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素世揉了揉眉心，“好。”

她撇开目光，躲过千早爱音脸上浮现出来的笑意。

又一次妥协了。

最近向千早爱音妥协的次数越来越多，表面看上去都是对方在恳求，只有长崎素世知道是自己在不断后退。

身后的悬崖距离究竟还有多远？

长崎素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一脚踩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种事情绝不会发生。

长崎素世转身快步走去，将少女甩在身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哨所，前往机库所在方向。

一排排五大三粗、有着鲜明帝国特征的战争机甲停在此处，这些天来她已经熟悉了其中某些型号的操控方式。由于向导不像哨兵那样有着结实的身板，因此需要借助机甲的防护来深入战场，许多向导同时也是优秀的机师。

她行走于其间，将所见的景象牢牢印在脑子里。若有朝一日她能逃回联邦，这些将成为重要的情报。

但她没想到逃离的机会竟来得如此之快，当那名高级维修师左右张望后向她跑来时，她才意识到想见自己的正是这个神情阴郁的中年男人。

他是原联邦中级工程师，被帝国俘虏十三年后，得到信任并在此工作。

最初的谈话内容没什么异常，看起来只是老乡间的寒暄，长崎素世几乎想转身就走。她对这种心甘情愿为敌国献身的叛徒走狗没什么好说的。

在看出她的不耐后，维修师连忙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想逃离这里，我可以帮忙。”

长崎素世停下脚步，缓缓回头，试图从这张脸上的表情分辨出那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

维修师在此工作了七年，所有入库的机甲都由他亲自编号和维护，因此他得以在其中的一些机甲中植入后门，通过篡改程序获得它们的最高操作权限。同时，他对这颗用于军事训练的星球的所有哨所、雷达、巡逻路线、卫星航迹了如指掌，深知那些时刻的监控最为薄弱，让长崎素世逃离成功的概率最大。

长崎素世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她没忘记是唯奈苍让她来与这位维修师见面的，会不会是一场陷阱？

然而维修师的一句话打消了她的顾虑：“拜托了，请你……带我回家。”

次日，训练开始，长崎素世一如既往地操控机甲指挥着千早爱音进行作战，面色如常，手指却紧张地扭绞着。

当时间差不多要到时，千早爱音恰巧完成第二组任务目标的讨伐。

“素世世，这边也搞定了！下一组目标在哪？”

“12点钟方向……89公里，高度4351米，一组空中平台正在悬停。”

“哎？这么远……它们会移动吗？”

“不会，慢慢过去就行。”

“不行不行，今天一定要比A36快才可以！”

A36便是昨天向千早爱音挑衅的那位水城中士的小队，千早爱音还记得那件事。

机甲内忽然响起电力不足的警告，长崎素世的心跳开始加速。

“爱音，”她故作平静地开口，“机甲电路好像出问题了，我得去换一台，你可以等我一会儿吗？”

“你刚才说什么？”

“诶？”

难道被发现了？

这一刹那，长崎素世头脑中疯狂闪过一堆念头。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为什么千早爱音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异常？

该怎么弥补……可是问题出在哪？

“你刚才叫我名字了对不对？”

长崎素世的表情僵住。

“……哈？”

“拜托！素世世，再叫一次！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上次在食堂不就叫过了？”

“那次是连名带姓的，不算啦！我第一次听见你直呼我的名字！”

“这有什么稀奇？”

“啊啊啊！素世世！求你了！再叫一次嘛！人家就想听你用自己的声音喊我名字！”

长崎素世看了眼时间，深吸一口气：

“爱音。”

从无线电中传来女孩激动的欢呼，长崎素世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好高兴的，唇角无奈地勾起，下一瞬间又陡然沉了下去。

“更换机甲期间无法使用无线电进行联络，我会尽快重新恢复通讯，以上。”

长崎素世没等千早爱音回复，立刻切断了无线电，启动机甲的推进引擎，来到就近的维护站点。

维修师已在那等候多时。

“怎么来得这么慢？”

“才晚半分钟不到。”

“一秒钟都关乎生死！”

