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萨斯州，博卡奇卡。

夜色已经降临，海风中带着一丝潮湿的咸味。何塞·马丁内斯家的客厅里，气氛有些沉闷。

巨大的全息电视屏幕上，正重播着NHK电视台那档引爆全球收视率的综艺节目。画面中，日本女科学家村上真守微笑着坐在沙发上，她身后那扇被特意打开的小屋门外，是一片在探照灯下泛着柔光的、无边无际的乳白色山脉。

“哇哦……”何塞十六岁的儿子里奥，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双手托着下巴，看得目不转睛。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好奇。

他的妻子玛利亚端着一盘刚炸好的玉米片从厨房走出来，也顺势在沙发上坐下，目光立刻被屏幕上的奇景吸引：“看，里奥，这就是新的圣女。她也是个亚洲人，就像林凤栖女士一样。”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天然的敬畏：“她们真是太伟大了，不是吗？”

“真是酷毙了！”里奥兴奋地附和道，他转过头，看着坐在单人沙发上沉默不语的父亲：“爸，你看，那比我们以前去看火箭发射壮观多了！简直就像神话一样！”

这句话像一根被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何塞内心压抑已久的火药桶。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用尽全力地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瞬间变黑，演播厅里夸张的惊呼和欢快的背景音乐戛然而至，客厅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嗡声。

“嘿！我正看到关键地方呢！”里奥立刻不满地叫了起来。

“有什么好看的？”何塞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看一堆长得像山一样的脂肪吗？这算什么壮观？”他的视线扫过儿子和妻子，眼神冰冷。

“何塞！”玛利亚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她放下手里的玉米片，语气变得严肃：“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们拯救了非洲无数人。现在伊娃女士在月球上，莫科沙女士马上要去火星了，林凤栖女士在承担着地空联系。你应该尊重她们。”

“尊重？”何塞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自嘲笑声，他感觉胸口堵得厉害：“我尊重她们，那谁来尊重我？因为她们，我他妈的丢了工作！我们这个月的房贷都快付不起了！这就是她们带来的‘恩赐’吗？”

“那不是她们的错！”玛利亚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时代在进步，何塞！你不能总活在过去！”

“我的过去就是我的一切！”何塞几乎是在低吼，他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指节一片煞白。

他的一切，都和火箭有关。

何塞·马丁内斯，四十五岁。前SpaceY星际运输系统部门首席推进工程师，“猛禽V3”引擎项目的总负责人。

他将自己半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那个能够将人类送往火星的钢铁巨兽身上。他熟悉那台复杂引擎的每一颗螺丝，每一次点火测试的轰鸣都像是他自己的心跳。

他的梦想，就是亲眼看着自己设计的火箭，载着第一批殖民者，喷射着蓝色的火焰，刺破苍穹，飞向那颗红色的星球。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妈妈们”的出现，都化为了泡影。

数个月前，当莫科沙宣布她将“携带”第一批火星殖民者和基地设备直接前往火星时，全球的航天产业都沸腾了。但对何塞和他的团队来说，那无异于一纸死刑判决。

各国政府和商业公司，立刻取消了所有昂贵的大推力火箭研发项目，转而将全部资源投入到生产能搭上“妈妈便车”的非化石能源水火箭上。何塞那个耗费了无数心血、即将完成最终测试的火星专用大型火箭项目，被毫不留情地裁撤了。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初将伊娃她们送上月球的那艘“冒险者号”，其二级推进系统里，就有他团队贡献的关键技术。

他亲手为她们的飞船添砖加瓦，而她们，却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回来砸碎了他的饭碗。命运的作弄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与无力。

随后，当他亲眼在新闻直播中看到林凤栖的“发射”过程时，所有的理智和敬佩，都被一种更为原始、更为彻底的无力感所击碎——

他记得那个画面：一艘万吨级的改装货轮，像一叶小舟，缓缓驶向海面上那两座如同冰山般拔地而起的雪白高峰。

货轮没有减速，而是径直朝着其中一座“山峰”的半山腰驶去。那里，一个巨大的、湿润的洞口缓缓张开，其直径让那艘万吨巨轮看起来，不过是一只飞入山洞的小蝙蝠。

那正是林凤栖的乳头。

货轮消失在那个温暖而黑暗的洞口之中，仿佛被一头温顺的巨兽吞入腹中，在它后面不过数海里，还有数艘一样的巨轮排成一列。

画面里的货轮停在林凤栖的乳房内部，一个如同巨型船坞般的乳腺叶中，通过自带的吊臂卸下被整流罩包裹的水滴型宇宙船。新闻的旁白在一旁解释着，里面装着的是为了火星计划准备的人与货。

那些载荷会被林凤栖自己的乳肉组织分泌出的乳液，固定在“船坞”的内壁上。

半小时后，那艘货轮又完好无损地从洞口中缓缓驶出，重见天日，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靠港作业。

