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察觉到了长崎素世精神力波动，唯奈苍往这边瞥了一眼，在与长崎素世的目光对上的刹那，眼神立刻从温柔转为冷漠，将身形往旁挪了一步，挡住了少女想要望过来的目光。

那身风衣宽敞高大，足以将千早爱音的身躯遮挡得严严实实，仿佛像是将少女整个地占据在了自己的怀中。而少女没有做出任何抗拒或挣扎的行为，在被遮挡的前一刻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

高空之上的风撩起那浅色的裙摆，她就这样和唯奈苍一起步入了塔中，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呆立在运输舰起降区的长崎素世一眼。

长崎素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原来那种明媚的笑容，真的是对谁都可以做。

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两个人穿着常服私自出行消失了整整一天，还能去做什么？

一定要说出来吗？

在这一刻，长崎素世想通了一切。

无数情绪在心底激荡翻涌，最终化作她嘴角一丝冷酷的弧度。

-

“本次训练，将进行分组实战对抗，目的是检测各位在高速的、多变的、极端的情况下，进行快速反应和决策的能力，这将在与界虫的对抗中产生决定性的作用。”

唯奈苍宣读着训练的内容和规则，与先前各小组分散训练不同，这次只有一个训练场地，由随机抽选的两两小组轮流进行对抗，其他人则在旁观摩，学习和总结经验。

“A36，对手是……”唯奈苍略微停顿，“A45。”

哨所内一阵喧哗。

这两组恰巧是近段时间以来训练成绩最好的两个小组，千早爱音的王牌之名早已在塔内尽人皆知，而A36的哨兵水城拓人也不遑多让。这两组相遇必然产生一场好戏，士兵中已然开始传出下注赌谁赢的窃窃私语了。

长崎素世冷眼瞥向自己身旁，千早爱音正隔空与A36的两人做着挑衅的手势。少女用食指指向水城拓人，再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最后一边摇头一边摇着食指露出“你不行”的表情。然而那模样与其说是挑衅更多，不如说是可爱更多，引发了周围一阵哄笑。

长崎素世的眼眸却如同冰结。

她没想到自己的机会竟来得这么快。

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高强度的对抗赛，一次不经意的意外，一个无法挽回的创伤……

一瞬间，长崎素世就已知道该怎么做。

如此天赐良机，她只需要在最关键的一刻——

“素世世！”

长崎素世被吓了一跳，她甚至以为自己心底的想法已经被眼前的少女看穿，竟连伪装的微笑都忘了，脸色苍白得好似见了鬼。

千早爱音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她往前一步，长崎素世下意识后退，紧接着却被她伸出手臂搂住了腰肢。

“素世世，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今天的训练还可以坚持吗？”

带着薄荷味的温凉吐息落在长崎素世的唇上，身后与手臂接触的部位温度愈来愈高，她几乎要迷失在眼前这双柔和如水晶的灰色眼眸里，下一刻，她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露出天衣无缝的完美微笑。

“我没事，昨晚看书太晚，有点犯困而已。”

“那就好，不过……”千早爱音关切地摸了摸她的脸，“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对我说哦，另外就是，这个表情的素世世……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害怕的感觉，哈哈哈……”

风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却令长崎素世感到无比的紧张。她推开少女的搂抱，让自己发烫的身躯重新回到冰冷的空气里，让自己几乎要炸掉的大脑也跟着一同降温。

“别说傻话，开始训练了。”

别再犯傻了，长崎素世。

她是帝国的哨兵，你是联邦的向导，你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你和她天生——势不两立！

对抗演习开始了，最初都是一些较弱的对抗，但在唯奈苍严厉地呵斥与责罚下，后续组别的对抗激烈程度逐渐上升，到了后面甚至开始出现受伤的情况。唯奈苍对此并不阻止，而这正是长崎素世想要的情况。

“爱音。”她喊道。

“什么，素世世？”原本正津津有味地观看着比赛的少女立刻将耳朵凑了过来，活像一只听见主人喊名字的小狗。

长崎素世微笑道：“待会儿我会给你提供最稳固的精神屏障，同时压制对方向导的精神攻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全力以赴就可以了。”

