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七夕之日，距离那个决定了三界情爱史诗悲壮一笔的命运之日已过千年。如今的一切再非悲剧，而已升华为一场仪式，一种庄重而习以为常的典范，成了天庭呼吸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是一出年年上演的戏剧，而每一年，仙人们都如初见般翘首以盼。

今日的天空，并非寻常的天空。五彩祥云并非自然飘浮，而是被人有意织就，如同无形之手将最柔软的丝绸悬挂起来，为即将上演的舞台铺陈出完美的背景。仙乐并非仙童们随性的笛声、琴音，而是一曲精心编排、悠扬而雄壮的交响。其旋律既勾起重逢的喜悦，又暗含别离的哀愁。它能搅动一切生灵的情感，让最铁石的心肠也为之动容。

银河之畔，那条璀璨的星河如一道绚烂的伤口横贯天际，成千上万的仙人已然聚集。他们三五成群，衣袂飘飘，仙气缭绕，却都默契地保持着肃穆的静默。他们的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等待着一年中最为神圣的时刻，那个爱情得以证明其力量超越天地法则的瞬间。他们来此不仅为见证，也为洗涤心灵，为巩固他们一直以来所听闻的那些美好价值的信念。

忽然，一道无声的号令自天宫发出。四面八方，成千上万、黑如乌木的乌鹊齐齐飞来。它们不再是自由的生灵，而是纪律严明的士兵。它们按照演练了无数时光的阵型飞行，整齐划一，没有一只偏离航线，没有一只稍慢半拍。它们不再像千年前初次那般哀鸣悲啼。经过天庭威权的长期“驯化”，它们的叫声已然改变。那不再是为一对被迫分离的爱人而发的悲鸣，而已然成为一曲雄壮的合唱，一首赞美牺牲与忠贞的军歌。

然而，若有一双足够宁静、足够敏锐的耳朵，若能仔细聆听，穿透那雄壮的表象，偶尔还是能听到几声不和谐的鸣叫。一声“呱……！”的尖锐叫声，孤独而绝望地从那片漆黑的鸟群中响起，如同一支完美交响乐中一个错位的音符。但它太微小，太孱弱了。瞬间，成千上万其他雄壮的鸣叫同时响起，更大声，更威猛，如同一阵音浪的海啸，将那孤独的叫声淹没，沉入遗忘的深渊，让这出戏剧重归完美。

成千上万的乌鹊以它们的血肉之躯，筋骨之身，搭建起一座桥梁。千年后的鹊桥，不再是脆弱、临时的。它坚固、壮丽，通体漆黑。桥面由层层厚实的羽毛铺就，柔软如绒，却坚硬如铁。这是一座由被迫的牺牲构筑的建筑杰作，一条用已成惯例的痛苦铺就的道路。

然后，在那座壮丽的桥上，一个身着白衣、清雅脱俗的身影，静静地走了出来。

那便是织女公主。

千年后的她已成为一个象征，一尊活生生的德行雕像。她不再是那个眼神中充满好奇与反叛渴望的年轻仙女。她已成为一位风韵成熟、端庄稳重的公主，一位被时间与苦难雕琢过的美人。她的每一步都散发着端庄，每一次轻微的蹙眉都蕴含着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最吸引人，也最令人心碎的，正是她的双眼。那双眼睛深邃、静谧如秋日湖水，但湖底深处，却是一片永不消散的悲伤。那悲伤不怨天尤人，不凄厉哀嚎，而是一种高洁的悲伤，一种已升华为独特气质的悲伤。它让任何看到的人，无论男女，无论仙神，都不禁心生怜惜，心生敬仰。

她是忠贞不渝的完美典范。她是由悲剧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她是王母娘娘最大的骄傲。

当织女走到桥中央时，四周仿佛都静了下来。从银河的另一端，一团模糊的光影，如星尘般闪烁，缓缓飞来。它没有清晰的形状，没有面容，也没有性别。它只是一团凝聚的气息，一种既熟悉又带来极致痛苦的存在。那是牛郎的残魂，或者说，是王母用自身修为每年重塑一次的幻影。一个完美的幻影，用以完成这出戏剧。

