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清閒的休沐日，千早府後宅格外安靜。晨曦才方透窗，愛音便早早從榻上爬起，簡單束髮、換了件素袍，挽起袖子走向廚間。

自從小雪來到家中，她似乎將那懶起的習慣改了些——當然，僅限休沐之日，不上鋪子也不上學堂，才能這般有心氣。

素世則是一貫地早起，繞到後院井邊汲水，言語未多，神色卻愉快。

「難得今日不用去鋪子跟學堂，我看就不依廚房菜單，自個兒洗手作羹湯——且看千早才子今日如何驚艷四座。」愛音揚聲說著，語氣頗有幾分「赴考」的莊嚴。

素世斜睨她一眼，眉間透笑：「你若真做出能吃的粥來，驚不驚艷且不說，倒真得感謝這廚房沒被你燒了。」

灶間才剛燃起火頭，廂房窗外便傳來小小的腳步聲。

院中梧桐枝下，夏晨微涼，風從竹篁間吹過，帶著草木的香氣。小雪早已醒來，被婢女抱來廊前乘涼。她靜靜坐在石凳上，手裡抱著一隻布偶，目光時不時望向天邊那幾朵尚未消散的淡雲。

見到愛音，她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奶聲奶氣地喊：

「哥哥早……」

愛音連忙彎身將她接住，順勢抱起，笑問：「怎麼這麼早就起了？哥哥都還沒梳頭呢，小雪就出門了？」

小雪靠在她懷裡，聞到她衣襟上若有似無的淡香，似是什麼花草曬過陽光的味道。她動了動鼻子，小小聲說：

「哥哥身上……香香的。」

她說得很輕，像是心裡一句未成型的話語，故意漏了半句。

愛音一愣，低頭看她，小雪卻已把臉埋進她懷裡，像是發現了什麼祕密般不再說話。

素世從水缸邊轉過來，聽見兩人對話，淡聲道：「是香丸的味道。我與你哥哥先前新制的，曬過衣裳時順手放了一枚在袍內，小雪喜歡？」

小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小小聲地嗯了一聲，然後眼睛悄悄瞄了愛音一眼。

她不敢說出口，但她心裡知道——

「哥哥」的味道，不像爹，也不像府裡的其他男人。是輕輕的、暖暖的、讓人想靠近的味道……應該是姐姐才會有的味道。

但她什麼都沒問，只輕輕靠在愛音肩上，雙手仍緊緊抱著那布偶。

素世望著這一幕，眼角略微動了一下，她將手中的水桶擱在一旁，走近時順手摸了摸小雪的頭：「這孩子越來越懂事了。」

愛音含笑道：「是啊，快比我這個‘才子’還要會察言觀色了。」

「那不如讓她來熬粥，我們在旁邊吃梨花糕？」

愛音舉手投降：「我錯了，還請娘子給我一個補考的機會。」

小雪聽不懂她們的打趣，只是仰著頭看著素世，又看著愛音，然後輕輕地笑了。

——她雖小，但似乎已隱隱察覺，這兩人之間，有種跟別人家不同的溫柔。

那日晚些時候，三人一同應千早夫人之邀，赴千早府共膳。夏日夜晚微風徐徐，院中設了幾張方桌，桂葉搖曳，風裡頭有茶湯與花香混合的氣息。

千早夫人早早候在廊下，一見他們進門，眼睛便落在小雪身上，驚呼一聲：「哎呀，這便是那孩子？怎這般水靈靈的！來，抱一個給姨娘瞧瞧。」

小雪一見這位笑得燦爛的「阿姨」，本還想往愛音那頭靠去，誰知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已被抱了個滿懷。

她睜著圓圓的眼睛怔了一下，原以為會不安，卻不知怎地，眼前這人聲音柔軟、眼角含笑，臉形甚至有幾分像她平日最愛靠著的「哥哥」——

像是聞到香氣似的，她在千早夫人懷裡蹭了蹭，小鼻子輕嗅幾下，沒有掙扎，也沒有說話，只乖乖地縮了縮肩膀，像小獸一樣安靜地適應了這份陌生的親暱。

「哎呦，這舉動和妳小時候一模一樣，愛蹭香——」千早夫人樂不可支地看著愛音，話裡帶笑，「我還記得妳三歲時偷翻我香箱，把整盒梅花粉抹自己臉上，說要‘香香地參加科舉’。」

