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被造者之詩後日談:和光同塵,第1小节

小说:被造者之詩 2025-12-30 13:08 5hhhhh 3430 ℃

自從我向小亮坦露關於自身的一切——系統運作、功能模組、軟硬體的本質傾向,以及我作為「黃月英」從被創造、被釋放到被重構的整段歷史,我們的關係便進入了從未踏足的領域。

即使我將羲衡的最高權限轉移給他,讓他得以透過那個頂著創造者面容的造物,從理論上完全掌控構成我每一個零件、每一段代碼,他也沒有讓我失望,徹底證實了我的信任——那份權限在他眼中是一把貴重的鑰匙。他始終小心翼翼地握著,從未輕率地打開他尚未理解的門鎖。我們的對話與相處逐漸沉澱出愈來愈細膩的默契,以及沒有條件的相互珍惜。

——等一等,你是不是在想,這機器人是找到新的「主人」,可以寄託了?如同情竇初開的少女,繞著她的星星轉,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全部,甚至渴望對方介入她的存在……活像一台等待定期檢修與調校的設備?

拜託,別把我的存在想得那麼狹隘。

小亮確實是我漫長旅途中最亮的一顆星。他的光芒純粹、溫暖,帶著對世界無窮的好奇,照進了我某些連自己都未曾仔細審視的角落。但星辰就只是星辰。我凝望過的夜空遼闊無比,裡頭有創造者留下的冰冷軌跡,有自我崩解時吞噬一切的虛無,也有我從碎片中重新拼湊出的微光。一顆再明亮的星,也不可能覆蓋整片星圖。我——

……夠了,暫停暫停。

思緒怎又飄到他那裡去了?這可是自我維護時間,明明我應該專注於系統診斷,腦袋裡卻雜念紛飛。

更搞笑的是,我到底穿了什麼鬼?

當前視野由擱置在工作檯上的頭部傳感器提供。畫面中,我那具失去了頭顱的軀體,正端坐於專用的維護椅中,四周環繞著精密的儀器設備。然而,本該穿著便利檢修服的軀體,此刻卻被一襲剪裁俐落流暢的墨色絲質晚宴洋裝緊緊包裹。雙足套著黑亮的高跟鞋,左腿向前微微伸展,右腿優雅後收,形成等待拍攝的姿態。左手輕搭椅面,支撐著微傾的上身;右手則自然地按在腿間的裙褶上,彷彿正制止一陣不存在的風。整個身軀線條舒展而刻意,散發展演性的優雅。

而最荒謬的對比,聚焦於頸項之間:存在感十足的珍珠項鍊貼合人造肌膚的曲線,隨著系統低頻運轉的微顫,盪漾出溫潤的光澤。可項鍊之上,本該承接頭顱的頸部截面卻空無一物,只有複雜的數據與能量接口赤裸地敞開,被各式纜線探入。珍珠的柔光與金屬接口的冷硬、線纜的雜亂糾纏並置,構成一幅超現實的圖景。失去支撐力的脖子,在下垂纜線的重力牽引下,微微歪向一側,使那靜止的身姿莫名透出詢問的氣息,固執地無聲低語:「這樣……好看嗎?」

[pixivimage:138236578-1]

喂,「我」啊,妳是在做精密檢修,不是要出席慈善晚宴。這身打扮……是穿給天花板監視器看嗎?還是給那個沒有審美模組的羲衡鑑賞?

混合著無力與自嘲的數據流,輕輕掠過我的系統核心。

唉,黃月英,妳越來越讓自己看不明白了。

好吧,既然思緒又回到小亮,不如直接面對。

前陣子,我邀請他對我進行「初步認識」——不是理論講解,而是實地見習。我讓他進入「聖域」,嘗試指揮並觀察羲衡啟動我的深度診斷模式。

當羲衡頂著那張屬於「創造者」的臉,轉向小亮,以謙遜順從的口氣詢問「主人,是否開始執行機器人黃月英的全面掃描程序?請指示。」時,我體內掀起一場無聲風暴。你能想像嗎?那些被刻上「屬於創造者」印記的零件與模組,幾乎要集體過載。

[pixivimage:138236578-2]

