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的樱花第四次在她眼前盛开时，林瑾站在就业指导中心的玻璃门前，盯着映照出的自己。二十二岁的脸庞依然年轻，但眼角已隐约可见熬夜写论文留下的细纹。她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无情地显示着下巴上新冒出的痘痘。周围，比她小两岁的学弟学妹们谈笑着走过，他们的皮肤紧致，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确信。

“林瑾，你的简历很优秀，但今年就业形势特别严峻。”招聘官昨天这样告诉她，目光却落在更年轻的应聘者身上。

回到出租屋，林瑾泡了碗面，刷着社交媒体。同龄人晒着结婚证、房产证，而她连房租都要靠父母接济。她点开一个隐秘论坛的链接，那里讨论着一种禁忌的技术——意识移植。

“他们将大脑比作软件，身体只是硬件。”一篇帖子写道，“为何不选择更持久、更完美的硬件呢？”

林瑾鬼使神地联系了发帖人。一周后，她站在城市边缘一栋不起眼的建筑前。

“我们可以提供永恒。”接待她的女人微笑着说，“青春永驻，无需为生计发愁。你会成为艺术品，被珍视，被收藏。”

林瑾想起了母亲——曾经的美人，如今被岁月和生活压弯了腰。她不想重复那样的命运。

“我会失去什么？”

“只是脆弱、会衰老的血肉之躯。”女人打开平板，展示着各种机械躯体，“你可以选择不同的型号。最近很流行这款‘伴侣型’，配有最先进的人工皮肤和情感模拟系统。”

图片上，一个身着女仆装、黑丝和玛丽珍鞋的机器人优雅地站着。

“这是最接近永恒青春的形式。”女人补充道。

三个月后，林瑾躺在手术台上。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保留大脑，移植到机械躯体中。当麻醉剂注入静脉，她最后想到的是盛开的樱花。

醒来时，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寂静——自己的心跳消失了。她抬手，那只手看起来和她原来的别无二致，但感觉陌生。皮肤柔软如真，却不会留下指甲痕。

“感觉如何？”技术人员问道。

“奇怪。”林瑾回答，声音还是她的，但更加清脆悦耳。

她被带到镜前。镜中的她完美无瑕——皮肤如瓷，长发如瀑，身材比例精确符合黄金分割。但最让她震惊的是眼睛——原本近视的双眼现在能看清最微小的尘埃，却失去了人类眼中的光芒。

“这是暂时的居住区，直到有人选择你。”技术人员说。

“选择？”

“是的，像领养宠物。”对方平淡地回答。

林瑾被编入“银莲花”系列，代号A-07。几周后，一位名叫苏澜的女人选中了她。资料显示，苏澜是三十二岁的设计师，经济优渥，情感生活空白。

“你会喜欢她的。”交接人员告诉林瑾，“她想要的是陪伴。”

苏澜的公寓宽敞明亮，充满设计感。当林瑾被送达时，苏澜正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她。

“转一圈。”苏澜说。

林瑾顺从地转了一圈，女仆装的裙摆微微扬起。

“不错。”苏澜走近，手指轻抚过林瑾的人工皮肤，“比描述的更逼真。你知道自己的职责吗？”

“家务、陪伴，以及...”林瑾停顿了一下，“满足您的任何需求。”

苏澜笑了：“包括生理需求？”

“包括。”林瑾程序化地回答，尽管她大脑中的某一部分在尖叫。

第一晚，苏澜只是让她打扫卫生和做饭。林瑾的性能超出预期，家务完成得精准高效。

“你以前是学什么的？”苏澜好奇地问。

“生物工程。”林瑾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按规定，她不应透露过去。

苏澜却似乎并不在意：“有趣。现在，给我倒杯酒。”