他帮助长崎素世迅速从驾驶舱中下来，并一同坐进另一台双人巨型机甲，利落地启动各项设备，所有仪表盘被顷刻间点亮，直到发出准备就绪的提示音。

在通过精神力进行同频后，长崎素世感到自己的知觉迅速延伸到了机甲的每一处角落。四肢、引擎、雷达、炮口，每一处都尽在掌握。维修师确实将这台机甲调校得很好，长崎素世的一切操作都变得丝滑流畅，没有遭遇任何阻碍和限制。她所构筑的精神屏障与机甲完美地融为一体，将来自外界的精神扫描完全阻隔。

“逃跑路径已设定，就是现在！”

听从维修师指示，长崎素世霍然启动引擎，炽烈的光焰自脚下的起降台上迸射而出，强烈的加速度下，两人都被死死地按在驾驶位上，舱内的抗过载设备全力运行，眨眼之间，机甲已冲出大气层。

长崎素世回头看了眼脚下那颗逐渐远离的灰色星球，想象着在其中某处地方，千早爱音还站在一片荒原中傻傻地等着自己。

这场过家家已经结束了。

去找更适合你的向导做搭档吧。

“太好了！无论是向导还是雷达都没有发现这台机甲！”维修师紧张地查看着地图和雷达信息，“我们现在已经通过了第一个路径点，一旦通过第二个路径点，就能进入跃迁模式，彻底脱离帝国军舰的追击范围了！”

“你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长崎素世问。

“当然！谁他娘的喜欢给帝国当狗！我的妻子、女儿还在家里等我！十三年了，十三年我终于等到一名能带着我逃离的向导了！如果我自己就是向导，能构筑起隐藏一整个星际机甲的精神屏障，我早他娘的跑回家和她们团聚了！”维修师激动地一拳头捶在大腿上，“去他娘的帝国！吃屎去吧！”

长崎素世只听见一声西瓜炸裂般的巨响，她将意识从机甲外无垠的星空中收回，转头往身旁望去，维修师的身体瘫软在座位上，血液、眼珠和脑浆正从四分五裂的头颅里流淌而出。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还沾染着白色和红色混合在一起的温热黏液。

诶？

发生了什么？

没等长崎素世从眼前的惨状中回过神来，虚空之中，一道视线忽然将她锁定。

一股寒意窜上后背。

舱内既没有响起被雷达锁定的提示，她的精神屏障也完好无损地笼罩着整个机甲，那么在这距离有人星球愈发遥远的宇宙中——是什么东西看见了她？

紧接着，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在长崎素世扩散开去的精神领域中，一个浑身漆黑、外壳上延伸着诡异触手的巨型积木突然出现在某个位置，然后消失，下一瞬间又于距离机甲更近的位置出现，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就如同一连串在水面上出现的涟漪，但长崎素世却看不见那颗石子的轨迹。

然而这怎么可能？

没有东西能以这种非线性的方式进行连续任意的高速移动，长崎素世从没听说过这回事，即便是使用跃迁轨道，也需要在特定空间内进行漫长的加速与减速。

但眼前的事实却又正以一种荒诞的形式上演，那块黑色积木的每一次移动都毫无规律，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没有过程，唯一不变的是与她的距离正越来越近。这种情况要么是她的精神领域受到了干扰生出错误判断，要么就是她遭遇了星际迷航综合症产生的幻觉。

不要管它！

长崎素世进一步提升引擎出力，维修师的惨死也好，黑色积木的诡异追击也好，都不是她现在考虑的问题。她此刻唯一的目标就是抵达第二路径点，然后开启跃迁！

黑色积木出现在了长崎素世面前。

隔着星际机甲厚重的高强度复合材料外壳，黑色积木悬停在了那里，仿佛是一张静止的贴图。在正对长崎素世的一面上，一只巨大的紫色眼睛缓缓睁开，从中放射出如同来自宇宙尽头的诡异光线。刹那间，一亿只蚂蚁在长崎素世的脑浆里穿梭，随后又都齐刷刷地长出翅膀，开始发疯般地左冲右撞。

长崎素世拼命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眼前全是闪烁的星星，嗡鸣声将她整个听觉占据。