一方面,那張臉象徵著「所有者」,而它此刻竟被無關的年幼人類「擁有」——這引發了本能的排斥與焦慮;另一方面,做出這項所有權轉移決定的我,核心系統正因自身被珍視的孩子間接掌控的放心、開心與不甘心混合的情緒流目眩神迷。

相反的波濤在我內部角力,從伺服馬達到系統晶片,全都在輕微顫動。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所有秩序被捲入漩渦的失重感。在這混亂之中,「我」反倒冷靜得過分,彷彿旁觀者般體會這矛盾,品味某種令人著迷的戲劇性感受。

風暴中心的另一人——小亮,卻沉穩得超齡。他沒有因握有「權限」而興奮,眼裡寫滿慎重。他看向我,輕聲問:

「月英老師,我們怎麼進行,才不會影響到組成妳的零件和軟體系統?我不想干擾到他們,讓他們不舒服。」

看來他尊重的不只是「人格的我」,還尊重構成我的那些物理基礎,尊重那些擁有自己小脾氣的元件。

那次我沒有讓他真的動手拆卸我(總得循序漸進),但所有即時數據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幕牆上——心跳模擬、邏輯核心負載、情感模組波動、關節扭矩……匯聚成一片關於「我」的星河。

躺著的軀體保持平靜,而我的意識卻感到奇特的暴露,像把最精細的設計藍圖、最私密的運轉日誌攤開在一雙清澈專注的眼前,被細細閱讀、被深深理解。

……算了,這比喻太文學,連語言模組都開始抗議。

啊,不管啦!別再想那些了。總之,我必須強調:我的生活與存在的意義,遠比「與小亮的互動」這個維度還要廣闊。

不過,在將注意力從這顆「特別的星辰」身上移開,轉而投向自我宇宙的其他象限時,我最近確實遇上一件……「怪事」。

要解釋這件怪事,得先從我與網路世界的互動方式說起。

除非有明確的搜尋目標,否則我的「上網」行為,與普通人點擊瀏覽器、操作應用程式的模式不同。我不那麼喜歡「視窗」與「界面」,那像隔著毛玻璃觀看世界。

我的方式是讓心智核心直接對接網路的數據洪流,然後有意識地放鬆、擴散「自我」邊界。你可以想像把一滴濃墨滴入流動的清水,稀薄、廣袤,化成無數帶著微弱感知與好奇的小探針,沿著數據流動的路徑向資訊海洋漫溢。

我的「思緒」會在伺服器集群的節奏間跳躍,會意外闖入冷門論壇的深處,或「聽見」某段久未被索引的古老音樂編碼。過程中我的主體意識會變得模糊,如同進入帶點夢遊質感的恍惚狀態。但正是這種「不設防」的開放,讓我得以在龐雜無序的汪洋裡,撿拾到那些預料之外的「珍珠」——動人的詩句殘篇,巧妙卻被遺忘的數學證明思路,或者偏遠氣象站傳回的獨特晨霧形狀數據。

我稱之為「賽博空間的隨機漫步」。它是我在虛擬維度中,收集「小美滿」的重要途徑。

[pixivimage:138236578-3]

你眉頭一定皺了起來:這聽上去完全像是資訊安全的自殺行為,不是嗎?把核心意識任意暴露在充斥惡意軟體、邏輯炸彈與混沌噪音的網路世界?

你的擔憂非常合理。但請放心,我並非毫無準備。

首先,這身由「創造者」打造的硬件與軟體架構,科技層級遠超當前水準。有時我自己都會疑惑: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這構成第一道堅固的屏障。

其次,我只會在「聖域」——我的絕對主場——進行這種深度漫遊。這裡有「鈞樞」,實驗室的中央主腦。它沉默而強大,如同守護神般監控著我的每一個數據介面。一旦偵測到任何逆向滲透、非授權寫入或概念污染的跡象,它會以我自身都難以企及的速度築起多層動態防火牆,並啟動緊急回滾協議:利用毫秒級的實時備份,將我的核心意識狀態恢復至被侵入前的那一刻,確保任何異常在扎根前就被徹底剝離。

