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們都源自於同一個靈魂，菲娜。

　　幾百年的孤獨分化出我，而小菲娜是近一百年才出現。

　　我所代表的是菲娜對愛的憧憬，小菲娜則是單純，而剩下的部分，是對拋棄她這份愛意的恨。

　　當菲娜還活著的時候，她為她深愛的男人付出一切，而男人也承諾會與她相守一輩子。可是男人最終抵擋不住誘惑，選擇了名利和聲望，與王族訂下婚約，並聯合其他人將菲娜趕出王國。

　　在王國外頭流浪的菲娜幾天後知道了自己的家人與朋友被王國處死，遺體曝曬在城牆上示眾，連最後的尊嚴也不容許留下。

　　男人聲稱會魔法的菲娜是名邪惡的女巫，自己遭她控制心智，才會與她成為戀人。在魔法還未普及的時代，即使她沒做任何壞事、傷害任何人，光是這樣的指控和抹黑就足以奪走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家族所有人的性命。

　　過去的日子就算辛苦，只要有男人的笑容和陪伴，她依然覺得美好，然而這份美好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腐敗不堪，令人作噁。

　　「我做錯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跪在城門前的菲娜眼睛布滿了血絲，悲傷與憤怒交加，她仰天大吼，回應她的只有一場大雨。

　　她再也不相信愛情。

　　菲娜來到王國境外的神殿中立下狠毒的詛咒，自刎流出的鮮血汙染了神聖的泉源，詛咒逐漸侵蝕王國，繁華不再。

　　幾百年過去，被黑暗包覆的大陸寸草不生，毫無生機。

　　「那個男人真過分，要是讓我遇見肯定把他打得滿地著牙，替菲娜報仇。」雷因摩擦拳頭。

　　「所以雷因會發狂也是詛咒的緣故嗎？」拉斯韋爾覺得有些冷，下意識摸了摸頸子的黑色裂痕。

　　「沒錯，被赫斯少女詛咒的阿爾多爾，只能依靠赫斯給予的鮮血，生命才能獲得短暫的寧靜。」

　　雷因注意到拉斯韋爾的小動作，靠過去摟住他的腰，「可是既然如此，拉斯韋爾的身體為什麼會出現異狀？」

　　「花開得再艷麗，終會枯萎衰敗，就像綻放一時的愛情，最後都會變得醜陋不堪。」菲娜苦笑。

　　「呃菲娜，妳可以說得再直白一點嗎？」

　　此時菲娜本尊出現，為了加速三人緩慢進行的對話，她笑吟吟地幫忙補充：「他即將面臨死期。供應你血液的同時，他也一點一滴地受到詛咒的蠶食。心愛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就是對愛情騙徒最好的報應不是嗎？」

　　相較於拉斯韋爾的故作鎮定，雷因沉下臉色，握著深紅烈焰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顫抖。

　　「開什麼玩笑……妳以為妳懲罰的是阿爾多爾嗎？妳懲罰的是赫斯的後代、還有妳自己！」

　　拉斯韋爾被雷因的激動嚇一跳，對方甚至氣哭了，「雷、雷因？」

　　「可惡、可惡！為什麼？拉斯韋爾是無辜的，為什麼是他要賠上性命？這實在沒道理……」

　　雷因抹掉眼淚，看了身旁的人，他皺著眉頭，卻沒有一絲不甘願，彷彿早就接受命運，只是默默等待它的到來。

　　在雷因面前的菲娜臉上也是自責，他雙手交疊在雷因握劍的手掌上，閉眼深呼吸，接著道出：「雷因，有辦法解除詛咒。」

　　「你看見前方的光芒嗎？那是一株名為『原初甘露』的稀有植物，它的汁液能讓一切回到最原始的樣貌，只要將它投入泉水裡，就能讓被詛咒汙染的水源恢復。」

　　「真的？那你怎麼不早說？」得到一線曙光的雷因扯開笑容。

　　「因為摘下的瞬間會產生強烈毒性，讓人瞬間死亡。」菲娜撇開頭，不敢再看雷因，因為事實太過殘酷，她才會次次拖延，不忍心告訴兩人。

　　她嚐過愛情的滋味，所以也更明白愛情無法缺少任何一半。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拉斯韋爾率先邁步，原先摟著他的雷因一個踉蹌，馬上意會過來，緊緊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你要做什麼？不准。」

