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出身

格利泽581星系，在舰队官兵们私下的俚语中被戏称为“铁砧上的绿洲”。这称呼既带着前线军士们对稳定后方的粗粝调侃，也精准地概括了它的战略地位——如同炙热战场铁砧旁唯一可供喘息的一小片清凉之地。

作为第774支援舰队辖区内少数几个环境参数稳定、且具备大型轨道船坞与综合性商业枢纽的星系，它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前线舰船进行周期性休整、物资补给，以及让那些神经时刻紧绷的官兵们得以短暂松弛一下的首选之地。

逐光者号，这艘新晋的“曙光英雄营”母舰，在经历了碎叶星地表炼狱般的血火洗礼、墨垣之壳行星上混合着尘埃与复杂人心的秩序重建，以及“钢铁信念号”战列舰中枢那场汇聚了整个战区目光、充斥着冰冷数据与沉重决策的高级战略会议之后，终于如同一个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战士，缓缓调整姿态，驶入了这片被无数导航信标和友好识别信号包裹的相对宁静星域。

战舰庞大的舰体并未直接靠泊那如同蜂巢般忙碌喧嚣的中央综合船坞，而是在一艘小巧灵活的引导艇带领下，滑向一处专供需要深度维护或长时间休整的舰船停靠的、环境更为清静独立的次级泊位。

透过观测窗强化过的晶体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远方那如同巨大金属花卉般在虚空中盛开的“格利泽枢纽”空间站，其复杂的多层结构上灯光璀璨，无数小型交通艇和货运无人机如同遵循着某种无形秩序的萤火虫，在空间站与周边散布的各色星港、船厂之间穿梭不息，编织出一幅充满活力的星际港口画卷。

“权限确认，逐光者号，欢迎来到格利泽581。泊位B-77已清空并完成环境自检，祝您休整愉快。”通讯频道里传来空间站交通管制员温和而毫无波动的电子合成音，语气礼貌却带着程式化的距离感。

“收到，感谢引导。逐光者号开始执行靠泊程序。”

见闻录坐在线条流畅、泛着冷光的舰长席上，姿态依旧保持着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深紫色的长发今日被一根与她眸色相近的暗紫色发带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少了几分平日刻意流露的慵懒，多了几分属于战舰最高指挥官的利落与专注。

她那双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紫红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主屏幕上外部缓缓接近、细节不断放大的泊位接口，口中下达着一连串精确到毫秒的指令，声音透过舰内通讯系统清晰地传达到战舰的每一个功能节点，确保这艘刚刚经历过战火、主引擎阵列修复度仅百分之六十五的舰船，能以最平稳、最安全的姿态完成这次靠泊。

芳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身着那套相对轻便、但仍能清晰标识其五星圣骑士与骑士长身份的常服，肩章上那枚徽记在舰桥略显幽暗的环境照明下，依旧固执地泛着不容忽视的微光。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由无数人造灯火构成的、几乎要灼伤视网膜的繁华景象，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泛起些许恍惚与疏离。意识的碎片仿佛还停留在不久之前——碎叶星战场上混合着硝烟、鲜血与泥土气味的空气，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战友最后的怒吼；墨垣之壳营地中那些充满迷茫、痛苦或隐含着敌意的眼神，以及保障生存物资分发时面对的琐碎与艰难；“钢铁信念号”上那悬浮的冰冷星图，王雷副军长那双仿佛能洞穿表象的深邃目光，关庭总司令如同锻锤砸落般的决策指令，还有那将自己倾注心血的工作提升到战略层面的肯定……空间的剧烈转换，带来一种近乎撕裂感的不真实。肩膀上那新晋“英雄营长”的职责，如同一种无形却质量惊人的物质，悄然渗透到她的每一寸骨骼与肌肉之中，即便是在这理论上属于“休整”的期间，也未曾有片刻的减轻。

“通知全舰，标准休整规程启动。轮休人员按既定计划表，分三批次前往格利泽枢纽自由活动，限时二十四标准时。注意保持军容风纪，严禁滋事，个人终端需保持通讯畅通，接到紧急召回指令必须立刻返回。”见闻录结束了与泊位系统的最终对接确认，优雅地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侍立在一旁的月忆·秦天身上。