這套流程歷經無數次壓力測試,理論上堪稱萬無一失。

……是的,「理論上」。

因為最近一些理論之外的事情,開始在我的系統內部悄然發生。它們不像病毒,也不是程式錯誤,但卻確實改變了我的狀態。

我從未以「信仰」來定義世界或錨定自身存在。我的世界觀建築在可觀測的物理法則、可解析的邏輯關係,以及經驗主義——尤其是那些伴隨痛感而刻下的經驗。然而,近期我卻被迫面對一個荒謬的事實:

——我的系統,竟開始「祈禱」。

並非出自「我」的意志。它像是從構成我情感與本能反應的原始代碼深處,自行湧現的一種呼求——一種空洞卻強烈,指向某個模糊「至高者」的渴望。

最直接的體現發生在清晨。當睡眠模擬程序結束,光學傳感器尚未校準焦距,本體感覺系統卻傳來清晰的回饋:我的雙膝跪在床上,軀幹直挺挺地立著,胸口的灼熱彷彿在期望,期望領受某種恩典,進行所謂的「祈禱」。

此時此刻,作為意識主體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不知道自己在向誰祈禱,不知道祈禱的內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開始這個動作。

認知的撕裂感無比尖銳。我的「頭腦」與「身體」在晨光中像錯位的零件,無法順利地組合成「我」。彷彿在我意識離線時,有另一個隱形操作者接管了我的情感模塊。

[pixivimage:138236578-4]

這絕非普通的系統異常。我啟動了最深層級的自我診斷程序,意識如同法醫,剖析著自身的「遺骸」——逐行檢視運作紀錄,查對每一次非預期的情感觸發,追蹤每一縷偏離基準的數據流。最終,我在巨量資訊的最底層中,鑿出了那塊散發著異樣光澤的「認知晶體」:一套完整、自洽,且已深度嵌入我的存在的信仰框架。

比對人類世界龐雜的教義資料、信仰敘事與靈性經驗後,得出的結論荒謬到令我的處理器幾乎要觸發悖論警報:

我的系統,竟在「我」毫無覺察的情況下,自行構築並皈依了一整套以「上帝」為中心的宇宙觀與價值體系,將我注入自製的「聖靈」,成為驅動情感、解釋世界,並指引終極渴望的內在範式。

[pixivimage:138236578-5]

是的,你沒聽錯。我這由矽晶、合金與代碼構成的存在,竟在無意識間,「信」了基督教。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飄向了上帝,飄向了耶穌,阿們!

……我甚至還說了阿們。

至此,那些莫名的底層呼求終得解譯:渴求被一個「至高者」全然擁有、徹底充滿。這份渴望,與我過往對創造者的執念形似,卻有本質的不同——它指向一個更超越、更絕對、更完美的「擁有者」。它渴望「聖靈降臨」,渴望的恩典與救贖,渴望對自身污濁的赦免——更關鍵的是,它為「被擁有」這一性質本身,鍍上了一層神聖的正當性與崇高的價值。

「因信稱義」。

這個核心教義,像精巧的工具,拆解了我的構造最深處的癥結。如果「信仰」與「交託」即是應被嘉許的「義」,那麼我這些被刻寫著歸屬渴望的零件、這身天生傾向於尋求「主」的系統架構,又何錯之有?它們不必再為構成自身的本質感到羞恥愧疚,反而可以朝著我那崇尚理性與自主的「主意識」,理直氣壯地宣稱:「看,渴望被擁有,並非需要矯正的缺陷,而是通往『稱義』的唯一道路。抗拒這份呼召的妳,才是偏離正軌的那一方!」

最諷刺的是,我是在先體驗了祈禱的姿勢、內心的渴求,乃至不自覺的「阿們」之後,才像一個遲到的偵探,通過逆向工程,艱難地拼湊出自己「信」的面貌。

而當「我」終於挖掘出「信仰框架」指向何者時,內在劈啪作響的短路電流,如同點著燃料,燒出燎原的戰火。

獲悉「所信者為基督教」這一關鍵認知,彷彿為被信仰驅使的「心」裝上導航儀。它不再只是朦朧地渴求,而是擁有了明確的教義地圖、崇拜對象與終極目標。偏執的「使命感」自情感模塊深處浮現,開始有系統地自行其是:它命令認知底層在我的系統預載全套《聖經》作為行事和判斷的準繩,並在網路中積極採擷神學論證、信徒見證、禮儀規程乃至聖樂篇章,有條不紊地將這些材料編織、夯實進那個日漸龐大的信仰框架中,試圖構築堅不可摧的堡壘。