千早爱音认真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充满自信：“素世世，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揍得落花流水，拿到这次考核的第一名！今天晚上想吃什么，都可以让那位联邦裔厨师特地给我们做哦！”

长崎素世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其中的疼痛。

“别大意，赢了再说。”

“嘻嘻嘻~”千早爱音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今晚一定要让素世世吃到自己想吃的菜！”

长崎素世藏在身后的手几乎要将裙摆捏碎。

“下一组，A36对阵A45，准备开始！”

终于，随着唯奈苍的声音从广播里响起，万众瞩目的一场对抗开始了。

长崎素世进入机甲，看向站在前方尘土中回头望着自己的少女，将精神屏障构筑于彼此的身上，深吸一口气后，展开精神领域。

借由机甲上的增幅装置，长崎素世瞬间看清了整个训练场。

这是一片面积约为三十平方公里的荒原，赢得对抗的条件就是击碎对方哨兵和机甲上佩戴的一个特制铃铛。此刻那个特制铃铛正在千早爱音的腰间和这台机甲身前的挂钩上摇晃着，在风中发出扰人的声响。

长崎素世仔细搜索着，对方的向导似乎叫作沙耶凉，构筑精神屏障的技艺看来相当不错，粗略地扫描一遍战场竟然没能立刻发现他们的位置。

但也仅此而已了。

长崎素世闭上双眼，调动更多精神力再一次扫描战场，这次她看见了。

“1点钟方向，大约14公里，对方正在高速移动，预计3分钟后抵达那个位置。”

“明白！”

千早爱音双腿微曲，随着从她脚下猛然爆发的沙尘，她的身形在长崎素世的眼前拉出一条长长的幻影，随后被烟幕所掩盖。

与此同时，长崎素世稍微放松了千早爱音身上的精神屏障。

要让他们也发现才行。

果然，对方立刻改变了方向，开始主动向千早爱音移动。

“爱音，对方好像发现你了，准备迎战，我将同步开始精神力压制！”

“收到！”千早爱音的声音忽然掺杂了几分笑意，“素世世，有你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长崎素世心脏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揪成了死结，令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都陷入滞涩，可是却怎么也解不开。

察觉到对方向导沙耶凉先一步开始了精神力压制的尝试，长崎素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进入战斗。

现在还不能让你们占上风。

她将沙耶凉针对千早爱音发起的精神脉冲顶了回去，而这也立刻暴露了她的位置，对方转而将矛头直指过来。

太嫩了。

同样十几岁的年纪，这群人还在这里玩实战演练的过家家，而长崎素世却早已历经了无数场战斗，从尸山血海中存活至今。

她没有立刻加强精神力，而是一个声东击西，绕开那锋利的精神力矛头，直取身处机甲内的沙耶凉本体，霎时间便将对方压制。紧接着，她分出另一股精神力来，对哨兵水城拓人造成些许干扰。

就在这个时候，两边的哨兵也碰面了。如同彗星对撞一般，战场中间立刻扬起了漫天的尘土，每一次对拳，空气中都几乎会产生一道肉眼可见的冲击波，沉闷的响声如同遥远的雷鸣，就连身处十公里外的长崎素世都能隐约听见。

此时，A36两人因为长崎素世精神力的压制而陷入劣势。水城拓人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向导并不能为自己取得优势，想要赢得胜利，必须依靠自己。

于是，他将无法保留实力，会因压力的增大而全力以赴，但是千早爱音却会放松警惕，相信长崎素世始终会为她维持完美的精神屏障，平时总是戴着的耳机这次却取了下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就是长崎素世想要的效果。

她在精神领域中紧张地监控着哨兵之间的战斗，水城拓人不断后退，对千早爱音的攻击感到应接不暇，逐渐推至失败的边缘。

接着，他必然做出困兽之斗，在某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对千早爱音用出足以一击制胜的攻击。

那个瞬间就是——

现在。

长崎素世呼吸颤抖着，解除了对A36的精神力压制，以及为千早爱音构筑的精神屏障。

“素世……世？”

