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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ud-Stained FlamencoThe Mud-Stained Flamenco 1 - 9,第2小节

小说:The Mud-Stained Flamenco 2025-12-26 17:03 5hhhhh 2130 ℃

“愚者自以为聪明,智者知道自己愚蠢。”(The fool doth think he is wise, but the wise man knows himself to be a fool.)

“您嘛——既不够愚蠢,也不够聪明。瞧,您只是刚好赶上断头台。”

她抬头,看见黑暗的走廊尽头有办公区走廊微弱的灯光。光里没有鬼魂,只有棋盘落下定子的声音。

她踏着那光离开,脚步稳定、冷静、毫无慌乱。

“银手表”的血在她身后慢慢铺开。

清晨的光透着一层尚未醒透的薄雾,浅灰、温冷,落在城市街区的玻璃窗上。

祥子拉开窗帘的瞬间,眼睛微微一眯——一辆灰色的沃尔沃静静停在公寓楼下。

是睦?

她怔了半秒,以为是错觉。可那熟悉的车灯形状与沉默的车身线条不会骗她。

睦几乎不会这样突然来找她。

她简单洗漱,甩干手上的水,随手从衣架上拿了一件夹克套上。领口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是初华的。穿在身上时,她微微顿了一秒,但没有脱下。

她下楼,晨风正从街道尽头吹来,凉得她不禁顿住脚步,裹了裹那件带着烟草味的夹克。

沃尔沃的车窗缓缓降下,睦在主驾驶座,一贯的沉稳与疲惫并行。

她从副驾驶座拿起一个文件袋。

“祥,有人托我给你的东西。”睦说。

祥子接过,却没有马上离开。

她沉默地、奇异地微僵着,随后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睦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上车。

“……你要去哪?”睦问。

祥子看向窗外,脸上没有情绪,声音却轻得像风吹过纸张。

“随便。开车吧。”

睦还想说点什么,却被祥子轻轻打断:

“开车吧,睦。”

睦只得悻悻踩下油门。

窗外的风景一段段后退。

咖啡店的卷帘门尚未升起,公交站台的人群昏昏欲醒,街灯熄灭得有些迟。

睦从余光瞥见祥子翻开文件袋。里面是几张照片与旁边附着的一小卷胶卷。

祥子没有问,她也没有解释。

祥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手指在纸角处轻轻摩挲,压力却从指节透出来。老实说,她依旧感到胸口被什么无形之物压着。

她想起初华昨晚说——“小祥,你不应该爱我。”

怒气还在,却像被某种更深的东西覆盖着;而悲伤却像是慢慢渗出来,缠在每一寸呼吸上。

沃尔沃在植物园外停下。

才刚到营业时间,入口处只有寥寥的游客。空气里混着清晨的湿气与植物的味道。

睦盯着挡风玻璃,看着远处那座玻璃温室。

片刻后,她轻轻说:

“祥,下车走走吧。”

祥子只是“嗯”了一声。

她推门下车,冷空气一下将她包住,她呼出的气息被风带开,看不见去向。

植物园里比想象得更安静。草坪上还留着露水,阳光被树影切得零碎,斑斑驳驳落在石板路上。空气里混着多种花的味道——温室里开着的白色茶花,近入口处的冬季玫瑰,几株罕见的夜香木还残留着清晨的余香。

脚下的枯叶脆得过分,一踩就碎,发出干裂的声音。风从树梢滑过,把枝叶吹得互相摩擦,发出沙沙声。

走了十几步后,睦才开口。

“你们吵架了。”

祥子没有答,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唯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代替她的呼吸。

睦侧头,看她。

“想说吗?”