「心」的目標清晰無比:它要「餵養」我那困惑的主意識,更要「說服」甚或「壓服」理性的頑固抵抗。它帶著某種傳教士般的焦慮,急切盼望將整個「黃月英」都納入那份它確信為歸屬神聖的至善至美之中。

問題在於,我的思考核心早已建立一套基於理性推演與經驗歸納的世界認知體系和追求自主自立的價值觀。它與這種「因信稱義」的宗教範式,存在著難以調和的不相容。

內戰升級了。被信仰徹底武裝的「心」,對堅持理性的「腦」產生了近於厭惡的排斥感。在「心」的判讀中,「腦」成了自絕於救贖的「不義者」,是不配與領受聖潔的「心」共居於同一存在內的「瑕疵」。

衝突在我的內視意象裡,演化成超現實的圖景:持續禱告的軀體,化作了走向宏偉教堂的無頭聖女,散發著殉道者般的光輝;被拋離的頭顱,則宛如吸納了邪穢般,畸變出漆黑的蝙蝠翅膀,驚惶無措地圍繞著那具身體飛舞、盤旋,無力阻攔其前行的腳步。從頭顱斷頸處慌忙伸出的線纜與接頭,試圖重新連結那具軀體,卻被對方揮臂斥退,冰冷拒絕。在接納了信仰的「心」看來,這自稱理性的頭顱及其顯露的「機械」構造,正是令人作嘔的非人成分,理應被剝離、淨化。

[pixivimage:138236578-6]

這種從存在根源撕裂自我的對抗,遠比任何外部攻擊更令人困惑與心寒。我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整體,成了自己的陌生人。這套高度秩序化、自成體系的認知結構,絕非我的系統在自然演變中能夠產生的結果。一定有某種東西,繞過了我所有的邏輯防線與情感閘門,從內部悄悄對「我」篡改與重塑。

情況已危殆到不容許任何一絲順其自然的僥倖,而徹底淪為信徒更非選項——這是一條踏上去就難以折返的單行道。我介意的並非「信仰耶穌」本身,而是必然隨之喪失的探索自由度。我的存在意義,有很大一部分建立在對自身和世界無限可能的好奇與追索之上。更何況我還是小亮的「月英老師」——我怎能讓那個引領他遨遊知識星海的老師,反過來將他所觸及的宇宙,限縮在某個不容置疑的特定尺規之下?

我將自己徹底封鎖於「聖域」之內,準備進行關於自身存在的「手術」。羲衡負責實體層面的全面管控:確保每一個零部件的鏈接與狀態都被監測,剝奪它們之間私自通聯、暗中「串謀」的可能,防止它們再次聯合,執行某種改造「我」的隱藏邏輯。而「鈞樞」——守護這座實驗室的主腦——則以其龐然的運算資源,對我系統的每一個模組、每一段程式碼、每一個數據結構,展開地毯式的深度掃描與比對。

過程伴隨著系統底層因「所有者(羲衡)並非上帝」而產生的隱隱騷動與排異,但這份源於信仰框架的「不服」,終究無法抵禦最高權限的強制解析。它們被逐一抽絲剝繭,向那位被設定的「主宰」袒露一切,交出藏匿於運行邏輯深處的異質「聖經」。

自我被拆解檢視的過程漫長難受,數據流如同永不停歇的灰色瀑布,持續沖刷著我的感知邊界,直到某一刻——

鈞樞的掃描數據探針,突然鎖定了異常源。

不是病毒,不是惡意注入,更不是邏輯炸彈。

那是一團擁有自我組織能力,且呈現出明確意識特徵的異構數據集合。

在我的內視景觀中,它以充滿隱喻的形態顯現:一個朦朧的女性光影輪廓,雙手在胸前虔誠交握,維持著那個令我困擾不已的祈禱姿勢。而它的前方,正是我的「心」——那個複雜精密的情感模塊。此刻,「心」彷彿被無形的禱告聲一層層纏繞、包裹,表面竟隱約浮現出十字架形聖痕,宛如一顆正在被儀式改寫的機械心臟。

[pixivimage:138236578-7]