是精神冲击！

这个诡异积木在持续不断地释放出一种频率诡异的精神波，试图将长崎素世摧毁！与此同时，她通过肉眼看见积木身上的触手正在机甲表面蔓延，舱内不断响起刺耳的告警声：

“防护力场系统损坏，无法启用！”

“表面装甲遭到破坏，氧气泄漏风险上升！”

“主引擎燃料泄漏，即将停摆！”

长崎素世一把掐向自己的腰，剧烈的疼痛唤起了瞬间的清明，夺回精神控制权的同时，机甲肩部的哨戒导弹发射，在积木表面产生一连串轰击，剧烈的震动令长崎素世的身体几乎散架。

然而积木纹丝不动。

怎么可能？

连这台星际机甲的表面都因哨戒导弹而产生了裂痕，直接被命中的积木怎么可能一点伤害都没遭受？

——那种威胁极其重大且特殊，常规武器很难取得成效，只有精英级别的哨兵与向导才能做出有效应对。

长崎素世猛然惊醒：难道这就是他们所面对的那个威胁？

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阖上双眸，开始全力调动自己所有的精神力尝试对抗。从积木中发出的精神冲击中含有一种诡异的频率，长崎素世的精神力遇之则会立刻消融。如此下去，随着精神力的损耗，她将被积木的精神冲击完全摧毁大脑，变成一个躯体还活着的死人。

必须破译它的频率才行！

脑子里不断嗡嗡作响，激烈的浪潮在左耳与右耳之间的区域搅动不停，令她几欲呕吐。温热的液体滴落到她的胸前和腿上，她的鼻孔、嘴角和耳朵都开始溢出丝丝鲜血。随着精神力的损耗与身体机能的快速下降，她感到愈发麻木和冰冷。

然后在某一瞬间，她与积木同频了。

当长崎素世睁开双眼的时候，帝国索拉瑞亚的核心行星阿卡狄亚就在她的身下，朝向她的这一面正迎接着主序星索拉瑞斯的耀眼光芒，整个帝国显现出繁盛而强大的气概。随后，一道庞大的黑影沿着行星边缘缓缓浮现，那是几乎与行星等同大小的黑色积木，它的触手沿着阿卡狄亚的表面不断延伸，仿佛自幽冥深渊中睁开的紫色眼睛凝视着这片渺小的大地。在与它接触的部分，行星开始燃烧，不断湮灭为黑色的粒子被它吸收。

长崎素世终于意识到：它在吞噬整颗星球！

这末日般的景象令长崎素世开始疯狂颤抖，本能的恐惧如积木上的触手般攥紧了她的灵魂，然而同一时刻，无法遏制的狂喜又掌控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一直以来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尽管不是出于自己或联邦的行动，而是由一种无法理解的诡异立方体所造成，但帝国正实实在在地在她面前被摧毁着。不是行政中枢，不是某座城市，更不是某几个首脑，而是整颗星球！在积木如此快的吞噬速度以及如此强大的引力面前，任何星舰都无法逃逸！

帝国的末日降临了！

“素世世！”

犹如从水底被猛地捞起，长崎素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稀薄的氧气令肺部像要被撕裂般剧烈收缩，那块黑色积木的紫色眼睛依旧相隔机甲与她对视，其中一根触手甚至已经穿透外壁出现在她眼前，而她手中握着一把正在充能的射线枪，但……

她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身着太空战斗服的千早爱音出现在了积木上方，双手攀着这个诡异物体锋利的边缘。她的身形无论相比机甲还是积木都显得十分渺小，然而那握紧的拳头却一下子便将积木砸出几倍于自己体型的大坑。

“爱音……”长崎素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别怕，我在救你！”

从无线电中响起的声音带着断断续续的噪声，但此刻听在长崎素世的耳里却如天籁般悦耳。

千早爱音抓住那根伸入机甲的触手，扯断，再次挥出一拳，在积木上砸出更深的凹陷。

猛烈的精神冲击自积木内部释放，少女的动作因此凝滞，透过战斗服的面罩，长崎素世仿佛能看见少女痛苦地拧在一起的秀眉。

不假思索地，长崎素世构筑起了一道精神屏障，如同一个柔软的气泡，将少女纤细的身躯整个包裹，服帖地沿着每一处起伏的曲线延伸，直至将积木的精神冲击完全隔绝在外。

“谢谢你，素世世。”

