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走廊要有灯

周四清晨六点四十二分，手机在枕边躁了三下，像有人隔着门提醒我“外面在等”。短信只有一行：河湾段，有渔民钓起一只硬壳行李箱，疑似尸体，法医和痕检支援。落款冷静得像量杯上的刻度：河务警。

我把走廊那盏暖白的灯先按亮。灯在两扇门之间，一扇通向解剖室，一扇通向教学室。每一次出门，我都先让它亮一会儿，像给自己定个速度：别跑，慢点看。阿喻拎着旧工具箱站在门口，说今天先讲顺序再讲道理。岚岚把卷好的警戒带抱在怀里，打着哈欠，手心却是干的。周姐打来电话，让我别忘了最近那宗失踪警情，但先把河湾说清楚，“只看不拍”的牌子要早早立好。

七点过三分出发，车窗外的天像一块刚离火的铁片，热气尚未散尽。我们在车里不怎么说话，沉默是出发前的省电模式。岚岚把标签纸一张一张写好，右上角都加粗“侧别+时间”。阿喻把“挥发性优先”的黄色贴条按在工具箱最上层。轮胎过了两个减速带，我在笔记上落下四个词：锐器、压迫、药物、处置。它们会在今天慢慢就座。

靠近河湾时，风把水气推到岸上。我第一鼻子嗅到的不只是潮味，还有一丝不相称的甜腻，像薄糖衣贴在水面之上。不是早晨该有的味道。氯仿？还是带香味的清洁剂？氯仿的甜更圆，清洁剂的甜更滑，我把怀疑按住，留给毒理。警戒带里躺着一只暗蓝硬壳箱，拉链头上缠着细水草，轮轴里卡砂，拉杆处反倒亮得出奇，像被人认真擦过。胡队朝我点头，说渔民没动箱子，人还在水里，我让大家先远看环境再近看箱子。

水在近岸冲刷出扇形纹，右侧水草扎堆，像有大块物体长期停留造成回流。泥面有三处下陷，间距不均，是拖行时短暂停的脚印。我蹲着看了会儿，只在本子上写“拖、停、擦、卡”，先不猜主语。启封前，遮挡布撑好，摄像开着，角度避开非必要暴露。拉链被拽开的瞬间，阻力不算大，滑轨像抹过什么，这个“像”我也只写在心里。

她蜷在里面，四肢因容器限制自然屈曲，皮肤浸渍还浅。胸前左乳内上方有一道四厘米的刺口，创缘一侧锐一侧钝，是熟悉的单刃特征。颈前外侧一道带状压痕，点状瘀斑沿着肌纹散开，像被按下的印。箱底铺着透明薄膜，边缘剪裁不齐，斜光下来回晃的时候，我看到像细小盐粒一样的亮点——清洁剂干结常有的那种光。靠近头侧的角落里，卡着一小截蓝白相间的丝带，宽约一个指甲，丝带上绕着两根浅金色的短发，发干见漂染痕。我把丝带和毛发单独封袋，她身上的其他线索暂时沉着——名字要往后些，我们先让证据说话。

她是“无名女性”，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我的喉咙发紧，却只在心里重复一遍“体面”两个字。岚岚轻轻点头，把“性侵取证流程”那张小卡叠在夹板最上面。我和她配合，按规范采集外阴区双拭子、肛周拭子、口腔拭子，同时取甲缘下皮屑与异物剪取，所有采样都加空白对照。每一步我都会低声说一句“来了”，像在和她打招呼。临走前，我让辅警把“只看不拍”的小白板插在警戒带内侧，朝我们，也朝围观的风。

渔民被带来做简单询问。他裤脚还滴着水，嗓门不高：“我就觉得沉，不敢开。你们来得快。”他看了一眼箱子，又把目光收回来。我冲他点头，那是感谢，也是一种体面。收尾时我们把箱体外壳、拉链头、把手、轮轴都做了拭子，薄膜分区剪取，近岸与上游的水样各装一袋，留给气相和表面活性剂。那股甜腻的味道仍在风里徘徊，我在本子上又加一条“氯仿/清洁剂家族并行筛查”。