“是，舰长。指令已记录并下发至各舱段及部门主管。”月忆·秦天立刻回应，声音清冷而稳定。她今天穿着一套深蓝色的标准副官制服，剪裁合体，将她娇小却比例匀称的身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那头柔顺的棕色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简洁而牢固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冰蓝色的眼眸专注于手中的数据板，指尖快速而准确地进行着操作，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高效、可靠的职业气息，早已不见初生时那份源于灵魂与身体错位而产生的迷茫与挣扎，唯有在那指尖划过屏幕的细微动作间，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属于前副官秦天、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严谨与缜密。

“另外，”见闻录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芳、月忆，又恰好落在刚刚从舰船生态培养舱完成每日巡查归来、悄无声息步入舰桥的三森身上，“我们几个，”她微微停顿，似乎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也去‘枢纽’走走。”

芳有些意外地看向见闻录。在她的印象和认知里，这位行事莫测、似乎永远对一切都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观察者姿态的舰长，理应对此类纯粹属于休闲消遣性质的活动兴趣缺缺才对。她更多时候似乎更乐于待在舰长室，或是利用权限调阅各种加密信息流。

见闻录仿佛天生就配备了最先进的精神感应雷达，瞬间便捕捉到了芳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讶异。她形状优美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让熟悉她的人心生警惕的弧度，那笑容里混合着洞察、玩味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致：“‘英雄’的旗帜也需要偶尔见见阳光，呼吸一下没有金属和机油味道的空气，亲爱的芳营长。”

她的语气带着她特有的、微冷的磁性，尾音略微拖长，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且，格利泽枢纽的集市，尤其是那些非官方管辖的边缘区域，总能‘生长’出一些……在标准后勤补给清单上绝对找不到的、有趣的东西。”她的目光在芳那张尚且稚嫩、却已习惯性绷紧的脸上停留了意味深长的半秒，随即转向正睁大双眼、满脸好奇的三森，“我想，三森小姐应该会对枢纽第三层的生态样本交易区感兴趣，那里偶尔能淘到来自某些未开发星系的奇特孢子或者共生藤蔓。”

三森闻言，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立刻像是被点燃的星辰，迸发出毫不掩饰的兴奋光芒。她身上依旧套着那身略显宽大、不太合体的预备役学员制服，但脚上总算规规矩矩地穿着制式短靴，只是走动间，脚踝上那串编织着细碎金色金属片、源自碎叶星传统的脚链依旧会若隐现，固执地保留着一丝属于她故乡的印记。她那头富有生命力的灰白色长发似乎今日特意精心梳理过，不再像初来时那样总有几缕不听话地翘起，柔顺地披在肩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野性，多了几分属于圣骑团成员、正在努力学习的规范感。然而，那源自碎叶星生命场、几乎要从每个毛孔满溢出来的自然活力，依旧如同无法完全封存的春光，在她周身无声地流淌。

“真的吗？太好了！”三森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朝气，“我昨天在舰内数据库里就看到介绍，说那里有商人专门售卖来自‘卡戎-7’星云的荧光苔藓，还有据说能和特定能量场产生共鸣的‘心铃花’的种子！”她转向芳，眼神中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期待，像一只渴望外出撒欢的小动物，“队长，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对战舰生态舱优化有帮助的品种！”

芳看着三森那努力适应着陌生环境的规范、却依旧无法完全压抑本真天性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微微一软。她想起在墨垣之壳，三森是如何用她那套源自自然的、近乎本能的方式，帮助安抚那些情绪激动的被教育者，也想起她那份虽然时常让人窘迫、却意外有效的“治疗”。一种混合着责任、些许无奈，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对这份鲜活生命力的隐秘向往，让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也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好，一起去看看。”

月忆也轻声应道：“我去准备一下必要的通行凭证和个人装备。”她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芳，冰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习惯性的询问，似乎在确认是否需要她随身携带数据板、加密通讯器或其他可能涉及工作的物品。

芳读懂了她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放松：“今天是休整日，月忆。暂时把那些都放下，只是……放松就好。”