素世聞言忍俊不禁，掩唇而笑：「那她是不是還高喊，科舉中榜？」

「差點被她爹拎著去冷井裡洗臉，那是個大夏天，榜沒中，倒中暑了。」千早夫人笑得彎了腰。

長崎氏也坐在一旁，見小雪睫毛翹、嘴角藏笑，心裡也喜歡得緊。她伸手接過小雪，在膝上安穩抱著，語氣柔和：「長得真是討喜，不吵不鬧，眼睛有神。比我家素世那時候乖巧多了。」

素世聞言輕聲道：「娘又來了，我小時候哪有不乖。」

「乖是乖，卻也嘴硬。」長崎氏挑眉，笑看她，「我記得妳四歲時，有回鬧彆扭，不肯吃飯，說飯太白，非要我加紅豆才吃。」

千早夫人聽了「撲哧」一聲，補刀般附和：「我們家那個呢，是白飯也不吃，紅豆也不吃，只肯吃我手裡拿的。」

她低頭看向小雪，嘴角一翹，話到一半卻頓了一下，眼神不動聲色地瞥了愛音一眼，這才笑吟吟地說：

「妳說說看，小雪呀，你那個……嗯，哥哥，從小就是撒嬌精，抱著我的腿不放，說『不給我吃，就不讓娘走』呢。」

愛音早已聽得眉角直跳，終於忍不住舉手抗議：「娘，能不能別一開口就揭女……妳兒的舊事？小雪還小，耳朵乾淨呢！」

「怕什麼呢？」千早夫人笑得開懷，「這孩子聰明著呢，早晚會知道妳那點小性子。娘就當作給她講個笑話，逗她開心罷了。」

「說得倒像我如今還死纏著您似的……」愛音低咕一聲，偏頭望向素世，帶點誇張地嘆道：「你聽聽，我這是不是從小到大都沒人疼？」

素世聞言輕笑一聲，垂眼飲了口茶，語氣清淡如常：「如今不是有人寵著了？」

「……好啊，娘子妳也不幫我說句話。」愛音長歎一聲，一臉「我命苦」地望天，偏偏語氣裡分明帶著幾分得意，逗得眾人又笑了起來。

一旁的長崎氏見她幾句話逗得兩人你來我往，嘴角也含笑，低頭替小雪理了理衣襟，緩緩道：「我看妳不是命苦，是命好。如今既有娘疼，還有媳婦護，小雪這樣的寶貝也讓妳遇上，福氣不淺呢。」

這話一出，屋中笑聲又起。

小雪聽得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笑了，兩隻小手一會兒摸摸千早夫人的手環，一會兒扯扯長崎氏的衣角，看上去竟是得寵得很。兩位夫人一個哄一個逗，說說笑笑，轉眼就將她當成自家親外孫似地寵了起來。

桌上茶湯未冷，素世與愛音則被千早允恭喚至院中一側。夜色漸深，院中燈火明亮，遠處笑語未歇，而這一方角落卻格外安靜下來。

千早允恭負手立於桂枝下，聞得兩人腳步聲近了，轉過身來道：「案子結得差不多了，那夥人交代得很明白。」

他頓了頓，語聲低了些：「我們在郊口一處破宅裡找到另外幾個孩子，年齡都不大，多是男娃。那些人販子說，若一時沒買家，便讓孩子們裝病或啞巴，在市中乞討騙錢；若遇上沒男丁的人家，便直接賣去當繼子。至於大一點、飯吃得多的，有時會送往宮裡，閹了當太監，換一筆現銀。」

愛音眉心微蹙，素世聞言臉色也沉了幾分。

允恭續道：「至於女娃……若模樣清秀，年紀夠了，就送進宮當宮女；再不然……」他語聲頓住，神情一黯，並未說完，但語氣裡的沉重，已將後話交代清楚。

素世垂下眼，過了片刻，方輕聲問：「那小雪呢？她的來歷，可有查明？」

「查過了。」允恭點頭，從袖中取出一疊簡牘，遞與愛音，「她是臨城人，父母皆亡，據鄰人所說，她的親戚因她是女孩，不肯收養，把她扔在了祠堂邊。那夥人販子正是從那兒將她帶走的，說是撿來的，不算偷。」

愛音接過簡牘，神色沉靜，手指卻緊了緊。

她低聲道：「若我們那日晚了一步，這孩子如今會在什麼地方？」

素世沒有出聲，只是抬手輕輕握住愛音的手，掌心傳來溫熱，與一分藏不住的顫動。

千早允恭望著兩人，語氣放緩：「如今人贓並獲，案子快結了。她的戶籍還未有人申報，你們倆……可有想過正式收養她？」

愛音與素世相視一眼，片刻後，皆不約而同地笑了。

她們將手輕輕握在一起，隨即一同望向小雪的方向，低聲說了一句——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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