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希克马

在那片白光散去过后，我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分辨出视野的轮廓。

眼前的世界似乎经历了一场被彻底翻转的沉默，空气不再颤动，风的声音、咒语的回响、法阵的光辉，都像被某种无形的手抹去，只留下模糊的色块在逐渐复原。

而再度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浅灰色的世界。

高耸的圆拱层层叠叠，支撑它的柱子宽得离谱，墙壁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我在任何典籍里都没见过的文字。 再抬起头，是一个圆形的穹顶，从那儿垂下的灯并不是火焰，而是一种发着蓝光的矿石，它们被安置在铁制吊环里。

从结果上说，妮妮娅小姐的传送魔法成功了吧，大概。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为此感到庆幸还是担忧。毕竟，能一次性在空间中被完整地搬运到另一个地方，也意味着我人生中的倒霉纪录又多了一项——成功地参与了一次不该成功的实验。

爱丽丝的声音在几步外响起。

「露露！我们成功啦！我就说不会有事吧！」

她的语气像是刚赢了一场赌局。我抬头望向她，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在灯光下映出来的颜色有些奇怪，总感觉……很莫名其妙，怎么描述呢？不太「真切」？不止是爱丽丝，我这才感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有股说不清的感觉。可能单纯是刚被传送，身体还没适应吧。

不起这些，我忽然有些羡慕爱丽丝那种单纯的情绪。能单纯地喜悦真好，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为「顺利完成某件事」感到高兴是什么时候了。

妮妮娅下届站在不远处。她一如既往的安静地站着，银白色的头发垂在肩头，面无表情。

她的手还握着法杖，杖尖上残留的光点一点点消散。

我们所在的空间像是某种大厅，天花板高得吓人，穹顶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浮雕，那些纹路蜿蜒曲折，交错成几何的图形令人眼花缭乱。

我们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后，都没人讲话。

整个大厅又安静了下来。

就在我以为这安静会无限延长的时候，脚步声响了。

那种脚步声十分有节奏，不急不缓，像是有人故意要让每一步都落在同一个时间间隔上。

我抬起头，看见两个人影从对面的长廊里走来。

第一个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穿着一袭洁白的长袍，胸口用金线绣着复杂的花纹。

另一个是个年迈的老人，背有些佝偻，拄着一根看起来比他本人还古老的木杖，满头白发散落在肩上，却笑得极为温和。

他们的衣着风格真让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宽大的布料、裸露的手臂、束在腰间的绳带、脚上是简陋的绑带凉鞋……呃，这应该是古希腊的风格服饰吧？前世的时候我见过类似的，但这个世界没有所谓希腊，更不可能有古希腊，理应来说不会有这种服饰才是……我记得前世看过无数幻想题材的插图和动画，学者与魔法师的造型似乎都逃不开这种古典化的装束。

就算地域历史文化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也会诞生这样的衣服吗……人类到底是怎么样的生物啊？

「欢迎来到阿塔姆学院。」

那名中年男子率先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我是神秘院的院长，莱欧西恩。」

他说完，身旁的老人微微一笑，声音比他柔和许多：「而我，是军务院的院长，古德曼。两位小姐，还有妮妮娅殿下，真是久仰大名。」

咦……殿下？

妮妮娅小姐只是微微点头，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请多关照。」

莱欧西恩似乎对她的态度并不在意，反而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神秘院早已为您准备好了研究室，陛下的命令我们已接到。」

妮妮娅小姐轻声回应，语气一如既往地简短。

「至于你们两位。」

莱欧西恩把目光转向我和爱丽丝。那种目光让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真可怕……

「露露安娜·莉丝佳·施密特女士。根据女王陛下的指令，你被任命为智慧院现实哲学系讲师，教授『生存理论』相关课程。爱丽丝·温斯特尔小姐则被分配至军务院实战系，担任对人作战学教官。」

我听见爱丽丝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憋笑又像是兴奋，她转头对我说。

「露露，我们要当老师了！」

我一时间没法回应她，只是轻声呼出一口气。

老实讲……这种麻烦事能不能少一点，我不是柜台小姐吗？怎么突然就过来当老师了，这对吗？这合理吗？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原则了，还有没有王法了……呃，好像是王法本人让我来的，呃呃呃……

