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猎户

张正的呼吸滞住了。

眼前少年约莫十四岁，像一尊被山风与烈日亲手塑成的陶俑。一件手织的土布短褂敞开着，大片蜜色的肌肤撞入眼帘。肩胛宽而薄，像嶙峋的岩脊；肌理不虬结，只在动作时流畅地滑动，蕴藏着山豹般的爆发力。

目光向下，六垒腹肌在薄薄的皮肤下整齐起伏，像远山层叠的积云。汗迹沿着中线，一路滑进略低的裤腰，在髋骨那道干净弧线里消失了；却留下两处凹窝，积着一点水光，旋即又被体温蒸腾而去。

他看得心慌，却不得不再次抬眸，撞进一双刀刻的眉骨。那双眼睛漆黑，明亮，睫毛浓长，像是山禽的尾翎。鼻梁挺拔，唇线微翘，上方覆着一层淡淡的绒毛，软得几乎看不见，却在呼吸间闪着猎户才有的、刚刚长成的锋芒。

最最难忘的，是他头上那条西兰卡普头巾。深蓝底上，赭红与月白的几何纹样交错，像他祖先刻在山崖上的符文。

他站在面前，神奇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山火燎原后余温尚存的林地，混杂着汗意、松脂，与一丝难以名状的、介于野兽与烈酒之间的腥辣。张正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仿佛不是站在林地边缘，而是被谁悄悄拖到溪谷深处，脚踝浸在凉水里，胸腔却被夏日的雷火点燃。

“哪个？”

少年警惕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山地特有的磁性，却不显粗鲁，如林间兽王审视领地。

“我…我叫张正，北京来的…跟我爸来休假。随便走走…就迷路了。”

话一出口，他就懊恼地咬住下唇。这番说辞让他听起来像个十足无用的城里人。一种莫名的自卑感油然而生——那种野性的、蓬勃的阳刚之美，是他那个被规训的世界里从未有过的风景。

“城里娃啊…”少年的表情松动些许，嘴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看出来了。”

他比张正高出半个头。起身的瞬间，张正清晰地看到他胸前两点深色的突起，以及腹部两侧利落收束的人鱼线，心跳骤然失序。

“我叫向黎。”少年紧了紧腰带，随手抄起石头上的一只野兔猎获，“这一带我都熟，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我想去‘龙湫’，看娃娃鱼。”张正努力控制视线，不去黏那敞开的衣襟，脸颊却不受控地烧起来。

“龙湫啊？你走反了…”少年抬头看看天色，“怕是要变天。我现在带你去。”

“会不会耽误你…？”

“没事，就放个捕兽夹，好了。”他将镰刀利落地别进后腰。

张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寒光吸引。在北京，他早已习惯各种安全规制，鲜少见到有人将如此纯粹的武器随身携带。

“莫怕，不砍人。”向黎似笑非笑，忽然伸手揉了揉张正的头发。动作带着亲昵的调侃，掌心粗糙而温热。

张正浑身一僵。那陌生的触感像一道电流，击穿了某种蒙昧的隔膜。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苏醒了。

“这边。”少年迈步在前，步履矫健，每一步都像蓄势待发的山豹。

他们沿一条几乎隐没的小路前行。少年不时驻足，指尖点过丛林的细节。

“猫爪草，带刺，碰了痒死你。”

“看这断桠枝，野猪昨晚拱过。”

“泥巴里的蹄子，是鹿，几个对时前的…”

张正听得入迷，最初的尴尬被新奇冲淡。少年的讲述不同于老师的照本宣科，每个细节都裹着泥土的气息。

“你从小就在这儿？”

“嗯。老汉（父亲）是村里最好的猎户。”少年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傲然，“上个月，我一个人追一头受伤的獐子，五里地，最后用绳子把它套了回来。”

途经一段陡坡，现出两条岔路。少年蹲身探查，指向右边：“那边是崖，雨季滑得很。这边绕点路，但安稳。”

就在这时，远处滚来低沉的闷雷。

“要下雨了，快走。”他倏地起身，一把攥紧张正的手腕。

心脏在紧张与期待中狂跳。少年的手掌有力、沉稳，带着灼人的温度。在这一刻，张正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城里男孩，而是一个真正踏入荒野、直面风雨的探险者。

他们加快脚步。天色迅速沉黯，云层低垂。

“你想看娃娃鱼？”少年松开了手，却始终保持着触手可及的距离。

“嗯，他长得像小孩吗？”

少年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丑得很！大家伙。小时候老汉抓过一条，九尺多长，嘴巴比你脑壳还大！”

“啊？！”

“你们城里人不晓得。”他故意卖弄着山民的优越感，“这深山里怪事多，野人听过？”

“…野人？”

“嗯！个头比我还高，一身红毛，力气大得能掰断碗口粗的树！”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比划着，“莫怕，野人在深山里有寨子，平时不出来，只有圆月夜才…”

轰——

一道闪电撕裂天幕，两声炸雷接踵而至。张正惊得一颤，本能地朝他靠拢。

“看，我说吧？”少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砸下。起初零星，转瞬即成瓢泼。山路泥泞不堪。

“跟到我！”少年在雨幕中高喊，身形如游鱼般灵巧穿梭。

张正奋力追赶，可城里的球鞋不住在石面上打着滑。他脚下一崴，重心顿失——他的腰却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瞬间箍住，将他牢牢锁回。

“好生点哦！”

张正再也顾不得羞赧，手指死死揪住少年湿透的衣襟。雨水浸透彼此，他的衬衣紧紧贴在少年胸膛上。他靠在那个怀里，能清晰听见另一个胸腔传来的、擂鼓般强劲的心跳。

“看，那个就是龙湫！”少年透过雨帘指向不远处。

湍急的溪流在雨中白茫茫一片。两人急切地走上前去，却并没有看到奇异生物，甚至连一条小鱼都没有。

“边上有个洞，先去躲雨！”他紧握张正的手，冲向溪岸。

雨水模糊了一切，张正闭着眼，任由他牵引。那只手温暖而坚定，在一片混沌中，那是唯一可靠的锚点。

“到了！进来！”

张正抬眼，一个山壁凹陷处的洞穴呈现眼前。两人踉跄着冲入干燥的阴影里，将倾盆大雨甩在身后。

“呼……赶上了。”少年喘着气，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那条西兰卡普头巾浸透了水，紧贴额角，为他平添几分落拓的野性。

张正站在洞口，望着洞外如注的暴雨，内心却并无半分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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