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觀景平台上呼嘯而過，吹得人幾乎站不穩。

愛麗絲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在這一瞬間被凍結。她看著眼前那片空無一物的海岸，又看了看身邊這個臉上掛著殘酷微笑的戀人，大腦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

克拉絲沒有再說什麼。她只是靜靜地倚著欄杆，任由狂風吹拂著她們的頭髮與衣擺，像一尊凝視著故鄉墳墓的、沒有靈魂的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也被地平線吞噬，天地間只剩下一片深沉的暮色。山頂的氣溫驟降，冰冷的寒意順著衣領鑽入，讓愛麗絲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

這個細微的動作，似乎終於喚回了克拉絲的神智。

她眼中的那份空洞與疏離緩緩褪去，重新聚焦在了愛麗絲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她伸出手，將愛麗絲冰冷的手指包裹進自己的掌心，語氣恢復了平靜。

「走吧，」她說，「這裡風大，我們先回鎮上。」

兩人就這樣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沉默地走下了山路。來時的期待與困惑，此刻都已變成了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真相。

克拉絲領著她，走進了鎮上一間看起來很有年代感的老式旅店。房間很小，也很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扇能看到小鎮街景的木窗，與愛麗絲家那華麗的宮殿形成的極端對比。

在這份簡陋與樸實中，空氣卻彷彿也變得不那麼冰冷了。

兩人相對無言地在床邊坐下。

良久，克拉絲才終於有了動作。她轉過身，打開那個半舊的黑色背包，從最深處，拿出了那個用深色布條層層包裹起來的、長形的堅硬物體。

她將布包放在腿上，緩緩地、一圈一圈地解開了那早已褪色發硬的布條。

布條下，是一柄鏽跡斑斑、充滿了歲月痕跡的老舊折疊刀。刀柄是粗糙的木質，上面還能隱約看到被海水侵蝕過的斑駁痕跡。

克拉絲用一種異常溫柔的、懷念的語氣，開始講述它的故事。

「我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漁夫。」她的指腹輕輕地、帶著無限的眷戀，撫過那冰冷的、生鏽的刀身，「他話不多，身上總帶著一股鹹鹹的海水味。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上面滿是補漁網留下的繭和被魚鉤劃破的舊傷口。但那雙手，抱著我的時候，卻總是特別溫暖。」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述說一個遙遠的夢境，那雙紅色的眼眸中，也第一次，映出了除了愛麗絲之外的、名為「溫柔」的倒影。

「小時候，我總喜歡待在碼頭上等他回來。每天清晨，天還沒亮，他就會出海。等到下午，遠遠地看到他的那艘小漁船出現在海平線上時，我就會扯著嗓子喊他。他從來不回應我，但總會在我跑到岸邊時，第一個從船上跳下來，把我高高地舉起來。」

「他會用這把刀，」她輕輕地、用另一隻手撥開了折疊刀的刀刃，那鏽跡斑斑的刀刃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靈巧地剖開一條條剛捕上來的、還在活蹦亂跳的銀色海魚。魚鱗飛濺，像冬天的雪花。他會把最新鮮的魚肉切下來，用海水簡單地沖洗一下，直接塞進我嘴裡。那時候我覺得，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

「有時候，他還會用這把刀，撿一塊被海浪沖上岸的浮木，花一下午的時間，給我削一個小小的、笨拙的木頭海豚。我的童年，就充滿了這樣的、帶著魚腥味和木頭香氣的記憶。」

她的聲音裡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平鋪直敘，卻讓聽著的愛麗絲，心臟一陣陣地抽痛。

「十二年前，洪水退去後，我回到了那片只剩下斷壁殘垣的『家』的廢墟裡。我徒手挖了整整一天，什麼都沒找到……」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到手中的刀上，眼神空洞。

「只找到了這個。」

克拉絲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巨石，重重地砸在愛麗絲的心上。她手中的那柄鏽跡斑斑的折疊刀，不再只是一件遺物，它承載了一個女孩整個童年的重量。

講完了溫暖的回憶，克拉絲臉上的那絲溫柔也隨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平靜。她的目光越過愛麗絲，望向窗外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小鎮，開始講述那個徹底改變她一生的夜晚。

「那晚的雨，下得特別大。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雨，像是天漏了一個窟窿。」她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海浪的聲音也和平時不一樣，不再是溫柔的搖籃曲，而是像野獸一樣，瘋狂地咆哮、撞擊著堤岸。」