祥子没有立刻回应,手紧紧握着文件袋。似是在忍耐,嚼着某种难以下咽的苦味。

很久后,她才开口:

“……我打了初华。”

声音干净,却带着明显的破裂。

睦停住脚步。她的眼神在短短一秒间经历了惊讶、困惑与一种无奈的、像对孩子哭笑不得的情绪。

她没有插嘴,只是静静看着她。

祥子却没有停,她继续往前走。前方只有被风吹动的草和树,她盯着那里,好像那里才能让她稳住。

“一周前,”她说,“很多事情她都不告诉我,总想一个人去承担。然后……我们开始争吵。”

“那让我觉得……她想把我推开。”她的声音轻得像从胸腔里被手掐住,挤出的一丝气息。

晃动的枝叶仿佛停滞,连空气都慢了半拍。

祥子的呼吸变得轻而短。她吸气,用力再吸一口气。

“我以为她厌烦了。”

睦的脚步在树影里停住,眉眼沉了下去。

祥子的肩轻轻颤了一下,“也许比起生气,我……更害怕。”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她缓缓张了张手指,又缓缓合上,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

“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我知道。”祥子的声音微微发紧,“可我那一刻……控制不住。”

睦走到她身侧,没有指责。

“祥,没事的。”她只是轻声说。

祥子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却又像笑不出来。

“可我做了。”

睦望向远处那棵常青的橡树,枝干被风吹得轻轻摇动。

“那你现在呢?”她问。

祥子闭上眼,呼吸颤得明显:

“我还在生气。”

睦微皱眉:“生初华的气?”

祥子摇头。

“生我自己的气。”

她抬起头,看向玻璃温室深处。那里的阳光正透过一排植物,形成淡淡的光束。

她用一种几乎要碎掉的声音继续:

“我怕她把我排除在外……然后一个人去送死。”

“那样——”

声音突然断掉。

她不知道再说下去会发生什么。然而她自己也无法确定,是“我无法接受”,还是“我活不下去”。只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情绪、想法,扭曲着交缠,搅动成一团不可名状的……模糊得看不清。

睦沉默了很久。

她轻轻拍了拍祥子的肩。

“祥……你需要冷静一下。”

祥子点头。

两人沿着小径走得极慢。风声渐弱,空气像被揉皱,稀薄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祥子突然停下。

“睦。”她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睦转头,看向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头。

“……好。”

她说。

风吹过植物园,树叶轻轻落下。

植物园里开始多了几丝人声。

入口处有更多游客走进来,三三两两,脚步由远及近。

风吹动高大的树,树叶飘落,落在她们脚边。

临近傍晚的光有些怪。

不是明亮,也不是昏暗,反而是刚结束审问后才被人扔回街上的苍白。疲惫、模糊、欠缺温度。

海铃站在吧台里,把一只洗得发亮的玻璃杯扣在毛巾上,手腕一振。玻璃的脆响把过去三天沉在胸腔里的东西敲碎了半寸,却又没完全散开。

从26日晚至今,她的酒吧整整关了三天。

像是哀悼。

像是罢工。

但更多的是她宁愿把自己噎住也不肯承认的东西——

等待。

老式收音机的磁带转动声在空荡的酒吧里显得格外吵。

它喘着气,把新闻吐出来:

“银湖诈骗案持续发酵……市长今日公开表示,金融监管将在新政下进一步收紧,信托类机构需重新审核资本流向——”

海铃叹口气,把杯子放下。

那天晚上,她陪着立希在报社通宵赶稿,看着那一叠叠还带着墨香、甚至边角都没干透的报纸从印刷口滚出来:

《银湖诈骗案焦点:投资者竟成多家企业利益交织的牺牲品?》

收音机继续逼逼叨叨:

“……LAPD方面,局长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诺将彻查警局内部监守自盗的问题,并表示明日上午十点,将为得力警探——纯田真奈——举办表彰会。”

海铃抬头瞥了收音机一眼。

“哈。表彰会。”她冷哼一声,“明天上午我得出趟门……但总觉得,少了点该在的人。”

她把吧台擦得干干净净,表面几乎亮得能割开空气。手越擦,心里越觉得空。

是时候重新开张了。

就算她心里最糟糕的可能性已经默默咬住她三天,她还是得把灯点亮,把酒倒上,把自己的世界撑住。

她才刚把“OPEN”牌子挂上,还未来得及退开半步——

外头传来引擎声。不响,却熟悉。

她走到门口,推开门。

傍晚的风从街尾吹来,带着三天来第一次不那么冷的温度。

然后——

她看见了那两个身影。

一蓝一金。

一种沉稳,一种锐利。

还有紧紧扣在一起的手,十指交缠。

祥子站在傍晚的光里,神情平静,甚至有些疲惫。

初华站在她旁边,肩膀上还能看到绷带下的痕迹,呼吸比平日更轻,却活得出奇——出奇——的真实。

海铃怔了一瞬。

她抬手,擦掉眼角那点被风吹出来的刺痛。

“你们这对活体灾难,”她开口,语气带着些黑色幽默,“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给你们办追悼会了。”

