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冥界遠在地獄形成之前便存在了，相對於天界的概念，不同宗教、不同神明各有其所管轄的領域，各自塑造出理想中的死者國度，而惡魔目前所在的這個嚴謹且階層分明的地下世界，不過是某個唯一神的後花園罷了。

　　惡魔有時會說出在場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語，內容意涵奧妙得甚至無法加以理解，好像被某一股莫名的力量禁止思考，否則便會威脅其存在的根本。來自源頭的威脅令他人對惡魔又愛又懼，既無法抗拒他的魅力，接近時又彷彿與危險共處，這樣的刺激真是太令人著迷了！不愧是來自異域，充滿神秘力量的惡魔！連地獄中那些成名多時的大公爵都要對他禮遇有加！

　　於是他們如飛蛾撲火，明知眼前或許是冰冷刺骨的月光，仍義無反顧地前仆後繼，試圖在惡魔身邊取得一個即使微不足道的地位。

　　回應人類的召喚顯現入界，對他來說不過是閒暇時的消遣，人類的愚昧和迷信一直都令他嘖嘖稱奇，想要用區區靈魂就交換到超乎常理的好處，這種狂妄的自大不僅滿足了他的偏見，也娛樂了他刻在骨子裡的百無聊賴。

　　游走過許多神域的他，見過盤據冥域深處的大蛇，也看過地淵底部的巨人，各式各樣的規矩和傳統，充分表現出一個民族的立身根本。而此地的惡魔又是如何行事的呢？為了免除不必要的麻煩，他不客氣地假借了其他惡魔的名義，反正契約和守信本非他力量的泉源，欺蒙拐騙也不過是順手娛樂，但若被人當面揭露身分，就不是那麼好玩了。

　　從哪來不懂看人眼色的死神呢？

　　他脫下身上的緊衣窄袖，換回習慣的寬大衣袍，如果要說這個環境最合他心意的，大概就是那張寬闊鬆軟的大沙發了，讓他可以不計形象拋身其中，增添懶惰的惡名。在血月的輝照下，那靛藍色的優雅籠罩了幾分說不出的詭異，也是與整座宮殿、整個地獄格格不入的標幟，但他並不在乎入鄉隨俗。

　　這個異鄉魔沉吟半晌，迄今他還被動得很，來往的都是對他感興趣的惡魔部眾，但顯然死神不在其中，否則也不會認不出他是誰。他伸手招來隨侍的僕人，交代了幾句話吩咐下去，他所信奉的是人心與惡念，而這次的邂逅與其說是人事時地的巧合，更像是非同一般的緣分，是以他並不著急，終有一天會再與那位死神碰面的，到時候無論對方是在骷髏的偽裝下，還是還以本來面目，都逃不開他的手掌心。

　　這長達千百年的無趣，看來總算要結束了。

※

　　放下裝飾大於實用的鐮刀，掛起威懾多於方便的斗篷，再將偽裝用的面具收起，現在的他就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地獄居民，泯然於眾人之中。

　　他的工作就本質上來說千篇一律：將命數已盡之人帶回冥界接受審判。純潔無瑕的好人自有天堂接引，惡貫滿盈的壞人直接墜入地獄，更多的是那些普羅大眾，沉浸在世俗中打滾，有些小奸小惡、懷有不可告人的陰私念頭，或許於人有害卻沒有太大的影響，畢竟這個世界的氣息早已混濁不堪，誰都不能說自己潔淨無垢，除非是神座前冷酷無私的天使。

　　綁起散落的白色長髮，身材高大健壯的男人轉了轉脖子，打算在回家前去酒館小酌一杯，慶賀又完成一天的工作——就某方面來說，他真的與一般人沒有兩樣。

　　地獄裡沒有所謂的黎明，一天到晚都是永夜的狂歡和放縱。頂著牛頭酒保揶揄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地接過了澄黃漸層的調酒，這杯以龍舌蘭為基酒，用柳橙汁調出的「日出」，無論是顏色或名字都令他感覺放鬆，雖然其香甜的口味據說被女性所偏好，但絕對不是地獄裡這些豪邁奔放的女士們。

　　她們嗜血獵奇的欲望甚至讓他覺得自己純良得可以去應徵天使。

　　澄汁略甜微酸的口感混合在龍舌蘭的木質香氣裡，滾入喉中燒出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就如同帶著希望的旭日跳出雲端，也像那朵燃燒熱情的嫩黃小花，充滿純粹的生命喜悅。