月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其清浅、却真实存在的柔和笑意，如同冰湖表面掠过的一缕暖风。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眼神，已表明她理解了芳的意图。

……

格利泽枢纽内部的实际空间，远比从外部观测所能想象的更加庞大、复杂，且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层次感。无数通道、廊桥、升降平台以及悬浮传送带，如同巨人体内错综复杂的血管和神经网络，将一个个功能各异的区域连接成一个高效运转的整体。空气循环系统持续输送着经过严格过滤和调温调湿的气体，但依旧无法完全掩盖那弥漫在空间中的、属于太空港站特有的混合气味——来自不同星域的香料烹制食物的辛香、合成润滑剂与金属摩擦产生的淡淡机油味、各种族旅客身上散发出的难以名状的生物信息素、以及清洁机器人喷洒的、带着一丝人工甜味的消毒液气息……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喧嚣而富有生命力的氛围。

高耸的穹顶之下，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如同争奇斗艳的电子妖姬，不间断地闪烁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文字、极具诱惑力的商品动态影像和提供服务的光怪陆离的标语。声音更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同语言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机械运转的嗡鸣、不知来源的背景音乐……交织成一片混乱却充满活力的交响。

四人行走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主干道上，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吸引着周遭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

见闻录走在稍前的位置，一身并非圣骑团标准制式、但剪裁极其合体、用料讲究的深蓝色便服，完美地衬托出她高挑挺拔、曲线玲珑的身姿。这身装扮依旧带着明显的军旅风格利落线条，却又巧妙地融入了些许时尚元素，让她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深紫色的长发此刻完全披散下来，如同流淌的紫色瀑布，发梢那奇妙的粉紫渐变光泽在空间站各色灯光的映照下，流转着迷人的微光。她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慵懒神情，紫红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器，以一种近乎贪婪的速度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店铺和形形色色的路人，那目光中不含好奇，只有冷静的评估与审视，仿佛在读取着无数无形的数据流。

芳走在她身侧稍后，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并行又略有错位的距离。她依旧穿着那身相对朴素的五星圣骑士常服，深色的面料将她略显单薄的身形包裹得严严实实，与周围那些穿着各异、甚至有些堪称大胆的旅客形成了鲜明对比。她身形娇小，步伐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丈量。那张看起来甚至还有些稚气未脱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水，然而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肩章上那枚代表着力量与职级的五星徽记，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让那些原本可能因她年轻面容而投来轻视或好奇目光的人，迅速收敛了情绪，转而变为敬畏或小心翼翼的探究。

月忆·秦天则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芳身侧约半步之后的位置。她换下了一板一眼的副官制服，穿着一套便装款式的深蓝色及膝连衣裙，款式简洁大方，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细致的银色绣线，为她增添了几分属于少女的柔美。柔顺的棕色长发没有像工作时那样紧紧束起，而是自然地披散在肩头，发梢带着微微的卷曲。她娇小的身形和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面容，让她看起来格外需要保护，但若有人仔细凝视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便会发现那里面偶尔会闪过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锐利光芒，加之她周身那若有若无、却绝不容小觑的圣光能量波动，都在无声地提醒着旁观者，这绝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招惹的对象。

三森的表现则与另外三人截然不同。她就像一只第一次被放出笼子的小兽，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最为纯粹和旺盛的好奇心。她对那些陈列着冰冷机械零件、闪烁着复杂电路图的能量武器店铺只是匆匆一瞥，兴趣缺缺；反而对那些贩卖各色奇异小吃、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美食摊，陈列着来自不同星球、色彩斑斓的天然织物和手工工艺品的摊位，以及那些摆满了形态各异、甚至有些还在微微蠕动的植物种子或幼苗的角落流连忘返。不过，她显然还记得临行前月忆低声的提醒和芳告诫的眼神，很好地克制住了以往在碎叶星森林里那种直接上手触摸、甚至凑近去闻的习惯，只是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琥珀色大眼睛，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件让她感兴趣的商品，偶尔才会按捺不住，用带着碎叶星口音的、略显生硬的通用语，低声询问一下价格，然后在听到那往往超出她预备役学员微薄津贴的数字后，吐吐舌头，乖巧地放下。