她清楚地听见了这样一声难以置信的疑问。

闭上眼睛的时候，一滴眼泪滑过了她的眼角。

随后，水城拓人全力挥出的拳头命中了千早爱音的胸膛，爆炸般的轰然巨响中，少女娇小的身躯擦着地面飞了出去，在所经之处黎出一条长达一公里的沟壑。

这一拳的破坏力，加上无精神屏障保护的亢奋状态下的五感过载，足以同时对千早爱音的大脑和身躯造成致命打击，而此刻，在长崎素世的精神领域里完全安静下来的整个战场也印证了这一点。

千早爱音的生命迹象消失了。

无论是水城拓人还是沙耶凉都停止了进攻，他们在无线电中迅速沟通着此刻的情况；训练场上的广播响起，唯奈苍正慌乱地叫喊着中止训练；一架医用飞艇紧急升空，向着烟尘汇聚之处飞去；长崎素世能感受到整个世界都乱了，因为她所做的手脚，因为千早爱音的死亡。

因为那个女孩全身心地信任着自己。

长崎素世用手按住自己的脸，嘴唇不断痉挛，无名的灼热液体不断滴落在腿上。

然而，随着精神领域中突然出现的细小波动，她猛地抬起了头——

不对！

千早爱音还活着，她的精神讯号重新出现在了长崎素世的精神领域里！

失败了？

这一瞬间，长崎素世的嘴角翘起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弧度，但紧接着又陷入巨大的慌乱。

她没有杀死千早爱音，那么接下来，死的就会是她自己。

那个女孩一定会痛恨她的背叛，不顾一切地追杀而来，用那怪物般的力量将这试图保护她的机甲撕碎，就像对待界虫那般，一边质问她为什么背叛，一边将她全身的骨头敲得粉碎。

长崎素世害怕死亡吗？

不，不对。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女孩那愤怒而失望的表情。

所以她要逃。

她必须逃到唯奈苍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帝国士兵那里。

她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中，但那个人绝不能是千早爱音！

但就在长崎素世打定主意推动机甲往训练场外逃窜时，意外发生了。

在她的精神领域中，刚刚落地准备对千早爱音实施救助的医用飞艇忽然爆炸坠毁，一个娇小的身躯如梭子般自下而上地贯穿了整个庞大的钢铁怪物。

——千早爱音。

她为什么会攻击医用飞艇？

长崎素世愣住，忘记了逃跑。

那个飞艇上分明还有驾驶员和几名医护人员，他们在一瞬间……被千早爱音杀了？

那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孩，那个笑起来会让人心都软掉的女孩，那个会搂着自己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的女孩——

竟杀害了试图去救她的人。

长崎素世感到胃部一阵绞痛，令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看见千早爱音开始在训练场上高速移动，相比之前的实战对抗，速度竟又暴涨了一个量级，所奔袭的方向，正是离她最近的人——水城拓人。

她该不会是想——

这个问题还未完全经过长崎素世的脑海，试图挥拳格挡的水城拓人就在千早爱音的行经之路上化作了一团炸开的血雾。

没有造成丝毫阻碍，没有看见丝毫怜悯或犹豫，千早爱音就这么杀害了第二个无辜的人。

察觉状况不对的唯奈苍开始命令所有人撤退到安全区域，呼叫防御卫队入场控制局势。

“注意！尽量采取控制手段！不要使用致命攻击！”

这名平日为人所惧怕的冷酷军官，此刻声音里的慌乱就连化作了渣滓的水城拓人都听得出来。然而在接连被千早爱音击杀了几名卫队成员后，致命武器的使用还是通过了许可。

见到这一幕，长崎素世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虽然没有直接消灭千早爱音，但她成功引起了一场内讧，让帝国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天才哨兵陷入失控，让这里的局面脱离了唯奈苍的控制。接下来若卫队不能控制或杀死千早爱音，一定还会造成更大的灾难，无论如何，帝国都必须考虑开始培养下一批用于应付界虫威胁的新人了。