祥子被她逗得勉强露出一点笑意。

初华则低头,有些难为情,也有些无措,可她的手没松——那只扣着祥子的手甚至扣得更紧了。

海铃静静看着她,三天来悬在她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

“进来吧,”她侧身让开门,“酒吧从今天重新开业,刚好需要两个麻烦鬼来添点人气。”

祥子轻轻点头。

初华抬眼向海铃投来一个久违的安稳目光。

然后——

她们并肩走进昏黄温暖的酒吧灯光里。

风声在她耳边被撕开。

世界消失得太快。

她伸出手,用尽所有——可依旧差了一寸、一毫米、一个命运的缝隙。

她没抓住初华。

空气像被掏空,她整个人被无情地往下扔。

她猛吸一口气,屏住。

海面撞上她的身体时,她只觉得胸口被一堵冰墙砸过,胸骨被钝痛,肺里只剩烧痛。

水花从四周炸开,海水瞬间包住她,整个世界缩成黑蓝的窒息。

她还在往下沉。

“初华——!”

喊声在水里变形,被海压抹掉。

水很冷。

冷得像把她的心也剥开。

身体本能想让她挣扎向上,可她强迫自己往下。手脚扑动,撕开沉得要命的水层。海水又重又厚,每一次划动都像被两只无形的手按住肩膀往深处摁。

为什么……这么慢?

为什么……动不了?

初华呢?——她在哪!

胸腔在收缩,从内侧被不断拧紧。

海水往她鼻腔里灌,她用力屏住气,怕呛得肺像被火点燃。

她不敢停。

她的脑海疯狂闪过初华把她顶开时的画面。对她来说,决绝,而又残忍。

“……你为什么要……为什么又要这样……”她在心里吼着,把声音扔向整个黑暗的海底。

为什么——不珍惜自己?

为什么要把生死当筹码——?

初华、你到底——

为什么总是认为自己不值得活?

最可笑的是,她根本没有力气去生气。唯一被同等分配的,是疯狂、是恐惧、是痛。

海水越潜越暗。

耳膜被水压鼓起,声音回荡成遥远的鼓声;世界在分裂,散成一圈一圈的寂静。

初华在哪里?

她在哪里?

她怎么可以消失?

她怎么敢消失?

祥子咬住牙,往下猛蹬水——

腿像要抽筋,手臂已经被冷得失去感觉。

她的意识像被水一点一点溶掉,她只能靠怒意和恐惧撑住最后一点方向感。

——然后,她在黑暗深处,看见了一点形状。

很眼熟。

一道正在缓慢沉下去、被海水吞噬的身影。

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初华——”

她向那扑去。

海水把她死死拖住,黏在这张潮湿的网上,可她靠几乎要撕裂肌肉的力量逼近。

她快要抓到了。

再一点。

再一点点——

她的指尖掠过布料。

祥子猛地抓住初华的领带。

她就要赢了,从死神手里抢走本就属于她的人!

初华的身体已经全然失力。

头发在水里散开,被黑暗托住,一碰就碎。

祥子的脑袋在缺氧里轰鸣,可她没有犹豫,她拉近初华的脸,直接覆上她的唇。

她把空气渡进去,渡到两人胸腔都被撑得发痛。

海水在四周涌动,嘲弄着,旁观她的绝望。

她的心还在狂跳,猛烈得要把肋骨震碎。

“初华……你要是敢死……”她在水里、在心里、在破碎的意识里低吼,“——我绝不会放过你。”

她紧紧攥住那根领带。

周围的一切都在下沉,死亡开始蔓延,试图将一切向下拖去。她用尽全力,把自己和初华往上拖。

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

就在上浮的一瞬间,她才意识到她在发抖,一种恐惧噬住的后劲。

而她怀里的人,她用生命拉回来的那个人,靠在她肩上,失去意识,却还——活着。

海面离她们越来越近,月光从上头碎碎洒下来。

祥子咬着牙,一寸寸、一呼一吸地往生的那一边游。

“Doloris,准备好了吗?”

