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议活动的第三天，清晨的阳光将何塞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情绪正被网络上零星的支持言论点燃，认为自己的抗争终于激起了一点水花。

就在比尔指挥着无人机，试图拍摄一组合力推倒“原伊娃站”外围一道铁丝网的“英勇”镜头时，所有人的个人终端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尖锐的紧急警报音。

紧接着，一架盘旋在营地上空的、涂着“原伊娃站”标志的白色无人机，用一种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向地面广播了一则公告。

“全体地球公民请注意，‘原伊娃站’联合管理委员会现正式发布‘全球再就业与技能升级计划’……”

广播的声音与手机屏幕上弹出的公告文本完全同步。公告的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内容简洁而震撼。

计划的核心内容有三条。

第一，为所有因“妈妈”们出现而导致相关产业结构调整的失业人员，提供由联合航天基金担保的、薪资水平高于其原职业市场价百分之五十的再就业岗位。

第二，所有岗位均配备最高等级的医疗、养老及家人安置福利保障。

而第三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让所有正在阅读的人都停止了呼吸。

“所有首批参与计划者，将根据其专业背景与个人意愿，被派遣前往月球‘广寒宫’基地或火星‘新家园’殖民地，参与永久性建设工作。作为对开拓者的最高敬意，每一位参与者都将获得一份由‘妈妈’们见证、具备星际法效力的私人领土契约。具体面积为：月球表面一平方公里，或火星表面十平方公里。”

“私人……领土契约？”何塞喃喃自语，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身边的比尔，以及其他几位同样是工程师出身的抗议核心成员，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们的大脑如同被植入了超级计算机，在零点几秒内就完成了对这则公告的深度解读。

大航海。地理大发现。西部大开拓。淘金热。

人类历史上所有改变世界格局的伟大迁徙，其最初的驱动力，都源于对土地与资源的占有。

而现在，他们眼前这份公告，就是一张通往新世界的、金光闪闪的入场券。

月球的一平方公里，火星的十平方公里，这已经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价值了。这是成为新世界“贵族”的资格，是为子孙后代奠定数百年基业的根基。

和这个相比，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那些关于失业的愤怒，关于尊严的呐喊，关于旧时代的挽歌——瞬间变得像一场幼稚的、可笑的过家家游戏。

“妈的……”比尔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粗暴地收回无人机，一把抓起车钥匙：“还抗议个屁！老子要去殖民火星了！”

他话音未落，何塞也动了。他一言不发地跳上自己的皮卡，关掉了车顶上还在嘶吼的喇叭，开始飞快地收拾自己的睡袋和行李。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眼神中燃烧着一种全新的、名为“机遇”的火焰。

其他几位工程师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迅速地、默契地放弃了这片贫瘠的“抗议海滩”，准备冲向那片充满财富与未来的新大陆。

抗议联盟的核心，就这样在短短一分钟内，作鸟兽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营地里剩下的大部分普通工人们彻底懵了，他们大多是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卡车司机或是后勤人员，还没能完全理解“领土契约”背后那如同天文数字般的价值。

他们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些昨天还和自己称兄道弟、高喊着“抗争到底”的工程师们，此刻却像逃难一样收拾东西，驾车离去。

就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几辆银白色的悬浮车悄无声息地从远方驶来，停在了营地外围。车门滑开，走下来十几个身穿深蓝色制服、身形笔挺的“原伊娃站”保安。

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脸上甚至带着礼貌的微笑。为首的队长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金属手提箱。

“先生们，早上好。”保安队长走到人群面前，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你们的诉求，我们已经听到了。联合管理委员会对各位的处境表示理解和同情。”

他打开手提箱，露出里面一叠叠崭新的、用塑料膜封装好的现金。

“这里是委员会为大家准备的一点心意，算是对各位过去为人类航天事业所做贡献的感谢，也是一点小小的遣散费用。”他示意身后的队员们将一个个装满现金的信封分发给众人：“我们建议各位先回家，仔细阅读和理解‘全球再就业计划’的申请细节，那才是解决各位困境的真正途径。”

一名工人下意识地接过信封，捏了捏，那厚实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跳。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万美金。对于他来说，这几乎是半年的收入。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惊呼。所有抗争的意志，在这一刻被金钱的重量彻底压垮。

再也没有人说话了，他们默默地接过信封，开始拆除帐篷，收拾自己的物品。那几面印着抗议口号的旗帜，被随意地丢在沙地上，很快就被风沙掩盖。

一场看似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被消解于无形。

当最后一辆领到遣散费的卡车扬起沙尘远去后，整个营地彻底陷入了死寂。只剩下何塞·马丁内斯一个人，还像一尊雕像般站在原地。

风卷起沙粒，打在他的脸上，带来微小的刺痛。他看着那些被随意丢弃在沙地上的抗议旗帜，印着“还我工作！”的白色布料已经被染黄，半埋在沙土里，像一块无人问津的裹尸布。

空气中，廉价啤酒的酸味、食物残渣的馊味和人群散去后空洞的回响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气味。

最后的篝火？

何塞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他想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甚至算不上一场扑救，他们就像一群围着森林大火手舞足蹈、以为能靠吐口水灭火的原始人，结果还没等他们靠近，一场来自天际的瓢泼大雨就将一切浇得干干净净。

不，连雨都不是，那只是消防飞机洒下的、带着甜味的灭火泡沫。

羞辱。一种比被保安用警棍驱散更加深刻的羞辱。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尊严，他们赌上一切的悲壮，在对方眼中，只值一万美金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许诺。

他感到一阵深刻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沉默地转过身，迈开脚步，走向自己那辆停在不远处的福特皮卡。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践踏着自己刚刚破碎的信仰。

他拉开车门，正准备坐进去。

“嗡——”

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屏幕上弹出一个加密邮件的通知图标。发件人的标识是一个蓝色的Y字母，后面跟着一行小字——Space Yearning Technologies Corp. Human Resources。

SpaceY。

何塞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

邮件很短，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话。

“何塞·马丁内斯先生：

鉴于您在猛禽发动机项目中的卓越贡献及丰富的推进系统整合经验，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回归SpaceY，加入新成立的‘火星殖民地开发部’，担任高级推进系统顾问一职。薪资及福利将按最高标准执行。

期待您的回归。”

何塞盯着那行“火星殖民地开发部”，看了很久很久。

他因为“妈妈”们的出现而失去了为火星探索研发火箭的工作。

现在，他又因为“妈妈”们即将开启火星殖民的时代，而重新得到了为火星殖民服务的工作。

他的命运，就像一个被随意拨弄的陀螺，而那只看不见的手，属于一个他永远无法理解、更无法反抗的存在。

所有的愤怒、不甘、迷茫、荒诞……万千个念头在他的脑中翻滚、碰撞，最终，都汇成了一声低沉的、发自喉咙深处的轻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

他关掉屏幕，将手机随意地扔在副驾驶座上，然后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沙漠的寂静，也震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属于旧时代的执念。

皮卡车调转方向，轮胎在沙地上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何塞没有再看后视镜里那片被遗弃的营地一眼，他只是踩下油门，朝着萨赫里亚国际机场的方向，径直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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