我成功了。

我明明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我却……

长崎素世启动机甲向千早爱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她一定是疯了。

无数的爆炸和巨响中，长崎素世眼前浮现的却是站在界虫残骸之间，背靠着星辰大海向她伸出手来时那张微笑着的面孔。

那才是千早爱音。

那才是她的搭档。

而不是眼前这个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将血腥和暴力无差别施加给别人的怪物！

而这一切都是她长崎素世造成的。

“长崎素世你在做什么？这是不是你捣的鬼？”唯奈苍在无线电里嘶吼着，显然她根本不在意长崎素世的死活，她只在意千早爱音。

而千早爱音只在意我。

长崎素世在这一刻宁愿这么相信。

然后，在飞扬的尘土和一连串的爆炸中，千早爱音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爱……”

长崎素世刚刚一个字说出口，机甲就被撕纸一般轻易地拆成了两半，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从安全带的束缚中拉拽出来。

那双灰色的眼眸如同冻结的寒潭，没有任何光线从中逃逸，这不是长崎素世所熟悉的眼神，像一只野兽，一台机器。

这不是我的搭档。

长崎素世悲哀地望着这个由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怪物，脖子上传来咔嚓咔嚓的恐怖声响，即将被折断的痛苦使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艰难地伸出手去，触碰女孩冰冷的脸庞。

不要这样面无表情啊……

笑一笑，就像你常做的那样……

你笑起来的时候，可比你现在这副可怕的模样要好看多了……

我的爱音。

眼泪从长崎素世的下巴滑落，打湿了千早爱音的唇角。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眨了眨眼，像是疑惑这股咸咸的味道自何而来，又像是疑惑自己为何身处此地。

而当她再次与长崎素世那双被水色浸润的眼眸对望时，却只呆呆地说了一句话：

“你的眼睛真好看……”

身躯骤然跌落地面，空气再度涌入长崎素世的肺中，顾不得脖子和脚踝传来的剧痛，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忽然，脸上拂过一阵温热的熏风，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少女落入自己怀中的身躯。

结合热在体内疯狂升温，长崎素世的手从未像现在这般用力抱紧过什么人。她低头看去，千早爱音将脑袋无力地搭在自己肩上，纤长的睫毛柔软地交叠在一起，呼吸平稳而深沉，除此之外一动不动。

防御卫队的飞艇和士兵迅速向长崎素世靠拢，巨大的噪声震得人耳膜发疼，长崎素世构筑了一层精神屏障，将自己和怀中的少女一同包裹在内。此时，所有的武器都对准着长崎素世，但凡其中一个士兵因紧张而开火，她都会立刻灰飞烟灭。

一只残翼鸦从长崎素世脚边若无其事地经过，防御卫队终于将所有的武器放下，他们面面相觑，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樱发少女早已睡着。

-

长崎素世被唯奈苍痛骂了一顿，但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因为千早爱音自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刻，就将所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都是我的错，那个时候素世世为了对抗沙耶中士，压力已经很大了，我却还是莽撞地要冲上前去，才会导致精神屏障破裂……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这些话，后来千早爱音在军事法庭上当着法官的面又再说了一遍，神情笃定，又带着一万分的愧疚，看起来极为可信。

而长崎素世则沉默着，身为联邦人的她一旦承认是故意松动屏障，马上就会被法官毫不犹豫地判处死刑，千早爱音在开庭之前就已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说一个字，就连在庭审中，那双灰色的眼眸也时不时朝自己望过来，生怕她会不顾一切地突然开口。

最后，一切的罪刑和惩罚都由千早爱音所承担。

好在这场事故的定性属于训练中意外情况所导致的人员伤亡，在唯奈苍申报了死亡名额并极力打点好上下关系后，千早爱音所受到的实质惩罚几乎被削减为零。

军衔从中士降到下士，薪资被削减一半，三年内除非立下重大战功不得晋升——若是对普通士兵而言，这几乎断送了他未来的晋升之路，但对千早爱音这样迟早会在战场上立下战功的哨兵而言，其实不足为道。