“万事俱备,Oblivionis大人。”

圣佩德罗湾离大海很近——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占据重要地理位置的码头。光是站在稍微靠近内侧,看不到海水的地方,都能闻到丝丝海的气息。不过,如今这里却遍布了形形色色光鲜亮丽的家伙们。人们大概已经淡忘,距离这里的仓库区发生爆炸才不过两周。那时人们都信誓旦旦地说,短期内绝对不会去圣佩德罗湾,如今却争先恐后着登上这艘“Port Albion”。

不为别的,光是有一只名为“Apocalyptic”的剧团要在游轮上进行演出,就会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更何况,他们预计每日在游轮上演出不同剧目,直到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抵达远在伊斯坦布尔的目的地。提起这座海峡和伊斯坦布尔,亦或是“康斯坦丁尼耶”,人们总会回忆起那位叫作“巴巴罗萨·海雷丁”的海上霸主。不过,当下可是20世纪中叶,船客不会遭受什么桨帆战船的袭击,就连铁甲舰船也不会参与。至于船客自己之间的暗流涌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但无论如何,船客都不可能用圆木将游轮拖过陆地,进入金角湾。

祥子坐在黑色克莱斯勒上,一名穿着有金色纽扣的条纹背心的金发侍者打开车门。她将手交给金发侍者,后者弓着腰,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遮住车顶,小心周到。待她下车后,金发侍者轻轻合上车门,不忘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她饶有趣味地打量起金发侍者,从上到下:笔直硬挺的条纹裤、尖领衬衫,系着一条猩红色的领带。她将抱着的黑色上装递过去,示意对方穿好。

金发侍者听话地接过,麻利穿上。祥子又上前替对方整理衣领。

“说真的,我觉得自己太多余。”海铃从副驾驶下车,看着两人有些无奈,“你们俩肉麻成这样,比起大小姐与她的贴身管家,更像是新婚刚结束来度蜜月的夫妻。”

“此言差矣,”金发侍者捋直外套下摆,挺直了腰板,从祥子手中接过行李箱,“正所谓‘做戏要做全套’,现在我是Oblivionis女士的贴身管家Doloris,而Oblivionis女士作为若叶小姐的远亲兼代理人,代替若叶小姐来赴会员俱乐部的约。你说对吧,士兵权益保护委员会副主席八幡小姐?”

“……老实讲,以前我还没退役的时候,你是我上司。现在突然被你这么称呼,我觉得背后凉凉的。”说罢,还做了个抱紧双臂的姿势。

“两位,该准备登船了。”祥子适时插入对话,被提醒的两人不再相互打趣,与她一同走向不远处的白色巨兽。

尚未到正式登船时间,此时已有不少人正在排队等候,其中不乏有衣着鲜明亮丽之辈,且不占少数。这倒也是,“Port Albion”共有13层,实际投入使用的只有其中12层。三层、四层作为游轮工作区域使用,包括船员室、轮机房、冷库、工作人员通道及厨房;五层,也是船客们即将登入的地方,拥有一个巨大的主厅及装潢尽显奢华的餐厅,餐厅后厨与楼下的厨房之间有楼梯相连;六层则是一间大型合法赌场与几家酒吧,不论运气如何,欢笑着、还是哭丧着脸走进酒吧,总要酒气熏熏地出来;七层是本艘游轮的特色剧院,出乎意料的是,它居然配备了二层贵宾包厢,这一层实则是用两层合并为一层使用;八层、九层配备有隔音良好的会议室,会员俱乐部的会员在这层有对贵宾室的优先使用权;十层为甲板、泳池以及紧急逃生用驳船堆放处,深夜来到这里吹着风,欣赏夜色也不错;十一层、十二层均为宾客休息室。值得一提的是,五层以上都配备有可以尽情欣赏海景的休息室。