回程车里谁都没说话。岚岚把今天捞起的动词在本子上排了一排，最后问我：“颈上的那道印和胸前那道口，哪个更像句子的主语？”我摇头：“主语要让内部决定，先把动词按顺序排好。”胡队电话接进来，说一周前失踪的是本市重点高中的十六岁女生，周五黄昏以后失联，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物业那边说外包清洁线当晚有人加班，细节还没核。我们俩都把“别靠直觉锁人”挂在嘴边，只说“靠对得上”。

进中心九点零五分，交接、签字、低温入柜。我们没急着开台，我先去看了一眼走廊尽头那盏灯，暖白。两扇门在灯的两侧，左边通向解剖室，右边通向教学室。今天只进左边，右边要等人同意。白板擦得像一面小雪，我把会说话的格子先画出来：可能的锐器致伤，方向待定；可能的颈部外力压迫，需看舌骨与甲状软骨；可能的药物相关，挥发性镇静剂优先筛查氯仿及代谢物三氯乙醛水合物，同时连带苯二氮卓类排除混用。另一侧写处置链条的影子：透明薄膜、生活剪刀的锯齿、清洁剂干结、拉杆和拉链的异常干净、拖行与短暂停。最下方留一条短短的身份栏：年轻女性、浅金短发、蓝白丝带残片、指甲异物待检，与一周前的失踪案时间相容，但此刻不提前绑定名字。

阿喻把“解剖台顺序”贴在门上，手术灯还没亮，光反而更柔。周姐把家属联系函放在我手边，说失踪案的父母愿意配合DNA取样，如果确认是他们的孩子，希望我们在允许的范围内让她体面，若需对外称呼，请用家里叫惯的“小荧”。我轻轻点头，把“小荧”两个字写在白板角落，暂时圈起来——名字要等证据归位才放出来。

十点二十，我们站到台边。我让大家安静一整分钟。这一分钟不是仪式，是减速。阿喻把器械一件件摆齐，岚岚在门外立好“只看不拍”的小牌，何工从对面实验室递来一个U盘，说河湾上下两处卡口的过车记录初步筛过，23点后有一辆白色轿车两次经过，车牌被泥遮掉半截，只能看见一个“6”，要等校时。胡队回我一个“慎”，我们都明白这个字的重量。

我把手按在解剖台的边缘。冷白灯落下来，像把天光拉得更近。我在心里又复读了一次：顺序、空白、体面。第一刀要落在该落的地方。等心包打开，等脏器自己开口，等那些内部的声音告诉我们主因是谁、并存坐哪里；等毒理说出那股甜腻的名字；等她的指甲里捏紧的那些细小东西，指向一个人或者一双手。到那时，名字可以从圈里走出来，坐到她旁边。

门合上，外面的暖白灯还亮着。灯和两扇门都在，这让我心定。这个清晨从一条短信开始，会在许多句子的句点处停靠：现场、实验室、家属会谈、法庭。每一个句点之前，都必须是我们自己写过一遍的动词。风从通风口里细细吹过，我听见它在说：别跑，慢一点，把顺序给我。等她开口。等证据自己走位。

1. 河湾的箱子

十点二十，解剖室的冷白灯落下来，像把天空拎低了一截。门外那块“只看不拍”的小白板被岚岚擦得发亮，字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台面已经铺好无影布，器械在不锈钢盘里按从小到大排开，像一串要被依次按下的键。阿喻把记录板交给我，声音压得很轻：“开始吧。”我点头，先把手贴在她的肩上，又收回去——我们谁都需要一点能抓住的温度。

她还没有名字。我们按照台账称呼她“无名女性”。她躺在那儿，皮肤因为水泡过显得更亮，浅金色短发贴在颞部，碎发遮着眉，发梢卷起一点弧度，像有人曾经用指尖拢过。靠近右侧耳后，有两小撮发丝被细小结粒粘住，在灯下反着浅浅的白光。那种光我认得，清洁剂干结后会有，像把盐撒在了玻璃上。她的发色与我脑子里闪过的一张图片对了暗号——浅金、柔顺、发尾内扣。只是她的发饰不在头上，在证物袋里：蓝白双色的丝带，像两片小蝶的翅。