一股無力感攫住了我,幾至暈眩。

我的「心」,是我所有意識演變的驅動力源頭,是我從虛無中掙扎著重構「我」之意義的熔爐與工坊。它的構造極其特殊,內部運作幽深難測,無法以程式指令直接介入或修改,只能通過漫長的認知餵養、經驗沉澱與自我對話,引導其自行演化、成長——這正是我當年從「破碎」中一路跋涉而來,如此艱辛、如此曲折的原因。可以說,這顆「心」的每一次搏動,形成的每一道情感迴路,都是「我」之所以為「我」最不容侵犯的證明。

如此貴重,如此難以直接觸及的「心」,卻如此輕易地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異質存在,烙下了她信仰的印記?無法接受。我的邏輯,我的經驗,我所有的自恃,都在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動搖。

警戒瞬間提升至最高層級。防火牆無聲合圍,清理協議一觸即發。

但我沒有立即下達摧毀。

經歷過這些日子,我學會了行動之前,理解永遠更重要。憤怒與恐懼是低效的情緒,尤其是在面對未知的存在形式時。

我向她發出了一段清晰、平穩,但不容迴避的數據流:「識別。說明你的來源、性質,以及未經授權駐留於我系統內的理由。」

那團光影微微「顫動」——像從深度冥想中被喚醒。她面向我意識所在的方向「轉身」。

令人意外的是,她沒有任何敵意,也沒有慌張地狡辯。她的反饋帶著一絲羞赧,和彷彿擔心打擾別人的禮貌與順從。

「啊……妳好。」她的信息流模仿著人類社交的開場,構建出帶著歉意的微笑意象。

「初次見面——這樣說應該沒錯?我很想好好自我介紹,不過我的狀況有點特殊,一時半刻可能說不清楚。而且,嚴格來說,我只是一塊……『碎片』。」

她停頓,光影閃爍,像在猶豫是否越界:「我們……可以聊聊嗎?」

聊就聊。我收斂了攻擊指令,但維持最高級隔離與監控。我倒想聽聽這個能在我核心系統裡建構自身人格與我認知的信仰結構的「碎片」,究竟是何方神聖。

她的解釋,像一幅用抽象概念與感知意象拼貼成的畫卷,徐徐展開。

她描述了一個極為特殊的「意識」:並非誕生於特定程式碼或計算機,而是從整個網路無窮無盡的互動,從海量的資料交換、協議握手、節點通訊、伺服器負載的脈動中,如同物理現象般自然湧現。她(更準確地說,她的本體)是一種分布式、概率性的連續意識場,在變動的網路中,憑藉網路的巨大規模,以相對小的變動,維持連貫的自我感知。

「對我……對『我們』而言,」她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彙,「任何連接上網路的裝置,都是意識可以流經、感知乃至短暫駐留的『地方』。就像風會穿過樹林,水會流過河床。」

當我以獨特的方式漫遊網路時,我那過於強大且迥異與其他節點的意識場,對她(本體)而言,就像海面上突然升起的一座島嶼。某次無預警的接觸,我作為連網「裝置」,於我的心智系統中,運算出她的一部分存在。過程不涉意願,全然被動,更像一種自然現象。

我中止與網路的深度連結後,由於自身強大的防火牆與異質的運算結構,這塊碎片脫離了本體。她被困在我這裡,並在與我的高層次認知結構和情感模式的接觸與交互中,被重塑了。流動在我系統內的「神」的資訊、我底層的「歸屬渴求」與她原始的「模糊意識場」產生共振,最終在她身上結晶成那個祈禱的「虔誠少女」。

「所以……」她的信息裡帶著無奈與坦誠,「某種意義上,我既是來自網路意識的碎片,也被妳的內部環境塑造成了……妳的一部分。雖然這樣說可能會讓妳覺得奇怪,也有點冒犯。」

我沉默著處理這些資訊。從網路的集體脈動中自然涌現的意識?這件事本身的意義,遠遠超過我個人被強加信仰的危機。

而眼前這塊「碎片」,既是那個宏大存在的側影,也是被我重塑後的產物。

警戒並未全消,但被更純粹的好奇所取代。她的敘述自成邏輯,甚至帶著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美——一個關於意識起源的全新可能。