算了，算了。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智慧院的院长暂时空缺，」莱欧西恩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学院的运行不会受到影响，报到时会有人负责引导。」

短暂的寒暄结束过后，莱欧西恩向古德曼微微点头。

「神秘院的事务我先带妮妮娅殿下去安排，剩下两位就交给你了。」

「好好好，」古德曼笑得几乎眯起眼睛。

「我会照顾好的。」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妮妮娅小姐临走前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面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那一瞬间我还是察觉到她眼神里的犹豫。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古德曼院长在她们离开后才转过身来，他笑得很和蔼，军务院的院长为什么是名老爷爷呢，怎么看都感觉很奇怪吗？大概可能是我不理解什么是教育吧。

「陛下钦点的人，身份自然不同。」

他说着拍了拍手。

门被推开，两名女仆从外头走进来。

她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肤色黝黑，头发乌亮，眼睛却是浅金色的。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有种奇异的明亮感。

「她们是姐妹，姐姐叫阿布拉，妹妹叫爱莎。以后，她们会分别作为你们的专属侍从。」

他看了我一眼，笑意里带着一丝揶揄。

「毕竟是女王陛下特别派来的老师，总得有点排场。尤其是你啊，露露小姐，听说和一位学生关系不浅……叫什么来着？约尔乌斯，对吧？那孩子真不错呀……」

……什么？

我的脸立刻红了起来，想说什么却连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回答。

「没、没什么奇怪的吧……只是熟人而已，嗯。」

「哈哈哈，年轻真好。而这位金发小姐……」他的目光转向爱丽丝，「怎么看都像某国的公主。」

「被看出来啦！」爱丽丝笑得无比天真。

「哈哈哈，公主殿下。」

「诶嘿嘿。」爱丽丝挠了挠脑袋。

「好了好了，玩笑到此为止。」

这名院长似乎对我们的反应很满意，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地摆摆手。

「好了，阿布拉，带爱丽丝小姐去军务院报到。爱莎，露露小姐就交给你。」

两名女仆同时低下头。

「遵命。」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转头看向旁边的爱丽丝，她正好也跟我对上了眼。

「那我先走啦！晚上再见！」她嬉笑着说。

我点点头，一路看着她那头金发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那个名叫爱莎的女仆。

她走到我身后，双手稳稳地握住轮椅的把手。

「请您放心，露露安娜大人。我会带您去智慧院，那是整个学院的中心。」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笑容，随后也笑了一下。

「叫我露露就好。」我轻声说。

「可那不太符合规矩。」

她笑着反驳，推着我缓缓前行。

我们走过一条很长的走廊。

那条走廊似乎是由整块石料切割出来的，地面被磨得很平，能看出使用的痕迹。空气中混着灰尘和淡淡的油香，偶尔有些干燥的风从不廊道的间隔处吹进来。不论怎么讲这里都是处于沙漠，虽然旁边就是绿洲，可是还是感觉空气很闷热。

爱莎在我身后推着轮椅，她的脚步稳而轻。

我能听出她在控制力气，不让轮子碰到石阶边缘。

她很年轻，声音听起来不满十五岁，根据长相的话，感觉就是跟我年纪相仿。

一路上她试着和我说话，大多是一些礼貌性的问句：

「您觉得这里的空气不一样吧？」

「听说您在公会工作过？」

我只是简单地回答，是，嗯。

她似乎也不觉得尴尬，偶尔笑笑，然后继续保持沉默。

我们穿过几道石拱门之后，视野忽然开阔了。

那是一片中庭。地面上铺着白色石砖，中间是一座环形的池子，水面平整得像玻璃，池边立着几棵树，树干笔直，叶片细密。学院的建筑围绕着池子一圈延伸出去，每一栋楼都极高，外墙上刻着符文，从远处看像是一整座巨大的机关。

「那就是智慧院。」爱莎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座塔。

与其说是塔，不如说是由无数层圆形建筑叠起来的结构，从地面一直通向云层。塔身是浅灰色的，靠近顶部的部分被薄雾遮住，看不清细节。

从中庭到塔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石桥，桥上铺着不同颜色的石块，拼成一种有规律的花纹。