少女轻柔的声音在舱内响起的同时，积木被一记手刀彻底劈为了两半，在其中心的位置裸露出一块巴掌大的紫色荧光晶体，正是精神冲击的源头。千早爱音伸出手去，将其捏碎，积木的精神波纹彻底消失。

长崎素世一边在精神领域中看着这一幕，一边将舱内的应急供氧头盔戴在头上。机甲内部的显示屏已全部熄灭，大部分设备都已停摆，无论这里距离第二路径点有多近，她也已经走不了了。

随着机甲前壁在震动中被撕开，背朝着星辰大海的樱发少女出现在长崎素世眼前，她向自己伸出手来，灰色的眼眸在厚实的面罩下依旧清晰明亮。

“素世世，跟我回去好吗？”

“我有没有说‘不’的权力？”

“有的，当然有的……但不是现在。”

真是一句漂亮的废话。

“回去我就会因逃跑而被处决。”

“我会说这是在执行紧急任务。”

“谁会信？”

“我会说服他们相信！”

长崎素世将手从背后抽出，交由对方握住。

她看见女孩笑了。

笑得真蠢。

蠢死了。

会被她说动的自己则更是蠢得要命。

随着两人的离开，这台逐渐飘往宇宙深处的机甲座舱内只剩下一具无头的尸体，和一把悬浮在空座上的、再也不会被击发的射线枪。

2.

“我总觉得那个人就是你。”

在将最后一颗散发着晶莹光泽的蓝色晶体置于堆叠而成的石堆最上端后，老人直起身来，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那双如蓝色湖泊般的眼睛，看过的人永远也忘不掉。”

她望着长崎素世的目光温柔而深邃，那双灰色眼眸在诉说着一段为人遗忘的往事，那样的往事分明只有她自己知晓。

长崎素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个老人是千早爱音，应该是千早爱音。除了千早爱音，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样的眼神望向自己。

而现在，长崎素世已经知道，她和千早爱音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她从帝国的手术室中醒来的那一天。第一次见面，千早爱音就仿佛早已认识她，称她为“亲爱的幽灵”。

“那是我第一次确认你的模样，那双眼睛总觉得怀念，似曾相识，我想了很久，当回忆闪过脑海后，就愈发确定，并觉得命运是如此美妙的安排。”

老人的嘴角泛起微笑，她伸手将方才叠石头时垂落下来的银丝撩回耳后，望向黑色海洋的尽头。

“所以当听你说起自己的往事后，我突然陷入了迷茫。难道是我记错了？难道是我把回忆中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混淆在了一起？”

老人沿着海岸线漫步，瘦削的身影分割着陆地与海洋的界限，长崎素世跟在她身后，却不知她究竟要去往何处。

“素世世，那个人真的不是你吗？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呢？”

-

界虫是一种最新发现的星际生物，它们长相酷似长着触手的黑色积木，在其中一面上存在着一只紫色的眼睛。

关于界虫的信息知之甚少，只知道它们以非线性的方式进行短促的连续移动，并总是相对于某一物体悬浮。

它们的触手似乎不具备固定的形状，可以在较大范围内自由延伸和行动。

它们具有激进的捕食行为，表现为逼近目标后用触手将其缠缚，随后将目标分解为不明粒子并吸收。

它们的猎物为一切人类及人类造物，其中又以哨兵、向导、艺术作品及高科技设备为主。

简而言之，它们是文明的吞噬者。

文明？

长崎素世想到从唯奈苍口中说出的这个词就忍不住笑。

这样一个在宇宙范围内四处燃起战火，造成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大量星际难民流离失所，而内部充斥着腐败堕落、欺凌暴力的腐朽集团，竟以“文明”自称？