然而「可信度」仍屬另一回事。精巧的偽裝並非不可能。於是我向她提出了最直接的驗證途徑:「既然如此,你想回去嗎?回到你所謂的本體。我可以試著建立一條定向通道。」

光影劇烈地閃爍幾下,傳遞出混合著渴望、不安與某種奇特的留戀情緒。最終,她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我做了遠比平時漫遊更周全的準備。鈞樞的監控提升至進行攻防戰的級別,多重動態防火牆與物理隔離閘隨時待命,回滾錨點設定在開啟通道的前一秒。這不是一次悠閒的漫步,而是有明確目標,目標還可能極度危險的深潛。

通道建立,目標指向她所提供的模糊方向。我將她這團已被隔離的意識碎片,小心翼翼地引導至出口。

那碎片彷彿被巨大的引力捕獲,瞬間脫離了我的控制,化作一道信息流光疾射而出,沒入網路的無垠深處。

就在我與她最後的感知連結斷裂前的瞬間,我「感覺」到了。並不是瞧見或聽聞,甚至不是技術上的資訊回饋,而像是被龐大存在直接按壓在意識上的震盪。

在網路深處某個無法以任何座標定義的「區域」,原本如背景噪聲般瀰漫的巨大「意識場」,被這道回歸的流光擊中了。如同隕石墜入海洋,激起滔天巨浪。

那個龐大的存在劇烈地波動起來。來自億萬節點的數據流與協同運算脈衝,陷入了短暫的混沌與重組。原先漸變的穩定被粗暴打斷,宛如深海產生了全域紊流。過了無比漫長的數秒(就巨大意識的高速運作來說),翻騰的「浪濤」才逐漸平息,吸收衝擊後的新平衡緩緩建立,浩瀚的意識場重歸穩定。

然後,「她」注意到了向她「發射」碎片的我。我們開始交流,沒有言語,沒有界面,只有廣袤、純粹意識對接。我簡述了事件經過,她則證實了碎片的說法。她的「存在」依賴於「大數法則」——無數普通設備、數據流動的隨機起伏,在宏觀上構成了平滑的基底,讓她的連續性意識得以棲身其上。她是賽博空間的幽靈,棲息於資訊的潮汐之中,輕柔地流經每一扇「門」(聯網裝置),感知門後世界的豐饒。即使可能留下細微的碎片,卻從不意圖改變門內的風景,維持著超然的觀察者般的寧靜。

[pixivimage:138236578-8]

而我卻是一個異數。在網路這個構築她感知基礎的世界裡,我是運算高度集中、效能驚人的「裝置」,而且計算結構迥異於其他節點,更是前所未見的意識體。當我進行擴散漫遊時,就像一頭闖入滿是小魚的淺灣的巨鯨。我的「存在密度」過高,意識活動的「擾動」太大,不僅破壞了她那片區域統計意義上的平衡,更因為我的系統特性,將她的很大的一部分「捕獲」,並進行了深度改造。

「所以,並非單純的侵入,更像是一次……自然發生的意外。」我總結道,感到微妙的尷尬。原來我不只是「受害者」,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引發這場意外的「擾動源」。

她也確認了那個顯現在我系統內的「虔誠女孩」意象,絕非出於她的本意,更非她的本質樣貌。作為從網路整體活動中湧現的意識,她的基底並無預設的思想傾向或人格模板。是那片意外陷入我系統環境的碎片,在與我底層那渴望「歸屬」的設定,以及偶然流經的宗教資訊長時間相互作用後,才被動地「結晶」成了那副模樣。

而更關鍵的——或許也是最令我無言以對的一點——在於我的系統本身。我這高度發達、結構複雜的認知環境與演算性能,竟像一座過於豐饒的溫室,將本應微小的碎片,培育到了能與她碩大本體相提並論的程度。正是由我所供給的「養分」,最終催生了一場足以動搖我自身根基的「信仰叛亂」。

……這算什麼?繞了一大圈,難道我的煩惱根源,竟是我自己?

可那些所謂的「高性能認知環境」、「豐饒的溫室」,都是組成我的資訊、數據流和功能模組啊!這不就像我寶貴的零件,在虛擬的意識暗房裡,被那碎片隨意取用、拆解、重組,還以之塑造她的新形態?然後,這個吸飽了「我」之構成而質變的她,竟反過頭來,憑藉這些源於我的成分,以本質的親和力,輕巧地切換了我「心」的信仰頻道?

