮落的溫床，也是絕望的深淵。

　　地獄裡的華爾茲與現世沒有什麼不同，畢竟死者的世界仍受現世的娛樂影響，打發那漫長的虛無時光。在悠揚的樂聲中，他們進攻、防守、旋轉、擺盪，對視的兩人有如兩軍交鋒，高傲地挺直了背脊交錯步伐，恍惚間竟有了金戈鐵馬的聲勢，然後才恍惚發現這只是一場錯覺。

　　你我以最親近的姿態跳著舞，在足尖上、在心上，反覆來回試探著底線，俐落的腳步令人目不暇給，輕快的節奏彷彿在催促進一步的探究。

　　我是你的誰？我在你心中，是什麼位置？

※

　　三日月宗近找了個死神當情人這件事，在惡魔的圈子裡是個公開的秘密，他特殊的品味先是引起好一陣側目，然後像是開啟了什麼新思路——在死神的白骨架子底下，或許藏著國色天香的尤物也說不定，否則怎會讓挑剔的異鄉惡魔看上呢？那些放蕩不羈的惡魔恍然大悟，開始將魔爪伸向了勤勤懇懇工作的死神們；而鎮日與亡靈打交道的死神，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簡單就如了他們的願？

　　於是在地獄中導致了一團混亂，惡魔的追求和死神的反抗，讓許多不知情的外人還以為最近流行起了骷髏的骨感銷魂，橫行街道的妖魔鬼怪隨之又多了一個品種。罪魁禍首的小狐丸被同事大肆抱怨了一番，怪他屈服得太快太容易，害他們也成為狩獵的目標，平時與生魂的拉鋸就夠累人了，還要防備惡魔的偷襲，簡直叫死神不得安寧。

　　而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惡魔拎走，卻沒有得到半點聲援的小狐丸，兩手一攤表示他連自身都保不了，眾人還是各安其所吧。

　　說到底，這不過是另一場遊戲罷了，小狐丸知道他和三日月宗近之間什麼關係也不是，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他們就會橋歸橋、路歸路，回到各自的生活裡，因為他完全不能想像三日月被誰所束縛住的模樣，優雅而美麗的他，擁有任性妄為遊戲世間的權力——

　　「唉呀，真是麻煩你了！」三日月宗近毫不協調地穿著貴族王公地蕾絲窄袖，雙手捧著沒有把柄且外貌粗陋的圓柱狀茶杯，一派長者的樣子煞有其事向小狐丸道謝。

　　只是順手添茶就被塞進一束大紅玫瑰的小狐丸怔愣當場，捧著嬌豔欲滴的血紅玫瑰，這隻大白狐傻傻看著坐在皮革沙發上的惡魔調整了下坐姿，瞇起眼笑問：「這是謝禮，喜歡嗎？」

　　這是從地獄中最肥沃的花田所出產的最美麗的花束，至於最肥沃是什麼意思，應該不用再多加說明。

　　見死神遲遲沒有反應，惡魔往後看了看，招來管家略為苦惱地問：「你不是說誰都不會拒絕這束花嗎？」

　　「那當然，這可是用有情人的心頭血所精心培育出來的花朵，只要收到一朵，就代表了最激烈熱情的夜晚。」惡魔的管家驕傲回答。

　　「那為什麼小狐丸收到了99朵反而沒有開心？」

　　「……大概是數量太多了？」清楚每次他們激烈戰況的管家，這下也無法回答了。

　　被「永恆愛情」砸昏頭的小狐丸，才回過神來就聽到這些對話，他忍不住跳了跳額角，在人間行走太久，他都要忘記這群毫無廉恥的地獄土著是怎麼想的了，他果然就不該有任何期待！

　　「謝謝您的禮物……我很喜歡。」但他仍然紳士地抱著花欠身回禮，悲哀地維持表面上的從容。

　　惡魔心情愉悅地欣賞眼前色彩強烈的美景，他再一次——以後還會有很多次——確認自己把這隻狐狸牽回家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一向從心所欲的他，就算察覺了死神表面下的抗拒與不情願，也不會當作一回事；更何況，有誰比他知道小狐丸那張紳士面具底下的熱情有多熾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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