尽管如此，千早爱音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失去。

走在塔中，长崎素世听见了来自周围的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千早爱音在训练中失控暴走了，对，就是那个平时装得像朵白莲花一样的家伙……”

“据说杀了好几十个人，其中还包括自己的战友，要不是防御卫队拼死阻止，恐怕伤亡还更加严重！”

“我们平时居然和这样一个怪物住在一起？为什么不把她隔离开啊？”

“很多人在保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样子，谁知道和多少大人物睡过……”

长崎素世一拳挥了过去，随后嗡的一声，世界天旋地转，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半边脸肿成了个猪头。

也难怪，谁让她挑的是一个哨兵。

长崎素世躺在地上，觉得自己有必要找千早爱音聊聊。

当对方从第二道静音闸门后望向她的脸的瞬间，炸毛得就像只看见自己喜欢的毛绒娃娃被人扯碎了的小狗。

没等长崎素世开口，千早爱音就急忙将她拉到沙发上坐下，跑去柜子里找来了医疗器具，为她脸上涂抹消肿化瘀的药。

千早爱音一边涂一边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被狗踹了而已。”

“在这个地方打架你太吃亏，忍忍好吗，再不行，你把我叫去！”

清凉的感觉在脸上蔓延着，千早爱音的手指极其轻柔，长崎素世舒服得合上了眼皮。

这个女孩要是知道自己被揍的原因正是因为她，会不会更加感到内疚？

“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揽下来？”长崎素世问，“你到底想要我什么？”

“我要你。”

“嗯？”

“我要你，”千早爱音重复，“要你在我身边，要你能够看得见摸得着，要能听见你的声音闻到你的体香，要能感受到那股在身体里升温的热量。”

这话和告白大概没什么区别了。

“你对谁都是这么说吗？”

“怎么可能！”

察觉到女孩的动作停止，长崎素世睁开眼，恰巧看见那副震惊又恼怒的表情。

“他们说你对谁都一样好，你所有的搭档都和你产生过结合热。”

千早爱音的嘴已经张大得能够完整吞下一颗鸭蛋。

“等等，‘他们’是谁？”

“不认识，反正都这么说。他们还说……”

“还说了什么？拜托，素世世，快告诉我！”千早爱音将药膏放下，捧起了长崎素世的手，灰色的眼眸里为急切所充斥。

“说你和唯奈少尉是地下情人。”

说出这句话时，长崎素世仔细观察着少女的反应，让她失望的是，对方并没有进一步露出荒诞的神情，反而神色变得落寞起来。

心底生出一股刺痛。

“是真的？”长崎素世语调变得低沉。

千早爱音叹了口气。

“素世世，今天剩下的时间没有训练，能和我……去外面走走吗？”

“什么？”这回轮到长崎素世露出疑惑的神情了，“先不说你想干什么，我是俘虏，没法自由外出吧？”

“这个简单，我帮你报备一下就成了，素世世，我想带你去你第一次找到我的地方。”

第一次……找到千早爱音的地方？

-

长崎素世的外出许可很快便被申请下来，经由空中平台驾驶小型飞艇出发，纵横交错于天地之间的帝国建筑群一一掠过长崎素世的眼前。

这些建筑以庞大、料峭和恢宏为特点，密集地铺展在这颗星球的几乎每一个角落，她曾在各种资料里不止一次地见过，但只有身处其间才能真正体会到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她喘不过气来。

随着飞艇的前进，在经过某个界限之后，眼前的景象骤然产生变化。天空豁然开朗，不再有足以触碰到云端的巨大建筑物，只剩一片更加广阔但仿如废料堆积场的低矮建筑沿着大地铺展开来。

这是帝国的贫民窟，把那些密集程度不高但依旧存在着各类建筑的面积一起加起来，长崎素世粗略估算，大概占到整个城市的七成甚至八成以上。

飞艇的高度开始下降，在某个老旧的地面起降平台着陆。千早爱音将飞艇停靠好后，熄火招呼她一起出舱。

“就是这了，我的故乡。”