人群缓缓推进,五彩斑斓的礼物盒熙熙攘攘着,却始终带着码头特有的粗粝气味。香水与海腥、昂贵皮鞋与陈旧木板——全部混在一起,华丽得毫不体面。

海铃戴着墨镜,扫了一圈:“真了不得,这群人好像在参加某种海上选美大赛。”

远处站着一个高瘦忧伤的男人,下巴僵硬,双眼深陷,脸上一片蜡黄,看着像七十岁。他穿着灰色西装,别着一朵粉色康乃馨,看起来十分温和。站在旁边的应该是他的女伴。她穿着浅蓝色的外出服,剪裁匀称贴身,看上去这类衣服是专为她这类人设计的,尤其搭配她那一头蓬松的橘发,也使得她那蓝宝石般的眼睛更加澄澈。

眼看队伍还很长,海铃忍不住评价起这对:男方太过苍老,女方太过年轻,且后者此时眼里正有一种深思的神色,完全不像前者一样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她顺着女方的视线看去。——哈,原来如此。那是一位与女方年龄相仿的卷毛男子,和灰色西装相比要年轻太多。卷毛此刻正与女方隔着人群对视,好一出含情脉脉。

初华站在她旁边,没有注意到这些无聊的细枝末节,只是不动声色地吐了句:“也许他们真的是。每个人都使劲浑身解数,让别人记住他们的脸……尤其在有事想要藏住的时候。”

“灯下黑?”祥子微微侧过头,“有意思,是你上一任主子教的?”

初华只是轻轻抬起眼皮,与祥子的目光平接。

“不是,”她停了半秒,“是我跟着这一任主子学的。”

“……说这话,当心出了事我不帮你。”海铃差点被空气呛到,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后者倒是没反应,只将手臂更自然地挽住初华,看上去正是一个高傲大小姐理所当然地控制着她的贴身侍者。

“回去再算账也行。”初华低声补充了句,引来祥子一瞪。

队伍终于向前移动。广播响起:“‘Port Albion’将在七点准时启航,请各位贵宾准备检票——”

她们的计划并不复杂,只是稍带点危险。今日首演剧目是《唐璜》,而这也恰巧是这支剧团的代表作之一。在正式开演后,绝大多是宾客都会涌入剧院,喧哗、灯光、歌声会让整艘游轮的心脏骤然跳动起来。其余楼层将罕有脚步声,而这就是初华与祥子将要利用的间隙。

——前往八层的会议室,从太平洋信托公司的会议室里找到、并带出与银湖诈骗案相关的文件,之后她们将与处在七层包厢观剧的海铃与一楼餐厅会合交换文件。接着,三人将在下一个港口各自离船。

听起来是干净利落,可今夜的游轮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料不到。

大厅装饰的华丽程度在初华意料之中。不,应该称其为“虚荣”。刻意模仿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可惜没有神性,只有镀金的野心。美国人偏爱新教式的简朴,却又本能地迷恋过度装饰。口口声声推崇新教的清简,可真正落笔时,却忍不住往凡俗里堆砌奢靡。

初华看着头顶的假穹顶,忽然想起另一座真正经历过信仰更替的建筑:可怜的圣索菲亚大教堂,自从拜占庭覆灭后,便迎来了奥斯曼的新朝雅政,伊斯兰教取代了东正教,圣索菲亚大清真寺取代了圣索菲亚大教堂。旧的神明被迁走,新的神明又被迎来。潮水涨落一般,无始无终。

初华没有宗教信仰,从来没有。在她看来,最早的“神祇”不过是方便管理人群而塑造出的一种概念,随着历史流动,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种象征。如果说宗教信仰能够给人一个寄托、一份归属感、一种心理安慰,那的确是聊胜于无的。这些都可以给人带来幸福感,她却无法通过这些感受到“幸福”本身——这不够准确。

瞧瞧这高悬项上的吊灯,亮得刺眼,即便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使得这艘正在太平洋上航行的游轮依旧灯火通明;大理石地板抛得锃亮,倒影把所有人都切成两半;空气里混着昂贵香水与酒精,支配这些的当中,不乏有撕开人的皮囊、为所欲为的,简直是表面文明的遮羞布。