光团在桥上凝聚，停在织女面前。

那一刻，织女庄重、高洁的面容瞬间崩塌。她戴了一整年的完美面具出现了裂痕。泪水，如水晶般晶莹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开始滚落。泪珠滑过她美丽的脸颊，那并非软弱，而是一份永恒爱情的明证。

远处的仙人们看到此景，无不为之动容。低低的啜泣声、感叹声此起彼伏。“一千年了……”一位仙女轻声说，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公主的爱意仍一如当初。实在令人敬佩。”

织女的声音响起，轻柔而温婉，却又颤抖着，蕴含着积压了一整年的无尽情感。

“你……终于来了。”

一句简单的话，却蕴含了多少等待，多少思念。那不是一句责备，而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仿佛一个无形的重担终于卸下。

光团轻轻晃动，像是在无声地回应。

织女望着眼前这团不定的光影，但她的内心，却在掀起一场风暴。

又一年了。看着你，我的心就如同被撕裂般疼痛。你的残魂……一定还很痛苦吧？肯定是这样的。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的灵魂又怎会被天意撕成千百个碎片。

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玉般的手。

我又织了很多很多五彩的云霞。我努力地好好生活，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没有一句怨言，只为给你积攒功德。母后说，我织的每一片云，我做的每一件善事，都会变成一根金线，去缝补你破碎的灵魂。我已尽我所能。只要你能早日超脱，别说再忍受千年，就是万年我也心甘情愿。求求你，告诉我，你是否感到了一丝安宁？

这些内心的思绪是真实的。那份痛苦是真实的。那份愧疚也是真实的。只是，她内心倾诉的对象，并非眼前这团光影。而是另一个灵魂，一个被遗忘的自我。

她抬起头，内心的痛苦化为言语，变成了一场充满爱意与悔恨的独白，一场为所有观众上演的完美表演。

“我想你，想你到刻骨铭心。”她的声音哽咽。“在天庭度过的每一天，我都将你的身影织入每一缕云丝。每当黄昏降临，我便看着自己亲手织就的晚霞，自问，你在下界……是否感到寒冷？是否感到孤独？是否有人照顾你？”

她向前一步，伸出纤长的手，如嫩笋般的手指颤抖着触碰那团光影。光影包裹住她的手，一股虚假的暖意扩散开来，但其深处，却是令人恐惧的空洞。她知道那是虚无，但她必须演下去。

“告诉我，”她哭泣着，“我还要做什么？我还要做什么才能让你得到解脱？”

一滴泪珠从她眼中滑落，清澈而沉重。它穿过光影，毫无阻碍，滴落在漆黑的鹊桥桥面上。“嗒”的一声，微弱却又在寂静中回响。整个空间仿佛都在那悲伤而美丽的瞬间凝固了。戏剧，已然达到了高潮。

在最高的九重天台上，那是为至高神明准备的地方，王母娘娘身着华丽的凤袍，威严而雍容地站着。她俯瞰着鹊桥，看着自己完美的女儿。她的眼神中，既有一位导演看到自己作品备受赞誉的满意，又有一位母亲看到自己孩子痛苦的怜悯与苦涩。

她很爱这个孩子，一个善良、纯朴的灵魂，却无意中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悲剧，背负了不属于她的命运。她为女儿在过去一千年里所展现的坚韧、隐忍和德行感到骄傲。但每当看到这一幕，每当看到她为一个由自己亲手制造的幻影而哭泣时，一种负罪感依旧会侵蚀她那颗早已如磐石般坚硬的心。她知道自己夺走了她的一切，却又赐予了她永恒的痛苦。

月老，白发苍苍，胡须垂至胸前，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轻轻叹了口气。他便是当年牵动那根红线的神，而那份内疚也跟随了他许多年。

“娘娘，”他的声音很轻，只够两人听见，“已经一千年了。公主她还是……如此执着。看着她如此痛苦，老夫实在于心不셔。”

王母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桥上。她的声音平淡而冰冷，但那平淡之下，却是无尽的疲惫。

“正因为执着，她才是她。若没有这份执着，她如何能撑到今天？老君，你不懂。对她而言，这份痛苦就是她活着的意义。她需要一个目标来活着，一个理由来继续织云。”