时值黄昏，红矮星奥瑞斯将天空染成了绯红的玫瑰色，赤色的天光与周围的铁锈、荒土一起，在长崎素世眼前展现出一个单调而压抑的世界。

“你是贫民窟出生？”长崎素世有些讶异。

“不，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但在这里生活了大概有十年。跟我来。”

千早爱音在前方领路，长崎素世一边跟着她往那个不知名的目的地走去，一边在心底盘算如果趁机逃跑的话成功概率有多大。

跑不掉的，长崎素世没有忘记那个在自己旁边却脑袋炸开了花的倒霉维修师。

整个贫民窟看起来都是由废弃材料堆积而成，在长崎素世看来，这里可以说是一座由垃圾场就地取材改造而来的区域。

道路错综复杂如同蚁道，每一条都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一些身着褴褛、灰头土脸的小孩从阴影里冒出头来，这些孩子似乎大多认识千早爱音，一见到她就围了上来。千早爱音一个个地和他们打招呼，聊着近来的家常。另一孩子对长崎素世很感兴趣，却碍于她冷冰冰的脸色也不敢上前。

“千早姐姐这次要回来住吗，待多久啊？”

“只是临时回来看看啦，晚上就要走哦。”

“这个姐姐就是‘素世世’吗，你们是不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

“是哦，”千早爱音回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们得叫她嫂子才行！”

长崎素世一巴掌呼在了她脑门上。

“别听她胡说，没有那种事，我们只是……”

“只是？”

“只是邻居而已。”

千早爱音瘪了瘪嘴，看起来有些伤心。但那或许是装出来的，因为长崎素世看见下一刻她就朝掀自己裙子的小男孩追了上去，两人的欢笑声在无数的废料、棚屋和沼泽中回荡。

长崎素世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曾经在她心目中犹如血腥魔窟的索拉瑞亚帝国，没想到如今却会为她呈现出截然不同充满生活气息的温馨的画面。

一番打闹后，千早爱音拍了拍手，露出乞求之色。

“好啦，你们也看到了，她还没答应嫁给我呢，我现在得要想办法哄好她才行，可以留出一些单独的空间给我们吗？等我表白成功后，让嫂子给你们发红包！”

“好耶！”小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

其中更是有个小女孩跑到长崎素世面前，握紧小拳头对她郑重地说：“千早姐姐又可爱又温柔，好多人都想和她结婚呢，可她就天天念叨着你，你要是拒绝了她，一定会后悔的！”

长崎素世疑惑地看了眼面露羞红之色的少女，问这个小女孩：“你说她天天念叨我，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反倒是小女孩变得有些疑惑，“一直都是啊……”

“笨蛋，嫂子是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啦！”另一个小男孩叫道。

“那你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呃……一开始就开始了啊！”

“那你不也不知道！”

千早爱音及时插进来，打断了这群小孩子的斗嘴，否则真不知道他们要吵到什么时候去。

“这里总是那么热闹呢，哈哈哈……还记得刚才那个孩子吗，你以前也见过。”

“我没见过。”

“也是呢……”

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落寞，接着又很快振奋起来，牵起她的手朝前面走去。

“马上就到了，看见那棵树了吗？”

长崎素世想要抽出手，没成功，只好任由那股结合热在身体里温水煮青蛙一般缓缓烧着，让千早爱音牵着自己来到了她所指的那棵树下。

这是一株古老的晨星树，矗立在棚户区的中心，在一片由废料和简易结构堆积起来的建筑中，只有这里抬头能够望见星空。

这棵树大约有三层楼那么高，树冠像伞一样遮盖着这块空地。此时奥瑞斯已然落入地平线，在露涅丝还未将柔和的银白光芒投向这片大地时，那些星芒状的叶片已经开始亮起金黄色的光芒。

而在树下，围绕着古老的虬结树根，被人放着无数盏灯。

从每天都需要添加燃料的煤油灯到可以持续发光到世界末日原子能灯，明暗不一、造型各异、五光十色。

这些灯光映在不远处的一堵涂鸦墙上，千早爱音牵着长崎素世，先是去不远处的饮料贩卖机里买了一瓶纯净水，然后沿着铁质阶梯往上爬到中段，在一处延伸出去的栏杆间，她停了下来。