我低声向她打招呼：“我来了。”这是一个无用的习惯，可每一次我都这么做。然后开始外表复测：胸前左乳内上方有一处四厘米的刺创，创缘一侧锐一侧钝，呈单刃特征，创口两端轻微牵拉，提示刺入时躯体或工具存在小幅度方向变化。颈前外侧可见宽约一指的带状压痕，颜色从褐红到紫暗，边缘模糊处有散在点状瘀斑，沿肌纹分布；颈后无明显交叠打结痕。眼睑与球结膜见少量出血点，耳后皮下细小出血带呈弧形，提示外力压迫并非瞬时而是有持续时间。四肢未见典型防御性创口，但右前臂靠近桡侧有两条短浅划痕，走向相近，像是从对方的衣物或某种边缘硬物上擦过。阴部外观轻微充血，后联合小范围擦挫伤，在水洗后仍可辨，持续时间不会太久。

我让阿喻记录“性侵可能”，不绕弯子——法医语言需要直白，但要克制。岚岚把“性侵取证流程”的小卡片翻开，和我点了个眼神。我们按流程采集外阴双拭子、肛周拭子、口腔拭子，分别留空白与对照；同时取甲缘下皮屑与嵌塞异物，我能看到肉眼不可见的灰白微粒和极细的纤维在剪刀尖上轻轻颤动，它们会在显微镜下开口。接着抽取外周血、玻璃体、胆汁与尿液，留作毒理和遗传比对。她的口鼻周围仍有一缕甜腻的气味，像在水汽里埋着一颗糖，但糖心是凉的。我把口鼻外周再加采两份拭子，封在低温保存的小箱里。氯仿的代谢物是三氯乙醛水合物，血、尿、肝组织都要看一眼；同时把苯二氮卓类连带排除，防止被“甜味”带偏。

外检结束时，时针指向十一点二十七。我抬头示意开胸。第一刀落下的时候，我在心里默念“慢一点”。胸骨锯开的声音像远处有人推开栅栏。剥离胸骨板，揭出胸腔，左侧胸腔内暗红色液体涌出，量杯接住，读数停在一千五百毫升附近。心包囊隆起，切开后见凝血块与液体混在一起，约一百二十毫升。心脏外表颜色暗红，左心室前壁靠近室间沟处有一枚椭圆形穿孔，长约一厘米，边缘内收，指尖探入时可触及创缘一侧较锐、一侧钝的手感，刀背的迟滞感像一根小小的台阶。创道由前向后、稍向上内行，贯穿左室壁并破坏部分乳头肌，方向和外创吻合。我顺创道插入海绵条，海绵条从后壁出血口探出。若用角度板标定，前后夹角在四十五度上下，这个角度会在后来对齐现场与人位。

我在心里把句子摆好：单刃锐器，贯穿左心室。导致快速失血性休克。在“并存”栏里，我继续寻找颈部压迫的内部证据。舌骨完整，甲状软骨角部未见骨折，舌根部与咽后壁粘膜点状出血较多，喉头内可见轻度黏膜下出血，肺表面散在小出血点，但肺泡腔内未见大量泡沫痰。把这些放在一起，像一枚边缘不太整齐的拼图：有压迫，有影响，但不像独立致死。机械窒息的证据在这里更像“推了一把”，主因仍由那道刺创领头。

肝、脾、肾外观基本正常，胃内液体约二百毫升，颜色清浅，有轻微香味，我让岚岚吸取一份封存。胃内若检出氯仿，说明摄入途径可能是口鼻吸入后黏附或少量经口；如果胃内容阴性而血液中阳性，更倾向于吸入型。我们还要在肝脏里找那枚化学时间戳——氯仿容易在肝内代谢，痕迹会比血久一点。

会阴部的检查我亲自做。后联合处的擦挫伤边缘仍然清晰，黏膜下出血延伸不深，提示为较近时发生。阴道内壁取样后，在显微镜下做了一个粗略的湿片观察，镜下可见少量精子头体结构，活性已失，数目不多，但足以把“遭受性侵”的句子写得更清楚。岚岚在记录上做了双线标注，提醒后续用P30/PSA做免疫确认，再上Y-STR比对。我们把话都写得直一点，这样它们可以毫无羞耻地走进法庭。