精神力训练装置的压力指数骤然增强，长崎素世只觉得脑子一阵嗡鸣作响，她瞪了一眼在旁边负责操控装置的操作员，不得不集中精神与这台装置进行对抗。

如千早爱音所承诺，上头对这次逃亡事件的最终定性为“擅自行动”。因成功阻止一头训练用界虫的逃逸有功，长崎素世罪责减轻，仅需以增加精神训练装置的训练时长作为惩罚。

但长崎素世并不觉得这种惩罚比枪决要好到哪去，尤其是手脚无法活动的情况下，在三小时内被人接连且突兀地调整压力指数，以完全违反安全使用原则的粗暴方式进行操作。如果不是因为她精神力足够强大，换作普通向导来恐怕早已口吐白沫晕厥过去，运气再差一点，脑子被烧成一团糨糊也并非不可能的结果。

长崎素世回想起了逃亡时的情景，当时那个维修师正骂着娘，脑袋突然便像西瓜一样炸开。在借由千早爱音驾驶而来的星舰返程的路上，哨兵告诉她，所有联邦俘虏的头颅里都被植入了类似那样的微型监控装置，一旦检测到目标离开限定区域，就会不经提示立刻自爆。

“我在意识到那台冲出大气层的机甲是你在搭乘的时候，就马上联络了唯奈少尉，恳请她远程关闭自爆功能，”那双灰色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忧，“我说一定会把你带回来，只要你不受伤害，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我的脑袋现在还在我头上，”长崎素世望着舷窗外的星空，“她就这么听你话？”

“我答应了她一个要求。”

长崎素世一怔，僵硬地转过头来，盯着正通过仪表盘向地面塔台传输坐标的樱发少女。

那是一张完美的侧脸，远处索拉瑞斯的荧蓝色光芒勾勒着她柔和的五官轮廓，小巧的鼻子、饱满的嘴唇还有那抬眸时纤长的睫毛。抛开身份立场的问题不谈，千早爱音确实长着一张可人的脸，更别提那双眼眸里如同星星般的碎光，还有笑起来时令人心软的小虎牙。

此刻即便身着太空战斗服，千早爱音几近完美的身材比例也在驾驶座舱内清晰可辨。上身虽然略显纤薄，但反而衬得她身姿高挑。当少女穿着制服短裙踮着一只脚尖盈盈站立时，那头明亮的樱色长发总会引来众多视线，而后随着凹凸有致的腰臀曲线，就会发现那双莹白的长腿是如何勾魂夺魄。

对这样一位声称自己愿意接受任何惩罚的好女孩，那个唯奈苍会提出什么要求？

长崎素世没有忘记那天在食堂所见的景象，帝国的腐败堕落是自上而下、无所不在的。她对这样的事实十分欣喜，这意味着早已被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高耸大厦并非如外在看起来那般牢不可破。

然而她几乎忘了，千早爱音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这个事实在不久前还天天盘旋在她的脑海中，竟然此刻才突然回想起来。

千早爱音当然不是蛀虫，她甚至有着超然的地位和特权使自己可以超脱于那污秽的泥潭之上，专注地行使自己的天赋、完成被赋予的使命，令那纤白的足尖始终不染尘埃。

但现在，千早爱音没法再那样做了。

她有弱点了。

那个弱点就是此刻正坐在她身旁的长崎素世。

嘴唇几度张开又合上，少女察觉到后，将目光转向长崎素世，那双灰色的眼眸在此刻光线的作用下接近银白，纯粹得令她心口发疼。

长崎素世终究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只不过是一次发生在帝国系统内部的交易罢了，她是帝国的俘虏，一块身不由己的砝码，玩弄天平的人并非自己，责任不该由她来承担。

又一次突如其来的极限冲压像坦克般轰在长崎素世的大脑皮质上，霎时间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她终于没能忍耐住，在操作员举着录像机嘲讽的注视下，将胃里的食物残渣一股脑地呕在了自己身上。

灼热的黏液在身上流淌，恶臭迅速弥漫到整个训练室中，透过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操作员正捏着鼻子做出一副被恶心到的夸张表情，很快便有其他的帝国人员赶来，拍照和嘲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长崎素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人围观的野狗。

“结束了？”她用被烧灼得火辣辣的喉咙发出声音，“给我松开。”