事实上，配合上高空无人机的影像，可以看见从相距数百海里的两个乳头里，那些巨轮就像离巢的小蚂蚁一样，一个个从乳头里离开。

它们全速前进，确保可以及时回到安全距离外。不会影响林妈妈的”发射“。

当数十艘巨轮以这种方式进入，“卸货”完毕后，真正让何塞世界观崩塌的一幕上演了——

海面上，那两座巨大的乳山开始以一种极其稳定而缓慢的姿态，调整着浮沉。

它们并非依靠蛮力，而是通过内部乳汁密度和乳肉组织的精妙调控，如同两艘巨大无朋的潜艇，将原本平行于水面的乳头，稳稳地抬升出起来，几乎笔直地指向天空。

然后，是喷发。

没有倒计时，没有火焰，没有轰鸣。只有两道无比粗壮的、纯白色的乳汁激流，如同两座火山同时苏醒，以一种沉默而无可匹敌的力量，从那两个巨大的乳头中冲天而起，直刺苍穹。

包裹着载荷的乳凝块在乳汁的推动下加速，轻易地突破了第一宇宙速度。

而林凤栖的计算是如此的准确，她的两道乳汁在升空的过程中逐渐逸散减速，分散到了大气层里，提供的力量好像刚刚好足以突破地球重力的限制，以确保这些载荷可以精确而完好地抵达目的地——

莫科沙的乳头。

虽然实际直径可能比林凤栖要小一点，但对于坐在小型航天舱里的乘客们来说，莫科沙的乳头依然是无法想象的巨口。

在太空中看到那完全张开的乳孔，所有人的心里只有两个字——黑洞。

当然，被莫科沙的乳头吞没，可比被黑洞吸引要温暖安心得多——巨大的乳头持续张开了约五分钟，将林凤栖的乳汁、乳凝块和混杂在其中的载荷全部吞没后，又迅速闭合了起来。

乳腺组织迅速分泌着氧气，确保刚刚处于半真空状态中的主输乳管里的氧气充足。而数千已经到达的工作人员，则从刚刚被封闭起来的乳腺叶中飞出，将载荷里的人与物迎接进了”莫科沙站“。

至于那些空了的飞船，也不会就此浪费，莫科沙会利用同样的喷乳，将它们发射回地球，循环利用。

那个过程是如此的高效，如此的安全，如此的环保，如此的……优雅。

何塞和他的团队耗费数年心血，用了上百万个精密零件，燃烧着剧毒的化学燃料，冒着随时可能爆炸的风险，才能勉强将几十吨的载荷送上轨道。

而林凤栖，她只是像呼吸一样，就可以将数千吨的物资一次性地、温柔地“喂”给太空。

所有的工程学、所有的空气动力学、所有的材料学，在这一刻都显得像个笑话。他引以为傲的暴力美学，在那种创世般、充满生命力的生物学奇迹面前，被碾压得粉碎。

他的一切努力，他半生的心血，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以及所有和他一样的火箭推进工程师，都被淘汰了。不是被更先进的技术淘汰，而是被一种完全不同维度的“神迹”所淘汰。

他无法憎恨她们。理智上，他知道她们的出现解决了人类面临的无数难题，他甚至在夜深人静时，会为她们那种超越生物极限的自我牺牲而感到一丝遥远的敬佩。

但他更憎恨她们所代表的那个新时代。一个不再需要轰鸣、火焰与钢铁的时代。一个不再需要他和他的同伴们用智慧和汗水去对抗物理定律，去驯服化学能量的时代。

他怀念引擎点火时震动大地的轰鸣，怀念助推器精准降落在回收平台上的壮丽，他将那视为一种充满阳刚之气的、属于人类挑战自然的暴力美学。而现在，这一切都被那种无声无息、温柔得像“哺乳”一样的发射方式所取代。

他看着电视里人们对“圣女”的狂热欢呼，感到一种深刻的、被整个世界背叛的疏离感。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和为之奋斗一生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可笑的时代的眼泪。

“你根本不懂。”何塞看着一脸不解的妻子和儿子，最终只吐出这几个字。他不想再争吵下去了，这种对牛弹琴的对话只会让他感觉更加窒息。

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换上鞋，拉开了通往车库的门。

“砰”的一声，沉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关上，将客厅里的灯光和家人的声音，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车库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些许月光，勉强勾勒出各种工具和杂物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味。何塞没有开灯，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工作台前。

在工作台的正中央，静静地矗立着一个他亲手制作的、一米多高的“星舰”模型。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带着微颤，轻轻拂过模型冰冷、光滑的不锈钢外壳，仿佛在抚摸一位逝去已久的老友。

他看着手中冰冷的星舰模型，那曾经寄托了他全部梦想的金属造物，此刻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一堆冰冷、过时、毫无价值的废铁。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松开手，任由模型从指尖滑落，在工作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需要酒精，需要用最辛辣的液体，去烧灼自己麻木的神经，去暂时忘记这个已经没有他容身之地的新世界。

何塞转过身，不再看那个模型一眼。他拉开车库的门，大步走了出去，汇入小镇昏黄的路灯光晕中。

镇中心那家熟悉的酒吧，是他此刻唯一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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