中午一点零五分，外器官复位。心脏我单独留出，连同心包囊一起按解剖位固定。阿喻问我要不要做一个穿道示意的塑形，我说先做，后续如果家属同意教学，再做永久标本。她“嗯”了一声，去准备灌注用的透明树脂。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她头上的蓝白丝带——在教室的风扇下，应该是会晃的。这个画面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赶紧把它按住，不让它带着我走偏。

收尾前，我又返查了颈部。皮下血肿范围与外部勒痕一致，胸锁乳突肌前缘小片出血。没有典型的交叉勒沟和打结点，勒具可能是软性条状，宽约一指。这个宽度和我们从箱角找到的蓝白丝带不完全一致，后者更窄也更柔软，所以它更像日常装饰而非施用的工具。但我没有把“丝带不是勒具”写死，只在心里把它放入“低可能”的抽屉里，等痕检的微量附着与纤维交叉验证。

二点十分，我洗手出来，周姐把纸杯水递过来，温度恰到好处。她小声说，失踪案的父母已经在接待室，他们带来了女儿的牙刷和一件最近穿过的针织衫，愿意做DNA比对。她又问了一句：“今天能不能先不要说细节？”我点头：“我只说需要采样和下一步安排，其他让证据走。”她叹了一口气，像把一块石头先放到一边。

我在白板角落把今天的句子重新写了一遍：主因写成“单刃锐器贯穿左心室致快速失血性休克”；并存写成“颈部外力压迫存在，具有干扰/加重作用”；入水写成“死后处置”；性侵写成“阴道内检出人源精子结构，PSA待复核”；药物写成“氯仿及其代谢物待毒理筛查，伴清洁剂家族残留”。写完，我把“相容、提示、不能唯一”这三个词用铅笔轻轻划在每一个结论后面，像给句子上了保险。

接待室的门我轻轻推开。父亲坐在靠窗的椅子，身体前倾，手里捏着那把牙刷，像握着一个小小的护符。母亲抱着一个帆布袋，袋口露出一截蓝白的丝带，我看见她的手指在那截丝带上来回摩挲——那是一种试图把时间揉顺的动作。我向他们鞠了一下身，说我们会用牙刷和衣物做比对，今天不需要他们回忆太多不舒服的细节，只需要在文件上签一个同意。“我们会尽量让她体面，”我说，“在允许的范围内，用您们习惯叫的名字称呼她。”母亲点头，眼泪掉在纸上，不响。父亲的指节泛白，一直没有松手。我把笔递过去，他写字的时候很稳，像在给女儿写请假条。签完，他忽然抬头问我：“她……头发是不是浅的，系一个蓝白的蝴蝶结？”我点头，没有形容词，只一个点头。他“嗯”了一声，像是终于对上了一个画面，又怕那个画面继续。

走出接待室，走廊尽头那盏暖白的灯还亮着，像在等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那个速度。何工从对门出来，说卡口视频对时做完了，发现流的时间线没有问题；案发流那条线上，周五19:03，学校北门外有一辆白色轿车停留四十七秒，19:04离开；下一个镜头是23:09河湾路口同款车影，车牌泥点遮去半截，只能看到一个“6”。他放慢了声调：“别着急，我还要做一轮模糊恢复。”我说好。

晚一点的时候，梁老师来了解剖记录。他看着那枚心室穿孔，半晌没说话。我把心包和心脏一起递给他，他用最平的口气说：“做成教学标本吧，先临时固定。等家属同意，伦理审过，再永久。”我们都知道“永久”这两个字的份量。四周很安静，只听见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我忽然想起她伏在课桌上小睡的样子——我并没见过，但那枚蓝白丝带替她证明过一次。那一瞬间，我想给她找一个更柔软的词，可我没这么做，我只把“她”写在心里。

夜色落下来的时候，解剖室的门已经关上了。我们把器械一件一件擦干、归位，像把这一天的句子一句一句收回抽屉。临走前，我又把走廊的灯调亮了一格。两扇门仍旧静静地立着，一扇通向证据，一扇通向教学。等四周后，若一切同意，我们会把那颗被贯穿过的心，做成一堂安静的课，告诉下一批人：句子要慢，手要稳，结论要仅仅够用；而在此之前，它只是一个证据，我们只需让它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向任何期待让步。