然而操作员充耳不闻，装作和旁人说话忘了这回事的样子。

长崎素世想要调动残余的精神力给他来一个教训，却被脑子里突兀传来的针刺感疼得面目狰狞。那个该死的混蛋在训练装置停下后马上就启动了她的精神力限制器，在这里，无论她怎样高傲抑或愤怒，都只能成为这群帝国畜生欺侮的玩物。

然而这还不算结束，当长崎素世穿着这身沾满秽物和恶臭的衣服穿过通道和电梯时，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针对她自尊的处刑仍在继续。

“那是个联邦人吧？真的像传闻中说的一样邋遢呢。”

“别推我过去，我可不想沾上那些恶心的东西！”

“千早爱音说到底也是玩玩吧，哎，她刚才是不是进了唯奈少尉的房间来着？”

如同一盆冷水泼在长崎素世脸上，她猛然伸手抓住方才说话那人的胳膊。

“哇别碰我啊你！”男人被吓了一跳，嫌弃地将手挣脱，“脏死了！”

“你刚才说什么？”

男人和同伴对视一眼，露出揶揄的神情：

“听说那女孩对你很好，你喜欢她对吧？”

“我问你刚才说什么？”长崎素世森然地重复。

那人退后了一步，随后脸色涨红。

“哈哈哈，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嫉妒了！可怜的联邦杂种，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啊？不过也是，那女孩对谁都一样好，搞得这座塔里每个人都觉得她喜欢自己。”

“说到这个，你知道尤其是那些和她搭档过的向导，个个都说自己会和她产生结合热，重新分组后那些家伙失魂落魄的样子简直笑死人了。”

长崎素世感到耳边一阵嗡鸣，本就因高压训练而枯竭的精神让她的思考接近僵化。

千早爱音对谁都是一样好？

每个人都觉得她喜欢自己？

和她搭档过的向导都会和她产生结合热？

那我……我也是……

“就千早那副小白莲一样的单纯外表，要不是有个唯奈少尉盯着，怕是早就被人给占了吧？”

“毕竟千早爱音和唯奈少尉是地下情人这事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了，谁会想不开去惹那个家伙……喂，她好像不行了？”

“唉~怕是一直觉得自己对那女孩很特殊，听见真相接受不了了吧。”

“看起来倒也是个美女，我说，等你洗干净了也可以考虑下我啊，前提是得洗干净了！哈哈哈哈……”

长崎素世没再继续听下去，那两人的声音搅得她头昏脑胀，让她只想逃离，可是虚浮的脚步却让她站立不稳，时不时要靠向墙壁才能维持平衡。

等返回自己房间将门砰地关上后，她终于失去力气跌坐下来。耳边如同蜜蜂飞舞般不断回响着那两人的对话，心底刚刚建立起来的某样东西在顷刻间轰然垮塌，然而这一次却比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更加寒冷空洞。

许久之后，她拽下黏腻的衣物扔进垃圾篓里，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让冷水从自己头顶流下，冲刷过全身。随着一道闷响，她攥紧的拳头停留在了坚硬的墙壁上，鲜血蜿蜒，很快便与水流混合，冲入阴暗的下水道中。

-

长崎素世想了一万种面对千早爱音的表情，然而第二天当她进入食堂时，却没有发现坐在往常位置向她招手的那抹明亮粉色。

怎么回事，为什么今天不在？

不仅如此，运输舰上也没有千早爱音的影子，甚至当长崎素世来到集合点时，依旧没发现她的踪影。

这是参加训练以来，千早爱音第一次缺席。

甚至没有通知长崎素世一声。

搞什么？

虽然一直以来自己对那人的态度都爱答不理，尽量不去牵扯过多的情感，可好歹她们如今是名义上的搭档。千早爱音竟就这么把自己晾在了一边，是想让别人看自己笑话吗？

长崎素世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直觉告诉她千早爱音不是那样的人，可昨天那些流言蜚语又不断在耳边重复。

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

听到脚步声从哨所大门传来，长崎素世猛地回头望去，进来的却并不是千早爱音，而是一名神情严肃的男性军官。

“今日由我来负责你们的集训。”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令长崎素世一怔。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唯奈苍也没来。