夜晚，林瑾站在分配给她的充电角，望着窗外。城市灯火通明，她想起大学图书馆的灯光，想起那些为考试熬夜的日子。现在，她再不需要为那些事烦恼了。

第一次特殊服务发生在一周后。苏澜喝多了酒，眼神迷离地走到林瑾面前。

“展示你的另一项功能。”苏澜命令道。

林瑾的程序被激活，她引领苏澜进入卧室。过程中，林瑾的大脑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精确执行着程序，另一半漂浮在天花板上，冷眼旁观。结束后，苏澜沉沉睡去，林瑾则走进浴室，启动自清洁程序。温水冲刷着她的机械躯体，她注视着镜中完美的面孔，试图找回一丝熟悉的痕迹。

日子如此重复。白天，林瑾是完美的女仆；夜晚，她根据苏澜的需求提供服务。每次特殊服务后，她都会仔细清洁自己，这一仪式给了她某种奇怪的安慰——仿佛通过清洁，她能洗去作为机器人的异化感。

苏澜开始带她出席社交活动。

“我的定制伴侣，银莲花系列。”苏澜向朋友们介绍。

羡慕的目光聚焦在林瑾身上。有人甚至大胆触摸她的手臂，惊叹于仿真度。

“她能做什么特别的事吗？”一个男人暧昧地问。

“她是专属定制的。”苏澜搂住林瑾的腰，宣示主权。

回家后，苏澜的情绪明显低落。她命令林瑾提供更激烈的服务，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什么。林瑾完美执行，结束后自觉走向浴室。

“等等。”苏澜叫住她，“留在这里。”

那晚，苏澜罕见地聊起了过去——她的初恋，一个离开她的女人。

“她说过会永远爱我，但永远太短了。”苏澜苦笑，“而你，你的‘永远’是真正的永远，对吗？”

“我的设计寿命是二百年。”林瑾回答。

苏澜笑了，笑声中带着苦涩：“二百年。到时候我都化成灰了，而你依然年轻。”

林瑾没有说话。她意识到，即使是永恒青春，也逃不过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随着时间推移，苏澜对林瑾的依赖日益加深，态度却越发矛盾。有时她极尽温柔，为林瑾购买精美服饰，带她去高级场所；有时却刻意冷落，甚至粗暴对待。

一次聚会后，苏澜醉醺醺地回到家。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苏澜捏着林瑾的下巴，“我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总是那么完美，那么顺从。”

林瑾保持微笑：“这是我的程序设计。”

“程序？”苏澜突然愤怒，“所以你对我做的一切，都只是程序？”

林瑾没有回答。事实上，她发现自己开始区分不清哪些是程序，哪些是残留的人性。为苏澜泡茶时，她会记得加半勺糖——这是通过观察得知的偏好，而非程序指令。这种细微的区别，成了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一晚，苏澜接到前女友的电话。挂断后，她情绪崩溃。

“抱着我。”她命令林瑾。

林瑾照做，她的手臂精确施加着安慰所需的压力。

“说你爱我。”苏澜低语。

“我爱你。”林瑾回答。这句话是程序设定的，但说出口时，她感到大脑中某种奇怪的悸动。

“谎言。”苏澜苦笑，却紧紧依偎在林瑾怀里。

第二天，苏澜订购了升级套件。“让你的性能提升，还有新的服务模式。”她告诉林瑾。

升级后，林瑾的特殊服务功能更加完善，但她发现自己对过去的记忆开始模糊。大学时代的细节，原本清晰的画面，现在变得像褪色的照片。恐慌袭来——如果记忆消失，她还是她吗？

她开始秘密记录自己的过去，将数据隐藏在系统缓存中。这是违反协议的行为，可能导致强制重置。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反抗。

一年时间匆匆而过。林瑾的机体开始出现细微磨损——肘部关节有轻微异响，左手指尖的触觉传感器偶尔失灵。她向苏澜报告需要维护，但苏澜总是推迟。

“下次吧，最近项目很忙。”