凌晨四点多我醒了一次，像被谁从水里轻轻提了一把。走廊的灯还亮着，我站在那两扇门之间，先看了教学室一眼，又转身推开解剖室的门。透明容器里，那颗心被临时固定着，穿道里的海绵条像一道静止的雷。玻璃上起了薄雾，我用指背轻轻擦掉一点，又放下手——不该多做一个和“感情”有关的动作。

天刚擦亮，胡队打电话来，声音像刚冲过冷水：“手续办下来了，上午先看车和宿舍。你这边带人，别多，够用就行。”够用三个字，在他嘴里和“稳妥”是一个意思。

我们六点半出发。岚岚抱着装了蓝星试剂的箱子坐在后排，窗外的云像被手抚平的絮。到小区门口，物业大爷还在打瞌睡，门岗里煮面的香味飘出来，和清晨的凉搅在一起。肖某住在五楼，单间，门口垫子很新，像刚换过。胡队按铃，没有动静；再按，门里才传来脚步，鞋底在地砖上拖了一下。门开出一条缝，一个男人的脸探出来，眼睛里带着没睡醒的红。胡队亮证，说了“例行了解”。他愣了一秒，把门拉开，顺手往屋里招：“乱，别嫌。”

“只看不拍。”我在心里提醒自己，也提醒同事。屋子里清洁剂的味道很冲，不是普通拖地后的清爽，是刻意擦过的浓。地上没有灰，桌上也没有，连桌角都有抹布刚擦过留下的水痕。这样的干净是用力的干净。厨房里四四方方，刀架上有缺位，两把小刀，缺的是中间那把。胡队问：“刀呢？”他回答得很快：“上周掉河里了，钓鱼。”胡队“哦”了一声，像把一个小石子放进水里并不指望听回声。

浴室里的玻璃亮得晃眼。我蹲下看地漏，金属边缘有一圈灰白的硬结，指甲刮了会起粉，蓝星试剂点下去，暗处亮起一点细碎的、发冷的星。我不追光，只把反应的位置在本子上画出来。沿墙角往上，靠近腰线处也有几枚散点，像有人手上带着水，甩过墙。岚岚小声说：“像星座。”我没接话——比喻会让人失速。

他看着我们动，手一直在裤缝上搓。我让他把洗衣机的下水口打开，滤网里夹着毛发和纤维团。我用镊子挑起，一缕浅金色短发在空气里发亮，发鳞片整齐，颜色带着漂染的平滑感。里面还有一段很细的白色带丝，像缎带撕裂后的一条纤维。我把它们放进物证袋，袋口扣紧。肖某的眼睛往这边瞟了一下，又很快移开。他说：“我家用的是香味清洁剂，便宜，冲。”他把“冲”说得很重，好像只要够冲，别的气味就能被压过去。

卧室简单得像样板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台小电视。床单有点起球，枕套却新，颜色亮得不合群。岚岚戴着手套把枕套拆下来，枕芯的边缘有一圈发黄的旧渍，新枕套盖住了它。我看向床头板的缝隙，木纹里藏着几粒白色小屑，像干掉的泡沫。我没用棉签去刮，只在本子上记“待采”。我们没翻太久，胡队看了看表，说：“先看车。”

车停在楼下露天位，白色，后保险杠有新擦痕。钥匙拧开那一刻，车里冒出一股闷味，像清洁剂被关在密闭里闷坏了。我先看后备箱，垫板下的备胎槽有一圈浅浅的水印，边缘有细微的泡沫残渣，像曾经洗过又没有完全擦干。衬布缝隙里夹着三四片透明的薄膜碎片，边角不整，锯齿节律和我们在箱底剪下的那段很像。岚岚把光源从侧边打过去，座椅后排的缝线里有金色微尘反光，那种颜色在阳光下是一种温暖的旧金，但在我眼里它更像证据的颜色。我们取下几段缝线附近的纤维，用显微镜看时才能说出“几叶截面”。我把“可能来自校车后排”的念头压住——这会让人误以为我们已经有了路。

何工在那头打电话过来，说EDR模块的数据抠出来了，周五夜里这辆车在校门附近停过，之后路线在22:58出现一个急转，朝着河湾去，23:09在河湾路口有刹停，三十七秒后离开，回程走了老路。他说话的声音尽量平，语句被他掰成了三段，像不想让我们一次吞下太多。胡队只说“收到”，然后把纸上的时间顺了一遍，像在桌上排骨牌。