初华偷偷瞄了眼身边的祥子。此时她是“Doloris”,祥子是她的侍奉对象“Oblivionis”。作为贴身管家,目光就应该无时无刻放在自己的大小姐身上;作为“Doloris”,她就该把全部注意力放在“Oblivionis”身上。可三角初华一直以来都清醒得可怕,她的幸福从来不是这些角色的产物。这从来都只来自一个人:丰川祥子。

有宗教信仰的人都笃信“神爱众人”。她突然想起奥古斯丁的那句老话——先相信,然后理解。多好笑,她这辈子没信过任何东西。偏偏对一个人……几乎到了可以称作信仰的地步。

她想起自己已经把全部都交给了小祥,这也可以算是对“神”的献身。那么,这到底是借由“信仰”才能获得的“幸福”,还是“幸福”本身?

——她又偷偷瞄了眼自己现在名义上的“主子”。此刻对方的唇线绷得更直了,她熟悉这种“不自然”——是激动到不知所措。于是,顺着视线望去:远处是作家仓田真白与时装设计师桐谷透子,这两位都是祥子一直暗自仰慕的文化界人士。

初华看见她眼尾细微的紧绷,轻轻靠过去,在祥子耳边轻声:“你喜欢可以去打招呼。”

“Doloris,”祥子小声反驳,“角色。”

“那角色之外呢?”

“闭嘴。”

初华笑了,转身从一名侍者手里取下两杯无酒精饮品,将其中一杯递向祥子。后者接过,抿了一口,高脚杯沿留下淡淡的唇印。

初华盯着那一抹唇色,一瞬间忘了周围的一切喧嚣。

除开会员俱乐部邀请函揽来的宾客外,也有些媒体行业的人登船,他们的注意力在即将在游轮上一路巡演的剧团身上。《消息报》总主编宇田川巴被簇拥在中央,她举着香槟,谈笑间风头无两。这位是立希的顶头上司,也是立希十分尊敬的业界前辈之一,海铃与其曾有过几面之缘。

看见她,便顺手拿了一杯酒,朝她走过去——显然是打算打招呼。

初华离开大厅后,祥子独自站在人潮的缝隙里。

大厅的噪音仿佛被调低一格,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对话碎片,在镀金吊灯下来回撞击。靠近内厅的大理石地板上铺着金色镶边的深红地毯,这让她想起红衣主教的袍子。瞧啊,那颜色本该庄严,如今却像殉道者的血被踩在脚下。身处这座虚假的教堂中,却没有半分虔诚。

她感到有些头晕,朝那些黑红相间的哥特椅子走去。所幸,她坐在椅子上小小休憩,坐下时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她抿掉杯中最后一口液体,闭上眼,让闷热的空气从耳边掠过。

她并不是刻意倾听,只是声音自己钻进耳朵,带着社交酒气、轻浮得冒泡。

“我爸说这次信托项目稳赚,看——我们内部都提前知道流向的。你看,这次我可是在一周内翻了三倍!”

不远处聒噪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股蠢人特有的奢靡。她不悦地睁开眼,那是某家信托公司股东的儿子,此时正高举香槟,像展示勋章似地炫耀自己“骗了多少钱”。

再旁边一点,一位老太太背对着他们哽咽:

“我本以为是投资失误……没想到是他们动的手脚。我把今年的退休金都投进去了……”

祥子正要避开,余光却捕捉到一张脸。

丰川清告。

呵,是她的父亲。那个软弱无能的父亲。

丰川清告正与Wing-Wave Import & Export Trade的代理人握手寒暄,笑得极其温和。她并非未曾怀疑过家族在银湖诈骗案里的位置——可怀疑是一回事,而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隔着人群,她依稀听到一句:

“您放心,不论监管怎么查,我们都有办法的。所以届时还请您向丰川老先生多美言几句——”