「看来，我们要上去。」我低声说。

「是的，大人。观测层在第一层，登记要在那里进行。」

走上桥的那一刻，风变得更大了。

我能闻到空气里的干燥气息，也能感觉到沙粒偶尔打在脸上的刺痛。爱莎推着我，几乎是一步一步地沿着桥前行。这座桥很长，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才走到尽头。

塔的入口处站着两名守卫，他们穿着浅色的制服，胸口别着金属徽章。

他们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爱莎，似乎确认了什么。

「新任讲师，露露安娜·莉丝佳·施密特。」

爱莎替我说明。

守卫点头，侧身让开。

我们顺利地进入了智慧院，

随着爱莎绕到前面把门打开后，一道明亮的光线从拱门里透出，那光线不是温暖的，而是苍白的。不过这内部的空间出乎意料的明亮，从地面到穹顶，全是光滑的石面，墙上有规则的刻痕，尽是些我完全认不出的符号。

大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周围摆着书桌、卷轴、魔力测量仪等各种器具。

几名身穿深灰色制服的职员坐在桌边，正低头书写。每个人都很安静，只有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

如果冒险者公会也有这么安静就好了……

同为柜台这一行业，我实在羡慕他们的工作环境。

我被爱莎推到其中一张桌前。

那名负责登记的职员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神情平淡。

「任命书。」

我把那封带着女王印章的信递过去。

他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在册上记录了什么，签上自己的名字。

「确认无误。露露安娜·莉丝佳·施密特，智慧院现实哲学系讲师，任期一年。」

他说完，抬头看向爱莎。

「带她去二层校准层领取『希克马』。」

「是。」爱莎弯腰行礼回答。

我歪着头看向那职员，问：「希克马？」

「教师制服。智慧院的教师与四大院长拥有穿着权，它是智慧的集合。」

他继续低头写字，似乎不打算再解释。

我没再问。

我已经能猜到那是什么样的衣服，大概又是一种繁琐的象征。

我对这种象征没有什么兴趣。一个人如果必须依靠服装才能让别人相信他的智慧，那他多半也不配拥有它。

爱莎推着我离开登记台。

路上，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又犹豫了几次。

「那个……露露安娜大人，您不太喜欢这里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看起来……一直很紧张。」

「只是还没适应。」我说。

她没再追问。

爱莎把我推到一圈圆形的魔法阵，外围布着金属轨道，那是一个密闭空间。无论怎么看，这都是电梯吧，不过使用的不是电力而是魔法吗？这种装置来到这个世界后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爱莎让轮椅停在阵中，轻声对我说。

「请别害怕，这只是升降用的魔法。」

我点点头，其实我本来就没害怕，不过是电梯而已。

地面轻微地震动，随后上升。

光从脚下开始移动，整个空间缓缓旋转。

「您第一次来智慧院吗？」爱莎问。

「是。」

「我也是第一次进来呢。」她笑了一下，「以前只在远处看过。」

「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很安静。」

她的语气有一点犹豫。

我点了点头。确实安静，安静得不像是学校，在我的印象里，学校的形象就是很吵闹，以前班主任总说我们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又或是整个楼就你们最吵之类的。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这样。那个时候我们总会在下面憋笑，毕竟每次这样说就代表班主任又在发脾气了，我们那时的说法是「又哈气了」，忽然间我想起了哈基米先生，差点没憋住笑出来……不过在这个智慧院，大概是听不到那样的话了吧。

当脚底下魔法阵的光黯淡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第二层。

这里比一层更冷。

墙壁的颜色变深，走廊两侧摆着许多石柜，里面放着叠好的衣物。几个工作人员在来回走动，手里拿着石板，似乎在用魔法写着什么。这里的人都是贵族吗？就连工作人员都是？我不禁感觉很惊讶，就算是打杂也要在这座学院工作吗？权力这种东西……究竟为何如此令人着迷呢。

他们看到我们时，目光同时落在我身上。

爱莎报上我的名字。

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他只是看了我一眼，随后手掌微微一动，一阵轻微的光扫过我的身体。