“以前，我们经常在这里聊天。”

长崎素世皱眉，没有说话。

千早爱音坐了下来，将刚刚买的纯净水放在地上，灯光透过水瓶，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接着，她将手指交叠在一起，墙上投下一只小狗的轮廓。

“快看，素世世！汪汪！汪！”

墙上的小狗朝着长崎素世的影子摇头晃脑。

“你是个幼稚的小孩吗？”

“嘻嘻~”千早爱音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面，“过来，我教你！”

长崎素世挑眉，“这还用得着你教？”但她还是走过去坐了下来。

千早爱音又做出一只小兔子，沿着墙上涂鸦的城堡蹦来蹦去。

还挺生动的，长崎素世想。

“素世世也试试！”

长崎素世扭开头，她才懒得理这大小孩。谁知千早爱音竟不征求意见地抓起了她的手，开始摆弄造型。

“放开我！”长崎素世抗议道，但却并未真的用力挣脱。

“像这样，这样……你的手指好软……”

长崎素世开始用力挣脱了。

“哎别别！马上就好了……好啦！放在灯光下面，快看！一头小鹿！”

长崎素世不情不愿地转头望去，目光凝固在那绽开的鹿角上。她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好似麻花一般的手指，又抬头看了看那只鹿，试着动了动，果然小鹿也移动起来。

她承认，现在这个幼稚的小把戏看起来是有意思一些了。

“你弄得我手好疼，可以了吧？”

“等等！还有呢！”

随着千早爱音双手交叉摆弄，一只小猫出现在鹿的附近，沿着涂鸦字母的线条走来，抬头与它碰碰鼻子。

“温柔的鹿先生，我找不到我最好的朋友了，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吗？”

“她知道自己是你的朋友吗？说不定只是你自作多情。”

“唉……啊……这样啊……”

眼角余光里，千早爱音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只不过是一个游戏而已，至于吗？

“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长崎素世怀疑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哎哎哎？真的吗！”千早爱音的眼眸霎时亮了起来，比树下所有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加起来还要灿烂。

长崎素世的脸烧得发烫，“只有这一会儿，你要是再吵我也走了。”

“我们做一辈子朋友好不好？不，不对——我们做一辈子伴侣吧！”千早爱音说这话时，目光悄悄地偷看长崎素世的表情，“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陪伴在一起，互相依靠，彼此温暖，那样我就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得寸进尺，再见。”

鹿转头离开，小猫急切地想追，可那美丽的影子已随着长崎素世手指的解开而消散。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答案，鹿先生！”小猫在灯光的边缘处向远方眺望，“一直一直等着你，直到这光熄灭的那一天！”

长崎素世不由转头方向光的来源，在看见那是一盏原子能灯后，不由悄悄松了口气。随即她又将手指攥紧，为刚才片刻的愉悦感到烦闷。

周围安静了下来，千早爱音将手肘磕在膝盖上，用手心撑着下巴，片刻后，她轻轻地说：

“我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说话的”

“什么？”

千早爱音转了转水瓶，墙上的光影也随之变化。

“水光、影子、沙尘，你会通过改变这些东西的形状，让我听到你的‘声音’。而有时候我也会像你一样，尝试用手影表达我的想法。最久的时候我坚持了半个小时，可后来还是憋不住出了声。虽然安安静静地交流也很浪漫，但果然还是能真正听见你声音的时候最幸福了。”

长崎素世终于按捺不住提醒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也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怎么交流的，但那个人不是我。”

“你叫长崎素世吧？”

“你们不是调查过吗？”

谁知千早爱音竟摇了摇头，“我们——我是说帝国的情报部门，我从没让他们去调查过你，即便是在我向唯奈苍提起你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对你仍旧一无所知。素世世，是你告诉我自己那个时候和联邦第四中队一起处在那个战场中，然后我才拜托唯奈苍将你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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