“我答应了她一个要求。”

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毕竟千早爱音和唯奈少尉是地下情人这事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她仿佛置身于某个洞穴里，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回音令周遭的一切开始旋转。

“长崎素世，长崎素世！”

长崎素世茫然地抬起头，赫然发现集合队列只剩下她一人。

那位新来的军官不耐地盯着她：“今天你独自进行精神训练。”

“等等……”

“什么？”

关于千早爱音的询问死死地卡在长崎素世的喉咙里，最终只是被她像咽一块冰般狠狠咽了下去。

她转身离开。

这是在愚弄我吗，千早爱音？

没有在我逃走的时候将我处决，用甜言蜜语哄我回来，然后却将我晾在一边？

直到来到精神训练装置前，被操作员大声要求坐上去时，长崎素世才松开了自己的拳头，酸痛无比的指节微微战栗。

“前线最新战报！我军大捷，联邦节节败退！”

长崎素世感觉胸膛遭遇了一记重锤，她缓缓转过头去，在不远处的全息显示屏上，帝国新闻主持人正满脸激动地向帝国所有行星吹嘘着帝国的胜利。

画面中是长崎素世所熟悉的那颗行星，一个月前她才在那里的城市中与联队一起进行过驻扎。她清晰地记得那里的农业大棚里生长着金色的星莓，一到晚上就好像漫天的星星落在了地上，那里的农民将星莓采摘下来送给了他们，她尝了几颗，甜得让她一度忘记自己身处战争之中。

而如今，她看见的却是已经化为废墟的城市，无人机的镜头从高空俯瞰着硝烟弥漫的大地，从画面一角中闪过的农业大棚正在被帝国的战争机甲碾过，帝国士兵将一群农民推到里面，在他们身后举起了射线枪。

长崎素世下意识地撇开了目光，紧接着又强迫自己回过头来，恰巧在那一刹那，高能射线掠过已然一片狼藉的大棚，农民们无声地倒下，从尸体上腾起一片烧焦后的烟。

牙龈传来剧痛，长崎素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我到底在干什么？

长崎素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是一只幽灵。

一只为向帝国复仇而存活至今的幽灵。

可她此刻却在做什么？

做了帝国哨兵千早爱音的搭档，因为被她晾在这里而焦虑失落？

蓦然间，长崎素世回想起了帝国中心阿卡狄亚行星被那只庞大界虫吞噬的画面。

帝国迫使她做千早爱音的搭档，让她活着参与机密训练，不就是为了对抗这种凭常规武器无法对抗的威胁吗？

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对抗的神秘星际生物……

长崎素世不知道现实中是否真的存在那种庞大到足以将一颗行星吞噬的界虫，但如果……如果她让帝国前期的准备都化为乌有，也就是说……就是说让她所在的这个部队——不，更准确的是，把这支部队中的王牌哨兵……千早爱音……让她消失掉的话……

一滴冷汗滑过长崎素世的额角。

“素世世……”

长崎素世猛地回头，对上的却是操作员那不耐烦的脸孔。

“你耳朵聋吗联邦杂种？今天的训练不及格！滚回去向你的上级报到！”

长崎素世剧烈地喘息着，眼前的精神训练装置根本就没启动过，然而她却好似遭受了比昨天的极限施压更加折磨的酷刑。

她一句话没说，离开了训练场。整整一天，她都魂不守舍，仿佛之前窜出来的念头是一块烧红的炭，在风雪之中如此诱人，但却又烫得她不敢靠近。

再想想，长崎素世，再想想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千早爱音她……她也许和其他的帝国士兵不一样。

她压根就不像个士兵。

她只是恰好在这里罢了。

长崎素世几乎要将自己说服了。

直到在从返回塔的运输舰中下来的时候，看见了一辆停靠于远处平台的小型私人飞行器。

起初长崎素世没有注意到它，直到眼角掠过一抹明亮的樱色。

她猛地转头望去，身着连衣裙日常打扮的千早爱音正把后座的门推开，从前面下来的风衣女子便已来到她身前，牵着她递来的手，帮她落到地面。

那个人是唯奈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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