月老轻轻摇头，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可是……那残魂……娘娘您每年都要耗损不少修为来凝聚那……那人的神性。此事……若长此以往，会伤及您的根基。”

“老君，不必再说了。”王母轻轻打断，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唯一的办法。她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目标。”

王母的目光移向那群乌鹊。

“而那家伙……也需要为自己的罪过付出代价。一切都在我的秩序之中。只要这个秩序不被打破，我区区一点修为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的是秩序，但月老清楚，她所说的秩序，是建立在一个何其脆弱的基础之上。

就在此时，从桥下，一声疯狂、孤独的鸦鸣再次响起，打破了仪式的庄严。

月老望向桥下，那成千上万正痛苦支撑着的乌鹊。他沉默了。心中的内疚，更深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天将护卫的队伍中，金牛星君伫立着，他身形高大，身着闪亮的金甲，威风凛凛。在下界修行多年并立下功劳后，他已恢复了仙位，但那段作为一头老牛的记忆，依旧如梦般模糊地存在着。

他的眼神与其他仙人不同。他不仅带着敬仰看着织女，还带着一丝复杂。他看看她，又看看那群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乌鹊。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只能沉默，叹息。

唉。公主……你受的苦太多了。

突然，那声孤独的鸣叫从桥下响起，撕裂了雄壮的合唱。

一个年轻天兵在金牛身旁皱起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低声说道。“畜生，真是不分尊卑。”

一道寒光在金牛眼中一闪而过。他戴着铁手套的手微微握紧。一丝无法掩饰的怜悯一闪而过。又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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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永恒而又永远的无聊。

在被称为九重天最为清丽华贵的栖星宫内，唯一打破死寂的声音，便是那单调、无魂的织梭声。

吱呀……吱呀……

那声音已响彻了数万年，规律得如同一位垂死之神的呼吸，无始，也无终。

七公主织女坐在一架巨大的五彩云锦织机前。她那如嫩笋般的十指在闪亮的天丝上飞舞，熟练而优雅，几乎已成为一种本能。每一下穿梭，一片绚烂的晚霞便已成形，色彩变幻莫测，连最挑剔的仙君见了也要赞叹不已。她的技艺独一无二，是天庭的骄傲。

但这份骄傲，对织女而言，却是一副枷锁。

她的眼睛，那双如八月秋水般清澈的眼睛，根本没有看着手下的杰作。她的目光穿过雕刻精美的白玉柱，穿过缭绕的仙气，投向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那是下界。在她感觉里，那里有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有孩童清脆的笑声，也有泪水的咸味和别离的苦涩。所有这一切，这个天界，都没有。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几乎融入空气，却又承载着千古的厌倦。一个被囚禁在完美中的不朽灵魂的厌倦。

就在此时，一个婀娜的身影如一阵清风飘过。六公主，她的一位姐姐，轻盈地走了过来。看到妹妹忧郁的样子，她不禁开口，声音柔美如丝，清脆如泉。

“七妹，为何如此忧愁？今日你织的晚霞真是美极了，连一向挑剔的太白金星路过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你的手艺真是越发精湛了。”

织女没有回头，手指依旧机械地飞舞，仿佛不属于她自己。她回答道，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遥远的嘲讽，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疲惫。

“绝美吗，六姐？真的吗？”她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喜悦。“明天它就会消散。然后我们又会织出另一片绝美的云霞，然后再一片。数万年来，姐姐可曾见过有什么改变吗？这些云霞，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座华丽牢笼的栏杆。美丽、珍贵，但终究是栏杆。”

这大胆得惊人的比喻让六公主吃了一惊。她惊慌地四下张望，生怕这大逆不道的话被哪位神君听了去。她急忙上前，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

“妹妹别胡说！言辞轻率！能得永生，无生老病死之忧，脱离轮回苦海，这是三界多少生灵求之不得的福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终于，织女的手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直视着六姐。在那双秋水般的眼眸中，六公主第一次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一种暗流涌动的反叛。一抹悲凉的笑容掠过织女完美的唇边。