见闻录似乎对这片区域颇为熟悉，她并没有在喧闹的主干道上过多停留，而是带着三人熟练地穿过几条相对安静、装潢也明显更具品味的廊道，来到了一片标识为“精英消费区”的地方。这里的店铺门面设计各异，但普遍显得低调而奢华，透过晶莹剔透的展示窗，可以看到里面陈列的多是高级定制服饰、限量版艺术品、稀有矿物标本或是看起来就科技含量极高的个人终端。客流量明显稀少了许多，环境也显得静谧，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清雅的香氛。

在一家主打采用星际稀有生物丝绸和特殊能量导纤维混纺面料的店铺前，见闻录停下了脚步。店内灯光柔和，将一匹匹如同拥有生命般流淌着光泽的布料映衬得愈发迷人。她的目光落在一匹泛着珍珠般柔和光泽、底色是极浅的冰蓝色、细看之下还有银色暗纹若隐若现的布料上，伸出戴着同色系薄纱手套的纤长手指，轻轻拂过布料的表面，感受着那惊人的柔滑与细腻。

“这颜色和质感，很衬你的眼睛，月忆副官。”见闻录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店铺内的宁静，那独特的、微冷中带着磁性的语调，让侍立在一旁、穿着得体制服的女店员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月忆显然没料到见闻录会突然对自己说话，更没想到话题是关于这个。她愣了一下，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看向那匹确实非常美丽的布料，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属于少女本能的、对美好事物的天然喜爱，但这份情绪几乎在瞬间就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压下，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无波，微微垂下眼帘，轻声回应：“谢谢舰长好意。不过……日常制服已经足够穿戴，并无添置此类衣物的必要。”她的语气恭敬而疏离，带着公事公办的克制。

“休整期间，不必时刻将‘职责’和‘必要’挂在嘴边。”见闻录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拒绝，径直用指尖挑起那匹布料的一端，不由分说地递到了月忆的手中，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传递一件寻常物品，“拿着吧，算是我个人……对你们近期辛勤工作，以及正式晋升的一份贺礼。”她的话语中特意强调了“正式晋升”几个字，所指的自然是月忆·秦天那被总部正式确认的、独一无二的八星圣骑士铸光者身份。

月忆的手中骤然被塞入那柔软冰凉、触感极佳的布料，指尖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她抬起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意味，望向身旁的芳。

芳对上她的目光，看着那冰蓝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被完美隐藏起来的无措，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她深知月忆（或者说她灵魂深处属于秦天的部分）那严谨到近乎刻板的性格，也明白她对于接受他人赠予，尤其是来自见闻录这种关系复杂对象的赠予，会抱有怎样的审慎。但此刻，看着见闻录那看似随意、实则不容置疑的姿态，以及月忆那难得流露出的、属于她这个外貌年龄应有的细微窘迫，芳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安抚和鼓励，轻轻点了点头，用眼神传达着“没关系，收下吧”的意味。

接收到芳的许可，月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她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泛着珍珠光泽的浅蓝色丝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了一下，终于用比刚才更轻、却清晰可闻的声音说道：“谢谢……舰长。”

见闻录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对于需要芳的点头月忆才最终接受这一点，她紫红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解读的流光，但并未多言，只是将目光转向了正扒在隔壁一家店铺橱窗外、盯着里面一条由发光苔藓纤维编织而成、散发着柔和绿色光晕的围巾看得目不转睛的三森。

“那条围巾，”见闻录的声音将三森的魂儿拉了回来，“上面的生物荧光波长，应该很合你对能量感知的‘胃口’。”

三森“啊”了一声，猛地转过头，脸上还带着被说中心事的惊讶和兴奋。她小跑着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见闻录，又看看那条在昏暗店铺内如同拥有生命般呼吸着光晕的围巾，脸上写满了“想要”两个字，但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制服空空如也的口袋，声音低了下去：“这个……看起来就很贵吧？我的津贴可能……可能连零头都不够……”

“我送你的。”见闻录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算是……奖励你最近在行为规范和学习上的进步。”她顿了顿，补充道，“至少，今天没见你赤着脚在通道里跑。”

