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火船

亚历山大回师，大军即刻开拔。他们旋风般穿过推罗，又一路疾驰北上，直奔大马士革（Damascus）。

侦察兵传来消息：波斯军已退至塔帕萨库斯（Thapsacus）一带的沿河内地，国王决意一鼓作气，决不让敌人就此脱身。

圣队重归军队主力，营地里到处流传着埃及沙漠的惊魂故事：整支军队差点渴死，却被奇迹般的绿洲救回；又有人说，西瓦神谕（the Oracle at Siwa）亲宣亚历山大是神，埃及人则当场奉他为法老（Pharaoh）。这些传奇像野火一样，在向北疾驰的营帐间口口相传。

莱奥在营中四处寻找双胞胎，却杳无踪影；又去先锋营寻找波利梅德斯，同样无望——光步兵就有四万三千人，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圣队人员不过千余，在浩瀚营盘里极易辨认，众人只能寄望双胞胎或波利梅德斯自己找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他们大概死在沙漠里了。”莱奥沮丧地说。

“莱奥，先不要猜测，”泽恩安慰他，“也许只是留在埃及某座新城，或被派驻到某处要塞。”

他们倒是碰到了西菲斯，可连他也没消息——侦察兵从未如此忙碌，波斯大军的任何动向都攸关生死，西菲斯常常一去数周，夜里和马一起睡在离主力几十里外的荒原上。

黄昏，大军抵达塔帕萨库斯。波斯大将马扎埃乌斯（Mazaeus）已占据幼发拉底河（Euphrates）对岸。河水正值汛期，又深又急，既无法徒涉，也搭不起桥。

亚历山大命海军工匠赶造浮舟：用舟筏相连，横江而成浮桥。希腊弓箭手隔河压制，为工程争取时间。

国王亲自向圣队下达命令：“你们首批渡河。务必守住桥头，等待援军。敌人一定会反扑，你们必须钉在那里。夜间渡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浮舟在岸边陆地上拼装，天黑后才被推入水中。

男孩们闷声备战，互相检查甲胄，动作轻而急促。泽恩替莱奥整理头盔，拉紧束带：“晃头，使劲晃。”头盔却滑下来盖住眼睛。“先摘了吧。”他跑去割了一块皮革，折成垫片塞了进去，“再试。”莱奥重新戴好，左右猛甩。“这就好多了。”

德拉克斯全副武装，看起来很害怕。

马切尔斯拍他肩膀：“打起精神，小瘦猴！你可能出奇制胜——对面一看你这副骨架，还以为是铠甲里蹦出来的骷髅兵，马上吓得屁滚尿流。”

“滚你的吧。”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望着宽阔的黑色河流。最后，浮舟终于准备好了。

在上游远处，第一名勇士裸身携绳下水，奋力游向对岸，却被狂流卷走，工兵只捞回一条湿透的缆绳。

第二名勇士把绳子用牙齿咬住，再向对岸游去。他的头在银色水面上时隐时现，被急流一路冲下，竟奇迹般地抵达对岸。黑暗中，绳索终于绷紧了。

他们合力抬起第一艘浮船，踉踉跄跄走向水边。克莱图斯粗壮的脖颈因用力而青筋暴突。浮舟一下水，士兵们默默登舟，手拉缆绳，一寸一寸地向对岸挪去。

死一般的寂静突然被一声惨叫划破了——就在离莱奥不远处，一名士兵望见上游水面出现了火光：波斯人放出了火船！满载干柴与沥青，借着急流直冲浮舟！

恐慌瞬间爆发。第一艘火船正中浮舟，轰然化作熔炉。燃烧的沥青溅满人体，士兵们浑身起火，纷纷跳入激流逃生。莱奥甩脱头盔，拼命解开甲扣；泽恩的盾牌已燃起火焰，被他一把抛进河里。

“莱奥！”

浓烟滚滚漫过河面，男孩身影消失不见。

第二艘火船再撞浮桥前端，火雨四溅。横江缆绳被烈焰吞噬。士兵们士兵们惊慌躲火，竟把船弄翻了。泽恩失去了立足点，滑了下去，与一群绝望的人纠缠在一起，热浪灼得他满脸起泡。

整条船被翻转倒扣，火光通天。泽恩抓住侧舷，四周人影纷纷坠入黑夜急流。火船拖缠着浮舟，一路狂冲直下。在一片惊惧的混乱中，他发现男孩就在他身旁。

“泽恩！”

男孩扯开他胸甲的扣带，又伸手到水下，替他解下胫甲。

“我们得游过去！”

“我不会啊，莱奥。”

“什么？”

“我……不会游泳。”

莱奥的脸贴到他眼前，看起来湿漉漉、亮晶晶，分不清哪是水珠，哪是眼泪。

“啊？仰面踢水就行！”

“我办不到，莱奥，你走——别管我了！”

莱奥开始掰开泽恩紧攥圆木的手指。

“松手！”男孩对他尖叫。

泽恩松开了。

他坠入一片碧绿世界，那是波塞冬（Posidon，Ποσειδῶν，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喜怒无常）的国度，时间被水流拉长，四肢飘散开来。奇异的宁静包裹着他。

下一秒，他像浮标般猛地弹回水面。火啸、水吼、人嚎混作一团。浓烟卷着火星掠过水面，亮得刺眼。

莱奥的手死死抓住他，拼命把他翻成仰面；他用手臂勒住泽恩的喉咙，像一条倔强的藤蔓。他的细腿在水里狂蹬，小脚掌拍起白沫；泽恩整个重量压在他身上，一次次把他按进浑浊的激流。莱奥呛一口、换一口、再呛一口，脑袋时而冒出、时而没入，水花糊住眼睛。

他死命侧拧，抢一口空气，随即又钻回泽恩身下，他的脚底像装了弹簧，疯狂踢、再踢、继续踢——肌肉灼烧，耳膜轰鸣，眼前金星乱迸。最后一丝力气也快要炸成泡沫了。

他仍踢了出去；再一下，再一下——仿佛再多蹬一次就能把水踩成陆地。

下一脚就是体力的极限了，他踢了出去。

完了。他的身体里再挤也不出一点力气。

他仍像藤蔓缠住树干般抱住泽恩，任激流卷着他们朝着下游狂奔。

他的意识开始闪回——他看见夜色里自己蜷在泽恩臂弯，听见那心跳像远方的鼓；看见父亲站在门槛，夕阳把背影拉得很长；看见双胞胎在推罗集市冲他咧嘴坏笑，马切尔斯和德拉克斯把橄榄冠扣在他头上；最后，他闻到母亲洗过的长发，带着家乡炊烟和山风的味道；他感觉到她粗糙却温柔的手掌，轻轻贴上他被战火晒黑的脸。

忽然，他脚跟撞到实物——是河床！他伸手，指尖插进淤泥；脚再蹬，泥水翻涌，两具身体被急流甩向岸边，旋转着撞上硬土。

浪涌，终于停下来了。

莱奥推开泽恩，坐倒在浅水里，胸口剧烈起伏。

“泽恩！”

他踉跄着站起，拼命去拖水中的男人。泽恩太重，他双臂插进腋下，死命往后拽，却纹丝不动。

“该死！”

他索性坐下，让泽恩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用袖口一点点抹去那张脸上的泥污。

远处，持火把的士兵沿着河岸奔来了。

“这边！这边！”

数只手伸来，把泽恩抬到岸边，让他俯卧在泥地上。莱奥扑过去，手指颤抖地抚过那冰冷的脸颊，低头轻吻他的眉心。泽恩喉间一响，猛地呛出水来，连声咳嗽——

波塞冬松手，把他还给了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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