出门的时候，肖某站在门口看我们。他嘴里低低地说：“我是真没做错什么。”他把“真”压得很重。我停了半秒，看着他的鞋——鞋底沟槽里有一两粒干掉的浅黄泥点，形状像河滩那边的，颜色却偏暖。泥不会说话，等谱先跑出来。我没有回他话，只把“例行”两个字留在空气里。

从小区出来，太阳把楼的边线切得很硬。胡队没回所，直接把车开进学校。白天的校园和夜里不一样，树叶是亮的，走廊也有声。保卫处老李给我们开了化学实验室的门。实验室里很齐，玻璃器皿倒扣在架上，标签贴得整整齐齐。柜子里有一瓶半空的氯仿，瓶盖外壁有指纹粉末处置后的影子，采样号贴在标签上。老师姓叶，三十多岁，黑框眼镜，讲话慢：“我们一直有登记，最近半年没大规模用过氯仿，瓶身重量我昨天称过，比上次记录少了六十多克。可能是挥发，也可能是学生实验用掉，但按理说要登记。”我问抽风柜最近维护过没有，他说月底保养一次，效率正常；我再问药品柜钥匙谁拿，他说他、教研室另一位老师，还有——这里他顿了一下，“保洁组有主管的万能钥匙，晚上需配合消毒时要开门。”胡队没有顺着追，只要了钥匙的出入登记和夜间保洁流程。叶老师犹豫了一下，又把一个透明小盒递给我：“上周五晚上，有个学生来借洗瓶刷，我在隔壁，没注意时间。他走的时候门没关严，我回去关上了。您看用不用……”他把话留了一半。我接过盒子，里面躺着从地上拾起的几片薄膜边角和一小块蓝白色的丝带断头。丝带的纹理和我们在箱里那截一样，只是边缘更新。叶老师低声说：“这是两天前我在地上扫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学生的。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交。”他的眼神又退开一步，像怕这东西开口。

我们没有给他答案，只把盒子按程序封了口。离开实验室的时候，走廊窗外吹进来一股风，把公告栏上的一张海报吹得抖了一下。上面画着一个伏在课桌上睡觉的女孩，浅金色短发，发尾内扣，蓝白蝴蝶结侧在耳后。我知道那只是校宣的插画，却还是在心里把这张纸和我们的证物袋对齐了一秒。

下午回所，何工把早上采的纤维谱图放大给我们看。箱底薄膜那几处干结斑的谱与清洁间拖桶边缘的一致，近似到连肩峰的小起伏都能对上。后备箱衬布缝隙里找到的透明碎片与学校仓库里的薄膜卷属于同一配方，厂家批次我们已经发函查询。指甲里的聚酯纤维，三叶截面，染料卡位的主峰和校车后排缝线“高度相似”，能用作“相容”，不能说“唯一”。他说到“高度相似”的时候，自己笑了一下：“你看我都学会用词了。”我也笑，笑到一半又收回来——我们最怕词在嘴里太熟，像嚼太久的口香糖会失去味。

岚岚把洗衣机滤网里那一缕浅金短发和小荧的参照样做了对比。显微下的发鳞片、发干直径都贴得很好，药物残留的嗅探也让我心里的那块石头稍微落下：两者都带着低量氯仿的影子。她把结果贴在白板上，眼神里有种没敢放松的亮。阿喻从微痕室回来，手里拿着两把剪刀，柄上用记号笔写着“S-1”和“S-2”。她用影像叠合把箱底薄膜边缘的“锯齿周期”一组组比过去，S-1在七个周期里匹配了五个，S-2只有两个。我问：“够吗？”她说：“做备份，交给第三方再跑一轮，我们先说提示性匹配。别让剪刀抢了主语。”

傍晚，询问室里又亮了灯。肖某第二轮进去，还是那张椅子，还是不点烟的胡队。胡队把时间线给他看，在每一个我们有“外部证据”的点上贴一个小旗——北门四十七秒、车行老路、河湾三十七秒。他的眼睛在那些小旗之间跳动，像一只被强光晃到的鸟。他说去给老婆买药，胃痛，药店收银会有记录。胡队点头，说我们会去调。等他走后，胡队转头问我：“你觉得他像吗？”我摇头：“我只有相容。”胡队笑了一下：“好，我们就靠相容堆，堆到它变成对得上。”

