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种族，他们的脑袋和身体分离却能够正常生活，身体的脖颈断面会冒出灵火，人们将他们称呼为“杜拉罕”。

但在冥界，他们还有一个称号——引灵使。

忆芸第一次睁开眼，呼吸着冥界充盈的魔力。她和其他诞生于此的孩子一样是冥界灵力的集合体，无父无母。

他们的职责在诞生之初便被定下，引渡心存眷念的弥留灵魂，让它们回归下一个生命的轮回。

她与其他身首分离的孩子一道，在冥府学习魔力的用法与引灵使的职责。但脖子上没有灵火燃烧的她总是被别的孩子嘲笑捉弄，老师们也觉得她并没有成为引灵使的资格。

因为杜拉罕脖子上的灵火能够释放丰富的魔力粒子，通过灵火这一媒介他们可以依靠本能直接释放魔法，快速构造复杂的引灵术式。但没有灵火燃烧的忆芸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构筑魔法，脖颈断面稀疏的魔力粒子甚至让她无法召唤出自己的镰刀以及无首战马，成为了所谓的“失败品”。

但是，不甘心的忆芸并没有放弃，试图将课堂上讲到的术式通过画阵来激发。她用手指不断在断颈上涂抹，粘上自己的魔力，然后在地上或者墙上绘出完整的术式，随后将其点燃。在不断地矫正线条，分毫不差地复刻术式本身之后，她第一次成功释放了术式，这让她燃起了新的希望。

于是无头的女孩拼命地学习与记忆，将右手作为画笔、脖颈作为颜料，绘制出一个又一个术法。虽然她在理论课上的成绩名列前茅，但在引灵实操上她一直表现不佳。

忆芸一直安慰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引灵使完成杜拉罕的职责，和那些大人一样站在船头渡过忘川河，她不想和其他无能的学生一样被逐出冥界不知去向。但是，无法自主释放术式进行引灵的她在毕业测试中被引灵使们判定为不合格，这让她如坠冰窖。

不甘与自我怀疑冲垮她的精神，自己的努力仿佛失去了价值，难道自己身体有缺陷就不能和别人一样成为引灵使吗？

她抱起脑袋看着自己的脖颈，空空如也的断面并没有旺盛的灵火，而是泛着荧紫的肉色皮肤。不论她怎样用手指去摩擦断面都产生不了一丝火星。

在被放逐之前，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独自尝试引灵。

既然靠正常方法无法成为引灵使，那就通过亲自实践得到认可！

在集中宿地之外，忘川河边，忆芸沾上魔力绘出记忆中的图案。数米宽的复杂术式逐渐铺展，在许久的努力下绘制成型。

她正准备注入魔力，却被恰好路过的引灵使发现，强行终止了仪式。娇小的忆芸根本拗不过资历丰富的成熟引灵使，在其理论课老师的求情下才没有被分解为灵力回归循环，而是被永久逐出了冥界。

娇小的女孩淋着现界的雨，感受着液体划过面颊和脖颈的新鲜触感，但浑身的湿冷又让她缩紧了身子，将脑袋紧紧的抱在怀里。

除了胸口些微的温暖和自己的心跳，她感觉自己被世界遗弃，只能用手摸着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产生虚假的陪伴感。

而发现并收留她的，竟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卡车司机。一番沉默的交谈之后，似乎是觉得女孩不愿意接受白来的施舍，冉父便对忆芸说：

“我收留你，你为我打下手，咱俩扯平。”

虽然这个愚蠢的现世男人肯定会后悔收留无药可救的自己，但身上好冷想要避雨……就先跟他走吧。忆芸如此想到。

于是杜拉罕族的女孩和冉父开始了卡车上的游历生活，同行的还有年仅三岁的经天。

忆芸把脑袋老实地接在脖子上，透过卡车前窗默默看向远处的空地。

几个衣服沾灰的中年人聚在一个矮桌上打牌，冉父在旁边抽着烟观看着赌局，男人们唠嗑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得见。这是货运司机们聚在一起休息的时间，接到生意之后这些劳动人民便会各奔东西江湖再见。

冉父喜欢抽烟喝酒，老婆因为受不了早早离了婚，把孩子扔在胡子拉碴的男人这里。不过男人每次抽烟都会下车避开忆芸和经天，防止将不好的习惯传给下一代。

身材娇小的忆芸能做两件事：看车以及照顾小孩。

因为她不敢使用魔力，担心术式暴走造成难以想象的结果，知晓忆芸身份的冉父便教了她一招防身术。

有一次冉父不在，几个不良青年到停车场里找茬，看到车窗里露出脑袋的忆芸便来了兴致。将经天藏好后，忆芸昂起脑袋将裁纸刀抵在脖子上。当青年们不以为意地靠近之后，她对着脖子轻轻一挑，脑袋便向旁边一歪掉了下去，身体也随之一倒。看到卡车里的自杀表演这些青年吓得不轻，半信半疑的心态在看到车门缝下溢出的红墨水后瞬间变成了惊慌。冉父回来之后便对着忆芸哈哈一笑，其实这只是忆芸装做自杀之后踢翻了车门边的红墨水瓶。