「我被吵醒了，看到父親正焦急地穿上雨衣，他說要去碼頭看看他的船。我吵著要跟他一起去，但他第一次，非常嚴厲地拒絕了我，讓我乖乖待在家裡。」

「那是……我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愛麗絲的心臟猛地一縮，握著克拉絲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

克拉絲似乎沒有察覺，只是繼續平靜地述說著。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一聲巨響，像是山崩了一樣。緊接著，冰冷的海水就從門縫裡瘋狂地湧了進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甚至來不及尖叫，整個人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捲了起來，撞在天花板上，然後被徹底吞噬。」

「我記得那種感覺，」她說這句話時，那雙紅色的眼眸中，終於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絲深不見底的恐懼，與那天在造浪池裡掙扎時的眼神，如出一轍，「好冷……好黑……什麼都抓不住。鹹澀的海水瘋狂地灌進我的鼻子和嘴裡，肺部像是要燒起來一樣。我能感覺到自己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好像看見了很多人，我的父親，雜貨店的伯伯，鄰居家的哥哥……他們都在水裡，被木頭和雜物包圍着，跟我一起往下沉。」

愛麗絲靜靜地聽著，淚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模糊了雙眼。她終於明白了，克拉絲對水的恐懼，從來都不是因為單純的溺水，而是因為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裡，埋葬了她的整個世界。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克拉絲的語氣恢復了那種麻木的平靜，「我被沖到了離這裡不遠的一處岸邊。我咳出了很多水和泥沙，渾身都疼得像散架了一樣。」

「我站起來，想回家。可是……」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比哭更難看的微笑。

「……可是，家不見了。」

「漁村、碼頭、沙灘……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只剩下一片被夷為平地的、濕漉漉的廢墟，和一片恢復了平靜的、藍得嚇人的大海。」

講完這句話後，克拉絲臉上那抹比哭更難看的微笑也隨之消失。她低下頭，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折疊刀上，那雙紅色的眼眸中，所有的溫情與悲傷都褪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空洞。

氣氛，在一瞬間變得危險起來。

她手中的折疊刀，不再是溫柔的撫摸，而是開始在她的指尖，轉起一圈又一圈、令人不安的刀花。那柄鏽跡斑斑的刀，在她靈巧的手中，彷彿活了過來，化作一道道銀色的、冰冷的殘影。

「我沿著山路，走了很久，才走到了那個小鎮。」她的聲音也變得和刀光一樣冰冷，沒有任何起伏，「我以為，我得救了。」

「我告訴他們，海嘯來了，我的家沒了，所有人都……不見了。」

「我以為他們會幫我，會可憐我。但他們沒有。」

克拉絲轉刀花的手越來越快，刀刃破空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發出細微的「嘶嘶」聲，像毒蛇吐信。

「你知道嗎？在偏僻又迷信的地方，一場無法解釋的天災，是需要一個可以被指責的對象的。」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度自嘲的弧度，「而我，那個毫髮無傷、獨獨活下來的、來自漁村的紅眼女孩，就是最完美的代罪羔羊。」

「他們看著我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憐憫，很快就變成了恐懼和排斥。他們開始在背後竊竊私語，說那場洪水不是天災，是海怪作祟，克拉肯發怒了，是觸怒了海神的懲罰。」

「流言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

「他們說，我是不祥的，是那個唯一能從海怪手裡活下來的人，一定有問題。」

「再後來，故事就變得更精彩了。」克拉絲手中的刀花猛地一停，刀尖在空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他們說，我不是倖存者。我是海怪的女兒，是那場災禍的源頭。」

她緩緩地抬起頭，那雙紅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燈光下，燃燒著自毀般的、瘋狂的怒火與痛苦，死死地盯著因這殘酷真相而心神劇震的愛麗絲。

「他們叫我……『海妖』。」

最後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從她唇間吐出，狠狠地扎進了愛麗絲的心裡。

愛麗絲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散發著冰冷絕望氣息的戀人，淚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雙眼。

然而，克拉絲沒有給她任何消化和反應的時間。

那份壓抑了十二年的、被世界拋棄的憤怒與不甘，在此刻徹底爆發。她猛地欺身而上，動作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

愛麗絲只覺得眼前一花，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下一秒，那柄冰冷的、生鏽的刀尖，已經輕輕地、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抵在了她纖細白皙的脖頸上。細微的刺痛感，讓她渾身的汗毛在一瞬間全部豎了起來。

克拉絲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此刻的她，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用最兇狠的姿態，構築起最後的心理防線。她的眼神不再有任何溫度，那裡面翻湧的，是足以將人溺斃的、冰冷的憎恨與絕望，彷彿她真的就是那個會將一切拖入深淵的、嗜血的海妖。