　　他信守諾言，將小花帶到地獄最深處的中心。地獄之主一如往常地沉默，但也沒有拒絕他的進獻，默許他上前將花朵放在王座前的台階上，讓其在黑暗中搖曳一縷春日的芬芳。

　　即使她在轉瞬間便凋落枯萎。

　　魂魄的分量不是由物種決定，而是更玄妙的標準來判定，那一抹精魄的重量意外沉手，很快地就成為王座上的寶石裝飾。見那與其生前如出一轍的鵝黃暖暖閃爍在幽暗的大殿裡，他頓時覺得這枯燥乏味的工作也不是那麼寂寞。

　　酒吧裡忽然變得吵鬧起來，台上的駐唱歌手用粗獷嗓音在眾人的起鬨聲中嘶吼，奏響手上那用異獸皮毛和骨肉所製成的樂器，大聲宣布了什麼令人激動的消息，然後幾乎所有的高大雄性都以要掀翻這小酒館的聲勢跳了起來。

　　只有他還好好地坐在這裡。

　　連牛頭酒保也神祕地湊過來，問他說：「你看我的健身成果怎麼樣，還算得上是個猛男吧？」

　　當然，這個從他第一次踏進來就已經待在這裡的老酒保，雖然毛髮都泛白了，也的確是隻雄壯的美洲野牛。他誠懇地點了點頭，就看酒保誇張地摔下了手中正在擦拭的玻璃杯，長手一撐便跳出吧檯，混在那群迫不及待掀去上衣，露出飽滿的胸肌和二頭肌的壯漢隊伍行列中衝上了街。

　　這是要造反了嗎？眼看著酒吧裡頓時空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不是女仕就是小個子的男士，他茫然地四下看了看，喝下最後一口酒決定回家，反正地獄的瘋狂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不過在那之前……他不動聲色地忽然手一舉，擋住了正要從他背後拍下驚嚇的某人。

　　「哎呀，竟然沒被嚇到，這可不好玩啊！」爽朗的笑聲響起，一個頭髮衣著皆如死者般蒼白，卻有著炯炯有神的金色眼眸，身形削瘦的男士無奈地轉到前方，乖乖地舉起雙手以示無辜，「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你怎麼沒有跟著跑出去而已。」

　　「這一點都不好玩，鶴丸國永。」他皺了皺眉，塞了一瓶氣泡水到對方手裡，「還有我為什麼要跑出去？」

　　「你沒聽到嗎？剛剛台上宣布的消息。」

　　「什麼？」

　　「新來的惡魔領主在找男寵，條件是身高180公分以上，胸圍120公分以上……我看你就挺適合的，要不要考慮轉行啊？」鶴丸國永用手比了比男人的身材，饒有興致地說，「光憑外表來說，比起那群『野獸』們，你可好看太多啦！」

　　「你在跟我開玩笑，對吧。」他嗤之以鼻，他是「獸類」不假，但還沒有興趣被當成寵物包養。「如果沒事的話就去寫報告，我沒記錯的話，你手中還壓了好幾份即期公文吧！」

　　「別別別，你知道我對這個最不拿手了，請務必幫我跟老大多說幾句好話！」白髮金眸的鶴丸雖然口中求饒，但臉上也沒有幾分正經。

　　他搖搖頭，將酒費拍在桌上起身準備離去。但才走出兩步，便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正往吧檯裡撈好酒的同事說：「等等，什麼新來的惡魔領主？」

　　「啊？還有誰，」拿出了一瓶陳年威士忌，鶴丸也意外地回頭對他說：「當然是那個異國來的三日月宗近啊！這整周的報紙頭條都是他，小狐丸，你該不會工作到昏頭了吧？」他撈來放在一旁桌上最常見的街頭小報，在男人面前拍了拍，「就是他！怎樣，這張臉、這個身分足夠讓地獄瘋狂了吧！」

　　小‧現任死神‧八卦絕緣體‧鄉巴佬‧狐丸，錯愕盯著眼前這美麗得不像話的黑白圖片，前幾個小時才剛見過的熟悉面容，讓他有種厄運臨頭的預感。

　　天堂最近有開缺嗎？現在搬家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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