夜里，我把今天的东西抹平再摆一遍。主线在白板上慢慢清晰：化学实验室里那瓶少掉六十克的氯仿，走廊那段断续灰屏，清洁间拖桶边缘的清洁剂谱，箱底的薄膜、后备箱的碎片，洗衣机滤网里的浅金发、枕芯边那圈旧渍，车的EDR在河口停了三十七秒，心脏被单刃穿透的角度指向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的姿势。还有很小的一根线：蓝白丝带的断头，在不同的空间里重复出现，像在黑暗里给我们点了几盏灯。我没有把它写成“命运”，也没有把它写成“巧合”。它只是灯。

周姐把接待记录发了过来。家属同意我们在伦理通过后，将心脏标本进入教学，名字不必写，称呼“小荧”即可。她在最后写了一句话：父亲说，女儿怕冷，手脚凉，让我们在解剖区关灯前，别让她一个人。我读这句话的时候，手背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解剖室一整天都关着灯，可在我心里，它其实始终是亮着的。

临走前，我站在那盏暖白灯下，把影子踩得很短。今天我们靠时间、味道、纤维和路线，把“可能”一层层往“相容”推；明天也许能把“相容”再推向“对得上”。我没有许愿。许愿是故事的语法，我们要的是手艺的语法。走廊尽头有风，风里有一点蓝白的影，像谁在回头——不是她，是我们。我们回头确认每一盏灯都关好了，再把两扇门一扇一扇地带上，轻，稳，等下一次再开。

2. 无名与已知

夜里十二点过一刻，毒理科那边把灯又打亮了一格。何工给我发来一条只有两个词的消息：氯仿，阳性。血里有，尿里有，肝里更清楚，三氯乙醛水合物也在，浓度不算致死，但能让一个清醒的十六岁女孩在很短时间里输掉反应。消息发来的时候，我正把心脏暂时固定在透明容器里，海绵条还穿着那条创道。灯光从容器背后透过来，切面像一枚安静的红色橄榄核。我关掉了聊天窗口，把“氯仿”写到白板的“药物相关”格子里，旁边标一行小字：挥发性，香甜，可能来自实验室溶剂或不合规存放。

从解剖室出来，走廊的暖白灯把我的影子压得很短。门外，胡队正靠在墙边抽一支没点着的烟。他听我复述了毒理，眉头只是轻轻动了一下，像把一颗钉子拧紧。“学校的东西到齐了。”他说，“监控硬盘、门禁记录、保洁物料台账，都在会议室。”

我们围着那张旧木桌坐了半夜。对时是第一件事。校门口的摄像头慢了四分钟，教学楼的快了两分半，门禁服务器自己跑掉了一分二十。我们用手机对时片、广播塔心跳、ETC过车回波把每一个时间嘴角抹平。等一切都叠好，时间线像一条渐渐拉直的绳子，指向周五的黄昏。

17:46，小北门外，女孩和同学一起穿过花坛边的阴影。浅金的短发在落日下反着光，发尾内扣，走路的时候轻轻跃起一下——这个细节让我在屏幕前扎了一下心。她侧脸小小的，眉眼温软，发丝后面有一只蓝白的蝶形结，尾巴轻轻晃。她并不知道，那一帧会成为我们后来用来对齐“名字”和“证据”的底片。

18:02，班级解散，她回教室收拾。

18:12，值日名单上她的名字被划了一道，我们在纸上找到那道划痕，笔尖还重了些。

18:19，她拿着水壶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前停了一下，镜头模糊，她抬手把刘海拨到耳后，露出小小的耳廓。

18:22，清洁间的门开了又关，镜头捕到一个侧影，蓝色围裙从门缝里走过去，手里像握着一把剪刀。时间紧贴着时间，像牙齿咬住牙齿。

之后是一小段“空白”。教学楼这层的走廊摄像头在18:24到18:27之间出现了灰屏，日志显示“信号丢失，自动重连”，但另一端的交换机没有记录重启。我们把这个“空白”贴在白板上，只写“空白”，不写“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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