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您聽說過浮士德嗎？」

　　「我應該認識他嗎？」

　　「不，他只是個……很有趣的人物，有個德意志的文學家為他杜撰了篇，與惡魔進行交易的故事。」

　　「你想告訴我什麼？」

　　「您要不要觀摩一下，別的惡魔都是怎麼與人類接觸的？」

※

　　三日月宗近與小狐丸的第一次會面並不愉快，競爭、急迫、針鋒相對，但後來小狐丸就會知道，惡魔意外地喜歡重現當時的氛圍，將之稱為獨屬於他們兩人的情趣。

　　這份榮幸真是令他承受不起。

　　這個外來的惡魔明顯不懂此地的人情世故，只是因其擁有過人的美貌和實力，才讓別人對他諸多容忍，但他若真的要做一個稱職的「惡魔」，那就免不了要入鄉隨俗了。

　　「如果您想要獲得足夠多的力量，首先您要讓契約對象得償所願，在他們凝視深淵、無可自拔的同時，獲得加倍的回饋。」為了三日月宗近，小狐丸也算是下足了工夫研究其他惡魔是如何行事，但三日月宗近的態度與其說是虛心受教，不如說是在大開眼界。

　　「……您可以認真一點嗎？」小客廳的矮桌上擺滿了古老的羊皮紙卷或泛黃的手稿，小狐丸找到教材口沫橫飛講了大半天，卻見到三日月宗近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覺得自己真是白白為惡魔操碎了心。

　　「我一直都很認真啊。」身穿寬袍大袖，斜躺在小沙發上的三日月宗近笑著說出在場兩人都不會相信的話語。小狐丸已經逐漸習慣他的奇裝異服，但還未適應他的奇思異想，只見三日月宗近的眼神幽深而長遠，彷彿看透了時間長河直到遙遠的未來，沉默了半晌後，他忽然對放棄規勸的小狐丸說：「那個梅菲斯特，他的故事既然流傳了這麼廣，他有從中得到力量嗎？」

　　小狐丸有些訝異，但他畢竟是個外行，哪裡知道惡魔的力量是如何運作。他想了想後語帶保留地說：「聽說浮士德的效仿者不少，梅菲斯特也因而從低階惡魔一躍翻身，這樣算有吧。」

　　三日月宗近敷衍地點了點頭，但還沒等小狐丸放下心來，他便猛然站起身來拂落了一地紙張，「那麼，帶我去見識看看那些會與惡魔交易的人類吧。」

※

　　惡魔視若無睹地走過矮小瘦弱的孩童中間，死神緊跟其後。那些孩子們或吃力扛著幾乎與身等高的籃子，或分揀成色不同的棉團，或進行單調麻木的手工，無神的大眼裡沒有任何亮光，在成人的指使下東奔西走，身上破舊的衣衫大概被好幾個兄弟姊妹穿過，連線頭都要磨損得消失殆盡。

　　而裝潢奢華的飯廳裡，大腹便便的工廠老闆則道貌岸然地穿著一身正裝，高聲飲酒談笑商量下一筆生意，在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間，惡魔終於露齒一笑，悄然地現出了身形。

　　更多的機器被發明／天空整日都烏雲密布／人類的生活迎來了歷史上第二次大革命／能夠侵蝕堅石的雨水從天上落下／更方便快捷的流水線陸續生產用品／當大霧瀰漫之時，便是死神到來的預告。

　　對知識的追求，能讓人類將靈魂出賣給惡魔；對利益的渴望，能使人類將良知踐踏到泥裡。不過灰暗和崩潰都是死神看得到的未來，至於惡魔所凝視的遠方，又不知是何種光景。

　　根據其他人的建議，小狐丸帶著三日月宗近從幾個可能的目標開始走訪。自中世紀的獵巫行動以後，有關黑魔法的知識便只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很難再遇到像上次那樣完整的召喚儀式，因而那些力量強大到被規則束縛的惡魔，反而不如隨時偷窺人心的小惡魔活躍。超乎自然的偉力不能再翻天覆地，直到人類的野心膨脹到將自己的立足之地都破壞殆盡。

　　半年多來，他們幾乎走遍了整個歐洲，小狐丸發現相比起商人和政客，三日月宗近對作家和音樂家有特別的偏愛。他對那些孜孜矻矻燃燒心血的創作者抱持近乎無限的寬容，甚至不吝化身為他們的繆思親自與之交談，哪怕只是激發一個光點的靈感，便足以照亮孤寂的漫漫長夜。

　　袖手旁觀的死神完全無法理解惡魔為何如此行事，無論是斟酌文字或雕砌樂章，都是以生命為燈油熬枯自我，他眼中只看得到每個生命倒數的數字，漸燒越短的燭火即使有過瞬間閃耀，亦不過是剎那的光彩。

　　歷史早已證明，千百年來群雄逐鹿、朝代幾番更迭，不朽的卻絕對不是權力或財富，而是那些藝術的創作。死神還以為惡魔會有興趣讓自己成為作品的一部份，在絕世的傳唱裡留下一個位置，卻沒想到他幾乎是分毫不取，僅僅是挑動了燈芯，讓它燃燒得更加耀眼，也更快達到盡頭。

　　至於其他的貪婪慾望，就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了。死神親眼目睹惡魔用他的美色引誘人類，勾出了最痴狂的醜態，許下了最狂妄的願望，而那些都將以他們的血肉靈魂為代價，成為獻給惡魔的貢品。

　　玩得盡興的惡魔回過頭來，對始終跟在他身後的死神笑著說：「我喜歡這個末法時代。」

　　純粹而美麗的深淵之花，如此眩目而令人驚心動魄，死神默默收下了惡魔撞進他懷裡的雀躍擁抱，那怕他聽不懂惡魔的語言，即使惡魔手上還有一個鮮活跳動的心臟虛影。

　　小狐丸後來才知道三日月宗近來自於東方，源自於人類所讚嘆的美麗與早衰，如今那個文明已如其所遵奉的美學那般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但三日月卻以另一種姿態留存下來，挾帶著美貌與智慧，躋身於西方的惡魔行列中。他曾經在風花雪月中展露了極致的美，也深明凋零衰亡的模樣，根植於他本性裡的貪婪就像永遠無法填滿的黑洞，讓他著迷於欣賞那些渺小的人類，綻放出足以撼動天地的貪欲花朵，連身為魔物的他都要嘆為觀止。而他唯一所做的，僅僅是與他們訂下契約，給予他們足以達成願望的力量。

　　他我行我素，他特立獨行，他不是傳統定義上的惡魔，他也不受西方世界的規範。當美貌不再代表紅顏白骨，他從心所欲的放縱便是死神見過最迷人的模樣。

　　就連死亡也不會拒絕他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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