　　「既然我早晚都會死，那就讓我摘下它，這樣安排是最好的。」

　　「一點都不好！」

　　越過菲娜，雷因抱住拉斯韋爾，像小孩子鬧脾氣一般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裡，「你怎麼能這樣草率地決定獨自赴死，你說過想要永遠和我在一起，這話難道是騙我的嗎？

　　「我也想為你做點什麼，別總是獨自承受。」

　　拉斯韋爾的平靜在雷因一番話下無所遁形，他當然不想離開雷因，但是他更不可能看著雷因在自己眼前死去，那麼自己的犧牲就是最好的選擇。

　　「不要哭，我最怕你的眼淚了。」絕不輕易掉淚的人，卻總是因為自己而哭泣，要如何才能不喜歡這樣的笨蛋？

　　雷因抹去他的眼淚，開朗地提議：「不如一起摘？我們可是受過訓練的格蘭謝爾特騎士耶，一個人摘會死，說不定兩個人就能承受下來？大不了難受好一陣子，但只要活著最終都會治好的。」

　　「雷因，你以為事情真的能如你所想的那麼順利嗎？」

　　「不管順不順利，既不違背我們的約定又能解決就行。」

　　「你啊……都不害怕嗎？」害怕分別……死亡。

　　「我當然害怕，我沒有你所想的那麼勇敢，但是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能嘗試看看，好嗎？」

　　拉斯韋爾笑了，死到臨頭也只有雷因能夠如此坦然，不愧是他所追隨的太陽。

　　「嗯，一起摘吧。」

　　兩人在兩個菲娜的注視下走上階梯，來到原初甘露前方，伸出手前彼此又互看一眼，相視而笑，而後他們將注意力轉回前方，一同伸手觸碰光源。

　　白光乍現，世界被一片純白覆蓋。

　　菲娜閉上眼抵抗強光侵襲，直到刺眼的光芒退去，她才緩緩睜開眼睛，出現在眼前的景象是倒在中央的金髮青年和不敢置信的黑髮青年。

　　拉斯韋爾坐倒在地，雷因手中的原初甘露散發著淡淡的光輝，然而「太陽」卻變得沉默死寂。

　　「為什麼……為什麼要推開我──雷因！」

　　在碰觸到原初甘露的瞬間，拉斯韋爾猝不及防地被雷因推了一把，生命的逝去僅僅在一瞬之間。

　　「『我也想為你做點什麼』……是這個意思嗎？你這個騙子。」拉斯韋爾顫抖地爬到雷因身邊，讓他枕在自己大腿上，閉合的雙眼毫無顫動跡象，平靜且無語。

　　拉斯韋爾對雷因的毀約感到憤怒，更多是氣自己的愚蠢與毫無防備，緊握的拳頭舉起，卻遲遲無法落下。最後，他還是鬆開拳頭，將披在雷因臉上的髮絲撥到一旁。

　　他拿起原初甘露，將之拋進前方的湖裡，原先染上一層黒紫的湖水以原初甘露為中心漫開光芒，污染漸漸消散，想必原初甘露的效果會藉著湖水擴散下去，讓詛咒的影響消除。

　　「菲娜，我們的父親在哪？」拉斯韋爾看著潔淨的湖面，突然沒頭沒尾地問。

　　「他在你之前住的房間，我用魔法讓他沈睡，所以他不會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

　　「這樣啊，謝謝妳。」

　　「拉斯韋爾……別跟我道謝，明明是我該向你道歉。」女孩依舊是愧疚的神情。

　　拉斯韋爾搖搖頭，扯開明瞭一切的笑容，「沒關係，那只是因為我們都喜歡上同一個人，想為他付出、讓他活著。

　　「我會救他的，用我的血。」

　　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菲娜本尊突然開口，神色卻有了動搖，不若以往的冷漠，「沒用的，原初甘露已經將所有事物回歸到原貌。」