三森的脸颊瞬间因为开心和一点点被点破以往行径的羞涩而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灿烂得如同碎叶星恒星光般的笑容，声音也重新变得清亮雀跃：“谢谢见闻录舰长！您真好！”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店员已经包装好的围巾，抱在怀里，像是得到了什么绝世珍宝，动作间虽然依旧带着她特有的活力，却也明显有了几分属于圣骑士学徒的、刻意模仿来的利落与珍惜。

最后，见闻录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始至终安静站在一旁、身上除了那身常服和肩章外再无任何装饰的芳身上。她的视线在芳那身过于朴素、甚至可以说有些刻板的衣着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被其主人刻意忽略了价值的艺术品。

“那么，我们亲爱的骑士长大人呢？”见闻录的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玩味和些许挑衅的弧度，“是否需要为自己添置些……更符合‘曙光英雄营’主官身份的行头？我记得枢纽顶层有几家不错的定制工坊，虽然比不上总部的手艺，但至少能让你看起来不那么像……刚从新兵训练营里溜出来的学员。”她的话语如同柔软的细针，精准地刺向芳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物质享受的淡泊。

芳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只是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不用了，见闻录。这身衣服很好，很舒适，也足够应付任何场合。”她对穿着打扮向来缺乏兴趣，在碎叶星和墨垣之壳，一套能耐磨耐脏、方便活动的作战服就是她最常的装扮。更何况，此刻她的脑海里还在反复回放着“钢铁信念号”会议上那些冰冷的数字、严峻的形势以及王雷和关庭那沉甸甸的话语，实在分不出半点心思去考虑什么“符合身份的行头”。

见闻录对于她这干脆利落的拒绝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那双紫红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果然如此”的了然、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以及或许还有一丝……对于这种近乎苦行僧般自律的不以为然？她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芳一眼，便转身走向柜台，动作优雅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能量币夹中，划出了相应的数额，完成了支付。

采购环节告一段落，见闻录似乎暂时失去了继续逛下去的兴致，她带着三人找到一家位于枢纽边缘区域、环境尤为清静的观景饮品店。店铺设计颇具巧思，大半墙面和穹顶都由强度极高的透明复合材料构成，窗外并非模拟的自然景观，而是真实的、毫无遮挡的宇宙深空。深邃的黑暗如同天鹅绒幕布，上面点缀着格利泽581星系那颗处于中年稳定期的恒星散发出的温和光芒，以及更远处无数缥缈的星云与星系。店内客人寥寥，柔和的背景音乐如同星际尘埃般漂浮在空气中。

她们在靠近巨大观景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这个位置恰好能避开主要人流，又能将窗外那令人心潮澎湃的宇宙景象尽收眼底。三森依旧爱不释手地抱着那条发光围巾，时不时拿起来对着窗外恒星的微光比照，感受着那绿色光晕与自然星光的交融，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月忆则要了一杯据说是本地特产的、用一种富含矿物质的冰川水冲泡的淡绿色果茶，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姿态优雅，冰蓝色的眼眸偶尔会望向窗外无垠的星海，眼神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芳点了一杯最简单的净化水，透明的玻璃杯放在她面前，她却没有立刻去喝，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永恒的黑暗与光明交织的图景，似乎那能帮助她整理脑海中纷繁的思绪。

见闻录点了一种颜色深邃、如同浓缩星云般的酒精饮料，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杯壁，让里面细碎的光点如同星尘般旋转。她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芳的身上，那眼神不像月忆那般带着无声的守护，也不像三森那样充满直白的崇拜，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仿佛在持续进行着某种精密分析的观察。

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与间歇性的沉默中，三森似乎终于从得到新礼物的兴奋中稍稍平复下来。她将围巾仔细地叠好，放在膝盖上，然后转过头，看向身旁沉稳得与周围休闲氛围有些格格不入的芳。一个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自从听说芳那些惊人战绩和晋升消息后就一直存在的疑问，在此刻这种相对轻松私密的环境下，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队长，”三森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琥珀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纯粹的崇拜与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好奇，“你……你这么厉害，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吧？就已经是五星圣骑士了，还带领我们打了那么多漂亮仗，现在更是整个圣骑团都知道的‘英雄营’的营长……”她稍微凑近了一点，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你……你一定出身很了不起吧？是不是……就像碎叶星古老传说里讲的那样，是某个传承了很久很久、特别厉害的英雄家族的后代？天生就……带着使命来的？”她的话语直白而充满想象力，带着原始文明对力量与地位来源最朴素的认知。