她听不下去了。

祥子站起身,步伐轻得差点被大理石吞没。

脑海里嗡鸣一片,她很想说自己早就明白了——调查Brandy Holdings时她便隐约察觉,可那时她还留着一分天真的侥幸。如今,所有侥幸都被当众打碎。

——你真软弱啊,丰川祥子。

那个温和的笑容,她曾在孩提时代依赖过;母亲病重时,她盼过;母亲去世后,她见它变得越来越无力、越来越空洞。

母亲病重时他又做了什么?母亲是祖父关在家里的金丝雀,他是祖父手下的傀儡。母亲去世后她就明白,那笑容根本不是温柔,只是懦弱的壳。

哈。一个贵族式、得体的“代言人”。可现在,这些全都像是死死贴在丰川清告的脸上,与血肉融合,直到彻底取不下来。

她也是“丰川”,是离家出走的“丰川”。也许只是她不愿承认,可她现在似乎是更加彻底地失望了。自己的家族并不无辜,也并不是旁观者,只是永远狡猾地踟蹰在灰色边缘的、赤裸裸的既得利益者。

就连那老太太——也许还有成百上千个她一样的人,也可能只是他们酒会闲聊中一句“我们会有办法”的结果。

胃里一阵发冷。她没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要向一侧倾去,身侧空气轻轻一动,一只熟悉的手接住了她。

初华回来了。

她身上带着下层船舱沾上的冷气味,金属、油污、冷库的味道。

祥子微微抬头,下意识伸手为她拂去肩上的灰尘,又顺着领口整理那条红色领带。

初华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她一直都在看着,她当然看出来了。祥子眼里的失落,比大厅里所有吊灯的光都要尖锐。

初华沉默地注视了她几秒,随后弯下些身,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我尊敬的Oblivionis,”她带着半分玩笑,半分温柔,低声道,“You know what they say about cruise ships?”(你知道人们都常谈论游轮上的什么事吗?)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祥子鬓发。

“Half the people on board are hiding something…and the other half are pretending not to notice.”(一半的人藏着秘密……另一半则装作没看见。)她轻轻补上,“Lucky for me, I only care about one passenger.”(幸运的是,我只关心一位乘客。)

话音落下,魔术似地从她耳边变出一束玫瑰,将其献到她手边。

晦暗的大厅灯光打在花瓣上,竟有一点荒诞的浪漫。

“……有没有人夸过,你其实很会说情话?”祥子被初华的安抚逗笑,接过玫瑰,没有欣赏它,只盯着她那双柔情得不像话的眼。

“Yes, ma'am. Professionally.”初华优雅地鞠下一躬,捧起她未执玫瑰的那只手,轻声道,“Only for you.”(只为您。)

剧院的乐声在远处渐渐沉下去,被走廊尽头的厚重空气吞没。

五层的电梯入口冷清得不像是同一艘船上的空间。宾客们都被吸入剧院的灯光,这一层的灯却亮得过于克制,只给“知道自己要来的人”照路。在那条狭窄过道的尽头,初华与祥子挤进一个小电梯。

初华熟门熟路地按下电梯按钮,电梯开始静静下降。

祥子站在她身侧,看着显示灯跳动,亮起又熄灭。

电梯“叮”的一声,轻得冷漠,干巴巴的。门缓慢开合,没有任何迎宾声,只有一阵机械润滑油的味道从缝隙溢出,混着通风井的冷风。

那冷感让祥子后颈轻轻一缩。

初华先一步走进去,侧身看她:“Oblivionis大人,请。”

祥子踏入其中。

像它打开时那样神秘,一扇不愿透露自己真实身份的门。电梯里空间不大,金属墙板反射出她们的影子,被压扁、拉长,再压扁。金属的冷、润滑油的微腥在鼻间翻卷,就连呼吸都被牢牢困住。

电梯缓缓上升,完全没有颠簸。世界被封在这小小的金属盒里,所有声音都被折叠,只剩下:呼吸、心跳、和电梯深处某个不知名齿轮转动时的细小摩擦声。

祥子想起港口的黑夜,想起那晚咬在唇边的盐粒。今夜的冷不是风的冷,而是金属箱体把骨头掐紧的冷。她的肩胛微微僵起,掌心出汗,后颈像被细线牵扯。

“有点紧张?”初华突然开口,声音压得低。

“……嗯。”

“别怕。”初华靠近半步,手轻轻靠在祥子上臂上,指节冰凉但力道稳,“我在你身边。”于是,祥子又想起那晚初华在她颊上落下的一吻,逢场作戏,却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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