　　「但是詛咒還在。」

　　「……」

　　拉斯韋爾用指腹摩娑雷因失去血色的臉頰，冰藍色的眼睛被他的臉龐給填滿，拉斯韋爾想一直看著他的大男孩，但是眼眶被淚水淹沒、雷因的樣子變得模糊不清。

　　雷因的死亡應該讓自己發瘋的，可是他還能保有一絲冷靜，絕對不是因為他有幾分釋懷。

　　「為什麼我要在這個時候想起來？破除詛咒的方法。」拉斯韋爾擦掉眼淚，再度看了他的男孩一眼，「不解除詛咒，詛咒將再次吞噬大地。就讓我畫下句點吧。」

　　說完，他拿出腰包裡的防身小刀，用其打磨得鋒利的刀身，狠狠地劃破手腕，頓時鮮血如湧泉般源源不絕地冒出，瞬間的大量失血讓拉斯韋爾眼前一黑，他勉力用持刀的右手撐住身子，將傷口靠在雷因嘴上，看著自己的生命湧入他的體內。

　　「我以為那只是個夢，一個雷因會死去的惡夢，現在我才知道那是菲娜給我的暗示。」

　　直到鮮血消耗殆盡，愚者方能重獲新生……因此菲娜才會希望自己與雷因和好，如此才可能為了雷因自願犧牲。

　　菲娜與菲娜本尊做了約定。

　　既然詛咒怨恨換來的只有無止盡的孤獨、無辜的後代悲慘死去，那是時候結束這一場鬧劇。

　　「我們會出現，代表『菲娜』在內心深處依然有一份相信愛情的心。」菲娜深信著。

　　對此她提出若世上有赫斯與阿爾多爾後代願意用自己的性命拯救對方，菲娜本尊就得捨棄怨恨、解放自己的心。

　　艱難的條件過了幾百年遲遲無法達成，直到雷因與拉斯韋爾出現。

　　「菲娜，妳知道嗎？其實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得到回報，即使雷因恨我，我仍然會選擇救他，因為他是構築我世界的一切。」

　　說是愛，也不過是自私。因為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所以自己這麼一點傷又算什麼。

　　他會像那個時候一樣醒過來，然後對自己生氣嗎？

　　沒關係，生氣也好，恨他也罷，至少不是痛苦難過。

　　褐色的睫毛終於有了顫動，緩緩睜開的翠綠眼眸充滿疑惑。

　　「我不是死了嗎……難道這裡是天堂？」

　　湖面晶瑩透亮，白色建築被螢光圍繞，空氣中瀰漫著百合清香還有血的腥甜……

　　「不是天堂。歡迎回來，雷因。」

　　「拉、拉斯韋爾！」

　　雷因迅速接住他軟倒的身子，拉斯韋爾蒼白的臉色和手上猙獰的傷口，讓雷因瞳孔收縮，瞬間明白了狀況，「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是摘下原初甘露了嗎？

　　「菲娜，替拉斯韋爾治療啊？」

　　拉斯韋爾虛弱地扯開微笑，並不打算解釋，雷因向站在遠處的菲娜投出求救的眼神，菲娜卻只是撇開臉，臉上掛著淚痕。

　　「雷因，別在意，你只要知道自己拯救了世界。」

　　「拯救世界……即使拯救了世界又怎樣，我想救你啊！」

　　意識到拉斯韋爾近乎沒有起伏的胸膛，雷因害怕地捧住他的臉頰，蒙上一層灰的眼睛再無以前的光彩。

　　「對不起……答應我，好好活下去好嗎？」努力擠出一句話的拉斯韋爾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癱軟的四肢連想抬起手安撫正在哭泣的雷因也沒辦法。

　　「不要。」

　　「拜託……在最後想、要你抱我，好冷……」

　　「我說不要！在你好起來之前我不會答應你任何事情！所以──」

　　闔上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淚，面色如灰，原本張張合合的嘴唇沒了動靜，雷因愣住，不相信地拍拍拉斯韋爾的臉頰，卻只感覺倚靠在自己懷裡的重量變得更沉重。

　　「拉斯韋爾……

　　「不要哭、我什麼都答應你，以後我會乖乖聽你的話！」

　　雷因緊緊抱住拉斯韋爾，那雙手臂卻沒有回擁他。

　　「你喜歡我吻你，我會吻到你醒過來。」

　　沾上鮮血的溫熱唇瓣親吻變得灰白的嘴唇，一次、兩次，越是親吻，唇上的熱度就越減一分。雷因即使掉下再多的淚水也不足以將冰寒驅散。

　　「不，拜託別離開、別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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