“福分？还是无尽的空虚？”她缓缓说道，一字一句仿佛在碾碎心中的顺从。“六姐，我宁愿做下界一朵朝开暮谢的木槿。只开一日便凋零，短暂却绚烂。至少在那一日里，它活得淋漓尽致，感受过温暖的阳光，清凉的微风，被蜂蝶围绕，经历过生与死。而我们呢？我们是被雕琢得太过完美的玉像，以至于没有一丝生气。永恒，却是空洞。”

六公主愣住了，不知如何回应。七妹的话如同一把斧头，劈向她早已固化的世界观。她不理解，也不敢理解。最终，她只能摇摇头，眼神里既有同情又有些不解，然后匆匆离去，如同逃跑一般。她无法理解妹妹的悲伤，就像一只笼中的金丝雀，无法理解雄鹰对天空的渴望。

当六公主的身影消失在玉柱后，织女又回到了织机前。她把头靠在冰冷的木框上，闭上了眼睛。

永恒……永恒真是可怕。她心想。我不想做一台织造美丽云霞的机器，无论那机器有多完美。我想感受自己的心为某件事而狂跳，想为痛苦而哭泣，为幸福而欢笑。我想犯错，想品尝苦难，只为知道自己是真正地活着，而不仅仅是存在。

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过她白玉般的脸颊，滴落在天丝上，然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厌倦是一种强大的催化剂，它能让一位品德高尚的仙女产生最疯狂的念头。

趁着监视的仙娥们疏忽，织女用了一个小小的隐身术，如一缕青烟般，溜出了栖星宫。她没有飞向蟠桃园，也没有去那些姐姐们常去的无聊宴会。她去的地方，是天界一个偏僻、少有人至的角落。月老宫。

这里并不富丽堂皇，也不整洁。它更像一个杂乱的仓库，而非掌管三界重要姻缘之神明的宫殿。成千上万的红线卷轴杂乱地堆放着。用竹简、兽皮、玉册制成的姻缘簿堆积如山，布满灰尘。在这片混乱中，月老正坐在一堆书册上打盹，长长的白胡子拖在地上，嘴里还轻轻打着鼾，没有半点威严可言。

一抹顽皮、罕见的笑容浮现在织女唇边。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得像一只猫。她不打算搞什么大破坏，只是极致的厌倦促使她去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一些超出既定规则的事。

她好奇地翻开一本《天宫仙缘录》，那上面记载着天庭所有仙人的姻缘，决定着他们永恒的伴侣。她翻到自己的那一页。一行金光闪闪、庄重而不可更改的文字映入眼帘。

“七公主织女，天资绝美，德行端庄。注定与北斗星君结为连理，以固周天之序，万年不变。”

织女皱起眉头，一阵厌恶感涌上心头。北斗星君？那个古板、面容永远严肃得像奔丧一样的神君，说话三句不离天规戒律，干枯僵硬得像块石头。与那样的人共度万年？她打了个寒颤。那不是姻缘，那是一纸无期徒刑的判决书。

在烦躁与失望中，她的目光扫向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奇特的线卷滚落在地。它不是凡人姻缘红线那样的鲜红色，也不是仙缘金线那样的高贵金色。它是一种灰蒙蒙的颜色，陈旧不堪，仿佛自鸿蒙时代起就被遗忘了。线卷上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它是一卷无名的线，一根不属于任何人、不通向任何地方的线。

一个疯狂、大胆的念头在织女脑中闪过。

如果我的命运早已被写在这些金色的书页上，那么……我就为自己创造一个不同的命运！

她的心怦怦直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既害怕又兴奋的感觉传遍全身。她轻轻地从那无名线卷上抽出一根丝线。那丝线细得近乎透明，没有一丝仙气，就像一根无形的头发。她迅速用一个偷学来的小法术，将丝线的一头紧紧系在自己的小指上。

丝线刚系好，便立刻沉入皮肉，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在那里，喘着气。她不知道丝线的另一头连着谁，连着什么。可能是一块下界的石头，一棵古树，或者一只野兽。甚至可能什么都没连上。但那种激动的感觉，那种亲手掌握一个未知、亲手决定一个哪怕微小可能性的感觉，让她兴奋得浑身发抖。万年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真正在为自己做一件事。