正在小口啜饮着果茶的月忆，听到三森这个天真而直接的问题，握着杯子的纤细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抬起冰蓝色的眼眸，视线越过杯沿，落在芳那张线条柔和却写满坚毅的侧脸上，那眼神中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对过往尘封记忆的翻涌，有对芳所经历一切的深刻了解所带来的沉重感慨，也有一丝……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怜惜与敬佩的心疼。

芳听到三森这个问题，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三森会突然问及这个她几乎从不主动向人提及的领域。随即，她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苦涩意味的弧度，那笑容并非针对三森，更像是对命运无常的一种无奈承认。她轻轻放下了手中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清水，目光从窗外令人敬畏的宇宙深景收回，落在了三森那张写满求知欲的年轻面庞上，眼神温和，却又带着一种历经世事沉淀后的坦然。

“不，三森，你猜错了。”芳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饮品店的宁静，也吸引了见闻录那一直若有若无停留在此的注意力，“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天生就背负着英雄血脉或者家族使命的人。恰恰相反……”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力量，去掀开那尘封在记忆深处、并不美好的篇章，“我只是一个农民的孩子，出生在一个非常偏远、非常落后，而且长期被圣王朝腐朽阴影笼罩的农业星球上。”

三森惊讶地张开了嘴，几乎能塞进一个小型能量电池，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这个答案显然与她基于部落传承逻辑的猜想南辕北辙。

芳没有回避三森震惊的目光，继续用她那平静得近乎没有波澜的语调叙述着，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隔着一层毛玻璃的、遥远而模糊的故事：“我的家乡……怎么说呢，很穷，土地也算不上肥沃。圣王朝派驻那里的官吏，还有依附于他们的本地士绅，就像寄生在大树上的藤蔓，掌控着那里的一切。他们随意制定名目繁多的‘捐税’，像贪婪的吸血虫一样，剥夺着人们辛苦劳作换来的一切，粮食、牲畜……甚至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希望。”她的目光微微低垂，落在自己那双因为长期紧握武器、指关节略显粗大、掌心带着薄茧的手上，这双手，早已看不出十六岁少女应有的细腻。

“我的父母，他们都是最普通、最底层的农民，像星球上绝大多数的同胞一样，脸庞被风和尘土刻满了沟壑，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他们一生都在那片算不得慷慨的土地上挣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付出全部的汗水，所求的，也不过是能让家人……让我，能吃上一顿饱饭，能在寒冷的夜晚有一件厚实的衣服御寒。”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已经融入骨血的疲惫，“但即便是这样微小的愿望，很多时候也是一种奢望。”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缓缓摩挲，仿佛能从那冰冷的触感中汲取到一丝支撑：“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年，气候异常，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收成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家里……实在是凑不出那些士绅老爷们规定的税粮了。”芳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像是被记忆中的尘埃所覆盖，“他们……那些穿着象征权力和压迫的黑色袍子的人，就那么闯进了我家那间低矮破败的泥土屋子。他们像土匪一样，翻箱倒柜，抢走了我们藏在灶坑里、准备熬过这个冬天的最后一点粮食……还有，”她顿了顿，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还有我母亲偷偷藏了许久、省吃俭用攒下钱来，想等着我生日时，给我做一件新衣服的一块……粗布。”

饮品店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背景音乐都识趣地消失了。只有窗外亘古不变的星光，依旧无声地洒落。三森彻底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芳，脸上充满了震撼与不知所措。月忆早已垂下了眼帘，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她白皙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了些许。就连一直姿态慵懒、仿佛置身事外的见闻录，也停下了摇晃酒杯的动作，那双深邃的紫红色眼眸一瞬不瞬地落在芳的脸上，里面惯有的玩味与审视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专注的观察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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