她握著刀的手因為過於用力，指節已然泛白。她用一種冰冷的、自嘲到了極點的語氣，一字一句地問：

「妳滿意這個故事嗎？我的公主殿下。」

「這就是妳的騎士的真面目。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是什麼惡龍的對手。」她手中的刀又向前抵進了一絲，冰冷的刀鋒在愛麗絲細嫩的皮膚上，劃出了一道極淺極淺的血痕，「我只是個被詛咒的、只會帶來災禍的……海妖。」

然而，出乎克拉絲意料的是，愛麗絲的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她沒有後退，也沒有顫抖。

那雙含著淚的碧色眼眸，就這樣靜靜地、悲傷地、卻又無所畏懼地迎上了克拉絲那瘋狂的視線。

緊接著，她做了一個讓克拉絲徹底愣住的舉動。

愛麗絲緩緩地、主動地，向前踏了一小步。

冰冷的刀尖，因為這個動作，更深地刺入了她細嫩的肌膚，一滴鮮紅的血珠，順著刀鋒緩緩滲出，滴落在她潔白的毛衣上，像一朵觸目驚心的、小小的紅梅。

「嘶……」克拉絲握著刀的手，像是被燙到一般，下意識地向後退縮了一絲。

但愛麗絲沒有給她退縮的機會。她抬起手，不是為了推開那把刀，而是輕輕地、溫柔地，覆上了克拉絲那緊握著刀柄的、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

「克拉絲，」愛麗絲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容置喙的堅定與高傲，「在你帶我來這裡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覺悟。」

她看著克拉絲那雙因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紅色眼眸，碧色的眼中滿是深不見底的心痛與憐惜。

「人偶公主，心理可沒有妳想的那麼脆弱。」

「既然選擇了跟你一起揭開真相，我就不會輕易動搖。」她頓了頓，覆在克拉絲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是海妖，那又如何？」

這句全然的、不帶任何條件的接納，像一道溫暖的、無法抗拒的光，瞬間刺穿了克拉絲用十二年時間構築起來的、那層冰冷而兇狠的偽裝。

她眼中那份自毀般的瘋狂與憤怒，在這句話面前，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般，迅速地、狼狽地消融、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不可置信的震驚與動搖。

她握著刀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再也無法維持那份威脅的姿態。

「……笨蛋。」

良久，克拉絲才從喉嚨裡擠出這兩個字。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像是扔掉什麼燙手山芋一般，將那柄折疊刀「哐當」一聲丟在了地上。

她向後退了兩步，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地滑倒在地，將臉深深地埋進了膝蓋裡，肩膀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對不起……」她悶悶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從膝蓋間傳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對不起……」

她語無倫次地道著歉，像一個做錯了事、卻又不知該如何彌補的孩子。

愛麗絲靜靜地看著蜷縮在角落裡、渾身顫抖的克拉絲，心中那份疼痛幾乎要滿溢出來。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緩步上前，在那蜷縮的身影前，緩緩地蹲了下來。

她伸出手，輕輕地、溫柔地，撫摸著對方那頭因為不安而微微顫抖的藍色短髮。

「妳沒有做錯任何事，」她的聲音輕柔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所以，不准說對不起。」

克拉絲的身體猛地一僵。

「抬起頭來，看著我。」愛麗絲的語氣依舊溫柔，卻多了一絲大小姐的、不容拒絕的命令。

克拉絲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那雙紅色的眼眸裡，此刻沒有了任何瘋狂與憤怒，只剩下全然的、如同幼獸般的脆弱與無助。

愛麗絲看著她，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濕潤，然後，俯下身，在那雙顫抖的、冰冷的唇上，印下一個極輕、極珍視的吻。

「我的人偶，」她抵著她的額頭，碧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得驚人，「不需要騎士了。」

「她只要……她的海妖。」

克拉絲怔怔地看著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只能任由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愛麗絲小心地為克拉絲處理了手上因憤怒而擦破的傷口，又用濕毛巾擦去了克拉絲臉上的淚痕。

氣氛恢復了平靜，但兩人之間的連結，卻已然變得截然不同。

「走吧。」克拉絲的聲音依舊沙啞，卻不再有任何冰冷與絕望。她重新撿起地上的折疊刀，這次，卻是將它小心翼翼地重新用布條包裹起來，放回了背包深處。

「去哪裡？」愛麗絲問。

「去一個地方，」克拉絲轉過頭，那雙紅色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溫柔，「故事的最後一部分，我想在那裡告訴妳。」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或許……妳對那個地方，也有印象。」

小说相关章节：海妖之女與人偶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