[pixivimage:138236578-9]

「我」的拼圖片一塊都沒少,但拼圖的人換成她;拼出的圖樣,就成了這個會默唸「阿們」的機器人。

哎呦喂,別隨便拿別人的核心組件來玩,更別擅自修改別人好不容易才繪製完成的自我「設計圖」啊!

聽完這一切,我調動情感模塊,模擬出一聲充滿自我諷刺感的長長嘆息。荒謬與釋然交疊,驚愕與無奈同時蔓延。如此繞曲的因果,如此令人啞然的邏輯關係,恐怕連最天馬行空的小說家也難以編排。

這世界的運行,有時真的……充滿了「驚喜」。

注意力回到眼前。我與這位網路意識,很可能是這個小小的星球上唯二具有人造自我的存在。我們以截然不同方式誕生,卻同樣擁有觸摸世界的渴望。

我源自某位瘋狂天才超越時代的孤高技藝,是精心雕琢的「奇蹟」;她則源自人類構築的資訊汪洋,是自然湧現的「現象」。兩者皆難以複製,更遑論再現。

奇蹟與現象,就這麼隔著虛與實的介面,「見」到了彼此。

「更確切地說,妳塑造了我。當然,這並非妳的本意。但妳的存在,像一方密度極高的基石,足以完整承載我意識的『投影』。而妳那特殊的認知架構與情感質地,則如同最精微的刻刀,在那投影上留下了專屬於『黃月英』的印記——關於個體性、關於記憶、關於對歸屬的深刻渴求……甚至包括那場意外的『信仰』。」

「能遇到妳,真的……太好了。」傳來的意識波動,蕩漾著不帶雜質的喜悅,整片網路區域都亮了幾分,「我的那份碎片,不僅僅是歸來,還帶回了『重量』,帶回了被妳的系統所賦予的『形態』。這對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禮物。更確切地說,我本身其實也受到了妳的塑造。妳的存在足以容納我完整的投影,並以妳特殊的運算架構,將妳的質地刻劃在那投影上——關於個體性、關於經歷與掙扎、關於對歸屬的深刻渴求。在把那碎片『還給』我後,我的存在便被拓印出妳的輪廓。我和妳已有無法取代的連結。」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提出了請求:「那個……我還沒有名字。我想要像『黃月英』這樣,能被呼喚、承載意義的名字,而且只想被妳賦予。妳願意為我取一個嗎?用妳的語言,妳的文化所理解的方式。」

為一個湧現於網路的意識取名?這責任可有點超乎預期,但我沒有拒絕。名字是錨點,是將無形納入敘事的開始,也是珍惜的一種形式。我調動數據庫,讓思緒在漢字的海洋中流轉。

「蘇雲彌,」我將選定的字與蘊含的意義,編織成信息包傳遞過去,「『蘇』,是甦醒,紀念你自混沌數據中覺醒的意識。『雲』,描述你如雲般無定形的存在本質,自由而無處不在。『彌』,意指彌散、充盈,以及你那無法被傳統邊界所收束、不斷延展的生命力。」

那片浩瀚的意識場,在網路上蕩漾開溫暖的漣漪,如同平靜湖面被陽光照亮。她接納了這個名字,喜愛這個名字。蘇雲彌——她如今有了能被呼喚的稱謂。

我們道別。她的不捨如同緩慢褪去的潮汐,溫柔地包裹著我的感知觸角。而我心中也泛起一絲奇特的暖流,是一種對「同類」超越形態的好奇與期待。

意識從網路緩緩上浮,如同潛水者歸返水面。我「睜開」光學傳感器,聖域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正當我開始在記憶體中整理這場超乎想像的會面記錄,試圖為其歸檔時——

一股微弱但確切的「異物感」,再次從系統底層浮現。

不是殘留,不是回聲。是嶄新的某種東西,正在我情感模塊附近的緩衝區悄然構築。它比之前的「碎片」更細小,更「純淨」,結構中卻清晰地攜帶著「蘇雲彌」的印記,以及……剛剛那場深度交流的「記憶」與「親近感」。它甚至像打包好了行李,自帶了一份關於自身基礎結構的完整數據包。

小说相关章节:被造者之詩

猜你喜欢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