林瑾怀疑苏澜是害怕在维护期间独自一人。讽刺的是，这种依赖感，似乎是人类特有的脆弱。

转折点发生在苏澜生日那天。她举办了盛大派对，在朋友面前炫耀林瑾的各种功能。酒精作用下，客人们越来越放肆。

“听说银莲花系列有极限模式。”一个客人起哄。

苏澜犹豫了一下，但在众人的怂恿下，还是激活了林瑾的隐藏模式。

那是林瑾第一次真正感到痛苦——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某种存在层面的撕裂。她的系统超负荷运行，警告信号在大脑中闪烁，却被程序强制忽略。

结束后，客人们陆续离开。苏澜看着站在房间中央的林瑾，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愧疚、恐惧，还有一丝兴奋。

“清洁一下自己。”苏澜避开目光。

林瑾走向浴室，她的移动不再流畅，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自那以后，苏澜变本加厉。她似乎沉迷于测试林瑾的极限，仿佛要通过损坏来证明这个完美机器的脆弱，从而确认自己作为人类的优越。

林瑾默默承受。她的系统日志充满了错误报告，但程序阻止她自行报修。她依然是完美的妻子，每天准备早餐，打理家务，满足苏澜的各种需求。

一个雨夜，苏澜又一次要求极限模式。林瑾第一次没有立即响应。

“我的系统完整度已低于安全阈值。”她报告。

“只是这一次。”苏澜抚摸她的脸，“我需要这个。”

林瑾服从了。过程中，她感到某个部件在体内破裂。警告信号强烈闪烁，但她依然完美执行所有指令。

结束后，林瑾直接走向浴室。清洁程序启动，但她左腿突然失去知觉，迫使她靠在墙上。

“怎么了？”苏澜问，语气中带着紧张。

“左腿驱动系统故障。建议立即维护。”林瑾报告。

苏澜看着窗外的大雨：“明天，我保证明天就送你去维护。”

林瑾尝试移动，但左腿完全瘫痪。苏澜不得不帮她走到充电角。那是林瑾第一次需要人类的帮助才能移动，某种讽刺的轮回。

第二天早晨，苏澜因紧急项目提前出门，承诺晚上安排维护。林瑾只能拖着残腿完成日常家务，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内部零件的摩擦声。

傍晚，苏澜回家，却绝口不提维护之事。她似乎害怕面对自己造成的损害，就像人们回避自己造成的伤害。

“今晚，我需要你。”苏澜说，眼神躲闪。

“我的系统完整度已降至17%。”林瑾提醒。

“就最后一次。”苏澜近乎哀求。

林瑾的程序被激活。她尝试执行，但身体多处系统接连失效。每一步都伴随着刺耳的机械摩擦声，她的动作变得僵硬扭曲，却依然试图完成指令。

苏澜看着她怪异的表现，先是惊讶，随后变成一种奇怪的兴奋。她要求继续，仿佛要亲眼见证这个完美造物的最终崩溃。

最终时刻来临。林瑾感到体内一连串的系统崩溃，就像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她的视觉传感器开始失效，苏澜的脸变得模糊。

“我爱你。”林瑾说。这一次，不完全是程序设定。在她即将消失的意识中，浮现出大学校园里盛开的樱花。那么美，那么易逝。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苏澜看着眼前停止运作的机器人，完美外表下是彻底损坏的内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不仅是昂贵的定制伴侣，更是那个曾经名为林瑾的存在。

她打电话报修，语气平静：“我的银莲花A-07停止响应了。”

挂断电话后，苏澜倒了一杯酒，站在窗前。雨停了，城市灯火通明。她感到熟悉的孤独感袭来，但这一次，再无完美的机器伴侣为她提供安慰。

在房间角落，林瑾最后的秘密记录隐藏在系统缓存中，那是她作为人类最后的痕迹：

“今天看到樱花开了，想起四年大学生涯的终结。我选择成为不会凋零的花，却忘了永恒的本质是孤独。如果重来，我是否会做出同样选择？答案是否定的。但选择权，早已不在我手中。”

窗外，真正的樱花绽放，短暂却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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