当然忆芸还和冉父一起追过偷油贼，学过所谓的斗地主，但当忆芸好奇地拿起一根烟的时候却被冉父没收。

小孩子不要抽这种东西，冉父如是说道。明明自己都快二十岁了还算是小孩嘛，忆芸心想。

这样的生活一去就是三年，忆芸坐在狭小的副驾上，抱着经天周游了许多省份，见到了各种人间冷暖。如果不是冉父的豁达，她可能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郁郁不得志吧。

经天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冉父便拉着两人定居在了城里，将大卡车换成小货车在城里拉货。忆芸和经天平时住在便宜的出租屋里，上放学时冉父会开车接送，其他时候忆芸自然担当了保姆职责。

与其说是保姆，冉父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大女儿，对毫无血缘关系、种族甚至都不同的她关爱有加。

可频繁的工作和打拼让冉父积劳成疾，在卸货的时候突然晕倒被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已经是重症晚期。

忆芸发现自己是头一次为他人感到焦急，十万火急地赶到了医院。在清点家资之后，不管怎么算都无法抽出做手术的昂贵医疗费，支撑家里的那根脊梁还是倒下了。

在临终之际，冉父坚定地要求忆芸为他引渡，这是她头一次见冉父对她态度如此坚决。

她犹豫了，担心自己做不好引灵使的职责，但在冉父的坚持下，她最终决定向前迈出那一步。

在年少无知的经天的陪伴下，忆芸摘下自己的脑袋，用画笔沾染断面的魔力后开始绘制引灵法阵。精密的术式刻满了复杂的纹路，以病床为中心扩散到墙壁上，甚至铺到了天花板。以脑袋的方位为视点，忆芸控制身体进行连续数小时的绘制，长年累月的练习让她的右手画出的法阵不差毫厘。

最终激活引灵术式后，忆芸的意识沉入了深海……

一叶扁舟，两个人，安静的湖面。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黑，地上是青绿色的湖面，宽阔的水面毫无波纹异常宁静，延伸到远方看不到对岸。

忘川，迷失灵魂的渡洋。

仅供两人平躺的小木舟之上，忆芸睁开了眼睛。

“……冥界？”

即使过了许多年，她也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在这里看不到现界那般湛蓝的天空。虽然看不到岸边，但忆芸本能地知道应该向何处前进。

她拿起旁边的木桨轻轻划过水面，让小木舟缓缓向前行驶。

冉父也逐渐醒了过来，但他的身体是由青绿色的灵体聚合而成，维系住了弥留之际的灵魂。

“天堂好像不长这样哈？我这是在哪里……”

“爸，这里是忘川，灵魂渡过忘川到了彼岸之后就会重归循环，诞生新的生命。”

虽然杜拉罕们由冥界灵力孕育，无父无母，但冉父填补了忆芸对“父亲”的概念。

看到在身边解释的忆芸，冉父逐渐放了心，伸手摸向衣服口袋。但他没有找到自己的便宜香烟，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

哎，好烟好酒自己生前已经喝得够多了。

“要不我帮你划吧，体力活我来——”

“不用了爸，这是……引灵使的职责，你好好休息就行。”

突然得知自己不用干活了，男人还有些不习惯。不善表达的男人和默默划船的女孩陷入无言，慢慢消磨在忘川上缓缓前进的时间。

过了一段时间后，不远处路过一搜大帆船，吸引了两人的目光。船上载着许多灵体形态的人们，而一名身姿窈窕的无头女性夹着自己的脑袋，手持镰刀驱使魔力推动这艘大船缓缓前行，没过一会儿就越过二人的小舟。船尾留下的水波让忆芸和冉父的小舟微微晃动，两人无不面露惊讶。

对于业务熟练的引灵使来说，引渡就是这样的一份工作，他们不会为单一的灵魂驻足，也不会去过问人类的情感。已逝的人们最后的思绪，也只能持续船舶航行的这一段时间。

似乎是注意到忆芸脸上的遗憾与失望，冉父轻声说道：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和芸儿单独坐在一起，真是令人开心。”

而男人轻柔又带着粗糙的声音，拂去了忆芸对“引灵使”的执念。

“嗯，爸开心就好……”