织女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她瞥了一眼仍在酣睡的月老，然后又轻手轻脚地溜出宫殿，把她那“既定”的命运留在了书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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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天界是一幅华丽却静止的锦绣画卷，那么下界便是一幅朴素却充满生机的山水墨画。

黄昏降临，给一片宁静的乡村染上金色。夕阳的余晖懒洋洋地洒在竹林上，在水田里闪闪发光。晚风轻拂，带着稻禾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那是一种生命的气息，是九重天上的琼浆玉露也无法比拟的。

在这片景色中，一个年轻人正悠闲地坐在一头老牛的背上。他年纪尚轻，身材健壮，皮肤因风吹日晒而呈古铜色，但双眼却明亮而善良。他穿着一件磨旧的粗布衣，嘴里衔着一支简单的竹笛。

牛郎将笛子送到唇边，吹奏出朴素、简单的旋律。笛声不华丽，没有仙娥们琴声中复杂的技巧，但它却真挚动人，带着年轻人淡淡的孤独和乡间的宁静安逸。笛声融入了虫鸣，融入了风声，成为黄昏时分天地交响乐的一部分。

吹完一曲，牛郎放下笛子，拍了拍牛那粗糙的脖子，像和一位挚友聊天般说道。

“老牛啊，你觉得我吹得好听吗？肯定比不上镇上那些公子哥的笛声吧。听说他们的笛子是玉做的，吹起来声音可清脆了。”

老牛，他唯一的伙伴，轻轻抖了抖身体，发出一声低沉的“哞”声作为回应。在它苍老的头脑中，一个念头悄然闪过。金牛星君心想。镇上那些公子哥的笛声只有技巧，而主人的笛声里却有灵魂。技巧可以学，灵魂却不是谁都有的。

牛郎“嘿嘿”一笑。他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已经干硬的馒头，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牛，另一半自己嚼了起来。一边嚼，他一边自言自语，目光望向遥远的天边。

“要是有个人每天听我吹笛子就好了。一个人就行。”

他叹了口气，一丝深藏的渴望浮现在眼底。但随即，他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不过算了，有你就够了，老牛。”

他憨厚地笑着，那纯真的笑容点亮了他朴实的脸庞，驱散了刚才一闪而过的孤独。对他而言，这头老牛不仅是他的家产，更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朋友。

夜幕降临，万物沉寂。劳累了一天的牛郎早已沉沉睡去，均匀的呼吸声在简陋的茅屋里回响。

牛棚外，朦胧的月光下，老牛突然浑身一震。一圈柔和的白光将它包裹，然后从光中，一位须发皆白、身穿陈旧道袍的老者走了出来。他正是金牛星君。

老者抬头望天，苍老的双眼微微眯起。他感觉到一股来自天界的、陌生、顽皮而又充满渴望的仙气在异常波动，还有一根无形的命运之线刚刚连接到了凡间。他不明就里，只模糊地感觉到了一场骚动，一丝天机已经泄露。老者叹了口气。他欠这个年轻人的恩情，是时候报答了。

老者没有进屋，只用仅存的一点仙力，径直进入了牛郎的梦中。

梦里，牛郎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面前是一位面容慈祥但眼神充满忧虑的老者。牛郎愣了一下，随即惊讶地认了出来。

“老牛……是……是您吗？”他结结巴巴地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牛星君轻轻点头，声音低沉而略带疲惫。“主人，我受你照料已久。我知道你一直很孤独，像你这样善良的心，理应得到幸福。”

老者直视着牛郎的眼睛，郑重地说道。“这是天机，我只能透露一次。明天一早，你去西边的荷花池。会有仙女下凡沐浴。你偷偷藏起你最中意的那位的仙衣。记住，是让你心动的那位。”

牛郎还在发愣，听到这里顿时满脸通红，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这样做……不就是偷东西吗？太坏了，不能做！”他那乡下人朴实的善良本性立刻抗拒了这个不光彩的想法。

金牛星君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着一位落难仙君的无奈。他的话如同一根尖针，直刺牛郎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最柔软的弱点。

“这是天机，是天赐的缘分。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幸福就会降临。你难道不想要一个伴侣，一个真正的家吗？”