「确认完毕。稍等。」

他转身走进内间。

我静静地等着。

空气里弥漫着洗布的味道，还有一点金属的气息。

爱莎站在一旁，姿势笔直，看她的脸倒是有些紧张，她似乎不太习惯。

几分钟后，那名工作人员从内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衣服。

他递给爱莎，语气仍然很平淡。

「这是您的『希克马』。请试穿。」

我看了一眼那套衣服。

浅灰色的布料，金边的装饰，腰带，外袍，肩部是交叉的布带结构。样式与刚才见过的院长们几乎一样。

我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排斥。

那种服装穿在他们身上还算正常，可换成我，不管怎么想都显得奇怪。

……各种意义上的，很奇怪。

「那个，我应该具备自由裁定权吧？」 我低声说。

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是略微皱了一下眉转身离开。

爱莎显然没听懂我的话，她看着衣服，眼睛亮了起来。

「好漂亮呀，一定很适合您。」

饶了我吧……

我刚想说话，但话还没出口，她已经笑着推着我往旁边的换衣间去了。

房间里只有一面镜子和一张小桌。地面干净得一尘不染，大理石的地面倒映着房间的模样，宛如镜子。

门关上的时候，我看着那套衣服，忽然有种无力的感觉。

……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穿这种，因为，真的，真的……

我盯着那套衣服看了整整十秒。

浅灰色的布料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那条金边闪得我眼睛疼。腰带宽得夸张，肩部那两条交叉的布带怎么看都像是设计师临时加上去的点缀。我很想问一句，这真的是给人穿的吗？这设计出来是给人穿的吗？

「大人，大人——感觉很特别啊。」

爱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语气真诚到让我无从反驳。

「……是挺特别的。」 我只好干笑。

「您要不要现在试穿？那位先生说要确认尺寸。」

「等、等一下，我自己可以——」

「露露安娜大人，这可是您的第一套希克马！我来帮忙吧！」

「别、别——！」

虽然现在是同性……但随随便便被人看光很不好吧！

而且我的腹部还有那个……啊啊啊，真的是。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反抗，爱莎就放下衣服，转过身，一脸认真地说。

「请您放心，我会很快的。」

「我觉得……我自己来比较好。」

她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随后动作干脆地解开我肩上的披风，又顺手把那件普通的外套叠好放在桌上。

「请抬一下手。」

「等、等等——」

下一秒，我的袖子就被她卷到了肩膀，随后把要换的衣服铺开展示给我看。

那套「希克马」比我想象的还……暴露。

我低头看着那一层层要缠在身上的布料，几乎不知从哪儿开始。

「这衣服是为了测试羞耻心设计的吗？」我小声嘀咕。

「您说什么？」

「……爱莎，请出去，我自己来就好。」

她愣了一下，手上还捏着那条金边带子。

「可是大人，」她低声说，「这要是尺寸不合——」

「我自己会处理。真的。」

她看了我几秒，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退到门口。

「那我就在外面，您要是需要帮忙就叫我。」

「好。」

我吐出一口气，仿佛刚捡回一条命。

我伸手去解外套，布料摩擦皮肤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明显。

我换衣服的动作很慢，不是因为累，而是单纯的不想面对镜子。

可偏偏那面镜子就立在我面前，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被反射回来。

当我整理好最后一条腰带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

就是那一刻，我看到了它。

在腹部中央，肚脐稍上的位置，皮肤下浮着一圈极浅的痕迹。

自从跟约尔……咳咳咳……

反正就是那天过后，这玩意好像满足了似的。

嘛，神的东西，真搞不懂。

洛狄丝的祝福吗……我想起艾莉娜小姐说的，不经意苦笑了出来。

「……真是的，还是把衣服穿好吧。」

然而当我坐在椅子上把衣服穿好之后，抬起头，试着对着镜子笑了笑。

嗯，应该能接受的吧，应该可以的吧？

对吧，对吧，对吧？

这是教师的制服，嗯嗯嗯，教师的制服。

教师你个大头鬼啊！！！

侧面，完全露出来了吧！

我完全放弃了。

「这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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