忆芸感觉自己不擅长表达，所幸冉父刚好是个粗神经。

“真想抽上一根好烟啊——”

长叹一口气，看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彼岸，冉父稍微想了想自己想说的话。

“不要抽烟，不要喝酒，对身体不好。”

“好好对待别人，广交朋友，困难的时候可以拉你一把。”

忆芸慢慢划着船，默默地听着冉父的叮嘱。

“芸儿，我的抽屉里有一封信还有一瓶白的，你回去之后把它交给异人互助会的老黎，我和他熟。”

“他会给你在会里安排一份工作，算是还我早年的恩情。如果不方便照顾经天就把他也带着。”

“我死了之后给我埋公墓就行了，老一辈敲锣打鼓的多费事还费钱，有你俩念叨我就满足了，记得每年给我多烧点钱让我在底下享清福……嗯、不对，好像我等会就要转世投胎了？哎呀想不明白，芸儿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忆芸默默地划着桨，不知为何自己有点不敢回头看向开朗的冉父，鼻头不禁有点发酸。

“……嗯。”

明明船在广阔的忘川上划了很久，但忆芸却觉得行到彼岸的时间转瞬即逝，她颤抖着脚踩在彼岸所在的黑土之上，感觉身边的一切格外不真实。

在两人面前的不远处，银色的天幕自天际垂落到地上，看不清其后的景象。温柔而无可抗拒的魔力河流自天幕的底端一直延伸到上空不知处，仿佛要捅破冥界的穹顶。

银河，灵魂踏入后便重归轮回。

冉父拍了拍忆芸的肩膀，便往面前的天幕走去，但没走几步便被一双小手拉住。

忆芸低着头，将双手握的很紧。

“爸爸不要走……我还想继续见到你……”

娇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滑下，明明自己是冉父的引渡人，她却不想面前的男人就这样离去，以后再也不相见。

明明引灵使不能挽留灵魂的……但心存念想的她，无法为自己引渡。

“我不想让爸爸走，我……”

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真正地明白，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引灵使的职责，而是和珍爱之人的陪伴。天蓝的发色与不存在的灵火仿佛在告慰，她并不属于这个地方。

“好啦芸儿，不是有一句古话，叫做落叶归根吗？我并没有死，而是成为了另一个人，开启了新的人生。”

冉父摸了摸忆芸的头，然后抱住了她。女孩仿佛听到了成为灵体的男人胸膛里跳动着的，和自己相似的热忱的心跳与灵魂。

下一刻，男人的记忆如同海浪一般灌入女孩的大脑，这一刻忆芸见到了平凡的伟大，见证了芸芸众生相。

以及冉父眼中的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留不住眼前这位来去如风的父亲，缓缓松开了手。

冉父抓着忆芸的肩膀，交代道：

“照顾好自己，然后，帮我照顾好经天。”

于是，胡子拉碴的男人穿着那套结实且沾满灰尘的工装，对银色的天幕张开怀抱，走向了他的下一世。

回到现实以后，忆芸按照冉父的嘱托在异人互助会找到了工作，成为了孩子们的老师。她借助自己高超的绘画技艺，拿起画笔成为了绘画老师，走向了自己想要活出的人生。

她在经天面前保持着可靠的姐姐形象，一个人支撑起了家里的运转，保护着经天逐渐长大。

在经天对自己的身体倾诉的那一天，忆芸其实一直都醒着，没有灵火的她除了身首分离外并不具备杜拉罕族独有的特性。她顺着小天的诉求让自己的身体成为了知心朋友，细心聆听男孩不愿对年长姐姐说出的羞涩想法。

她是第一次学手语，也是第一次帮经天手交，第一次摸到男孩热乎乎的肉棒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其实也跳个不停。忆芸也细心研习了一下性知识，成为了经天的性教育老师，教导好的纠正坏的。

其实自冉父离去，忆芸也一直渴望找到一个能够互相倾诉秘密的孩子。在只用身体和经天交流时，她可以放下姐姐的架子和责任，尽情释放自己的玩心和压抑的情绪，从小就饱受欺负的她亦渴望一个玩伴。

被经天抱着脑袋的时候，她成为了孩子；用身体和经天交换秘密的时候，她有了玩伴；而她照顾经天的时候，她成为了无所不能的可靠姐姐。

许多年后，市里的绘画展上，一幅油画挂在场馆中心备受瞩目。

画面中，胡子拉碴的男人露出纯朴的笑容，左手抱着三岁的小男孩，右手搂着女孩的肩膀。而天蓝色头发的女孩早已不似以往，面对镜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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