一个伴侣……一个真正的家……

这几个字仿佛有魔力，让牛郎的抵抗渐渐减弱。他沉默了，低下头，内心充满了矛盾。一边是根深蒂固的善良，另一边是刻骨的孤独和一个甜蜜得令人难以抗拒的幸福承诺。

下界的黎明与天庭不同。它不是万道金光的辉煌苏醒，而是一种轻柔、羞涩的转变。晨雾如薄纱般笼罩在荷花池上，清新的空气中带着湿气和荷花的芬芳。

牛郎躲在池边一丛茂密的灌木后，心跳如鼓。昨夜整晚他都辗转反侧，关于老牛化为人形的梦境太过真实，但即将要做的事又让他的良心备受煎熬。偷别人的东西是错的，更何况是仙女的。但那个关于“一个真正的家”的承诺又带着魔鬼般的诱惑，搅动着他内心深处的孤独。半信半疑，带着好奇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还是来了。

忽然，原本寂静的空间起了波澜。从九重天之上，七道如雨后彩虹般绚丽的绸带飘落下来，轻盈而柔软。七道绸带触及湖面，化作七位绝美的仙女，各有风姿。她们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让整个荷花池都仿佛焕发了生机。牛郎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一丝呼吸也会惊扰了眼前这神仙般的景象。

其他仙女迅速脱下仙衣，嬉笑着在水中玩耍，晶莹的水珠溅落在她们如玉的肌肤上，在晨光下闪闪发光。但有一个人，却没有参与。

她看起来年纪最小，正是织女。她没有急着下水，只是缓缓步入清凉的水中。她闭上眼，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她而言，这才是生命的气息。不是天庭那清雅却无魂的沉香，而是荷花、淤泥、青苔和凡尘生机的味道。下界清凉的池水轻抚着她的肌肤，一种真实的感觉让她微微颤抖。她没有嬉戏，只是静静地感受，享受着这宝贵的每一刻。

牛郎呆呆地看着她。这个乡下小伙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她美得清雅脱俗，但那双微闭的眼中又隐藏着与她姐姐们截然不同的东西。一丝忧郁，一丝好奇，一种无名的渴望。这个放牛郎那颗纯朴的心，在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被俘获了。

在慌乱中，心神完全被那个身影吸引，他不小心踩断了脚下的一根枯枝。

“咔嚓！”

一声干脆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正在嬉戏的六位仙女吓了一跳。她们来不及多想，匆忙穿上仙衣，化作绸带，瞬间飞回了天上，只留下泛着涟漪的湖面。

织女也吓了一跳，但她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她迅速瞥向灌木丛，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她没有惊慌，一个顽皮、大胆的念头反而在脑中闪过。与此同时，她小指上那根无名的丝线突然奇异地温暖起来，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感应。她决定留下来看看。

她假装惊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故意大声说。

“我的仙衣！我的仙衣不见了？哎呀，没有仙衣我怎么回天上去啊？”

灌木丛里的牛郎手足无措。看到只剩下她一人，惊慌失措地寻找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件柔软、芬芳的仙衣，心快要跳出胸膛，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挣扎了许久，善良的本性占了上风。他不能让一个弱女子独自留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胆怯地走了出去，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件衣服，结结巴巴地说。

“仙……仙姑……您……您是在找这件衣服吗？”

织女转过身，看到眼前这个小伙子憨厚、朴实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自然，如同山泉，没有半点仙人的高傲与疏离。她走近他，直视着他那双慌乱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顽皮的笑意。

“傻瓜，我早就知道你在那儿了。”她歪着头，语气既像责备又像调侃，闪亮的眼睛看着他涨红的脸。“是你偷了我的衣服，对不对，你这个傻小偷？”

牛郎挠着头，窘迫得像只抓耳挠腮的猴子，脸更红了。“我……我没有……我只是……我不是故意的！”他从未见过如此平易近人、如此顽皮、丝毫没有高高在上样子的仙女。她不像仙女，更像一个美丽的“妖精”。

“那好吧……”织女耸耸肩，故作无奈地顽皮道，“既然你不还我仙衣，我只好留在这里咯。你打算让我一直待在这儿吗？”织女“委屈”地宣布，心里却暗自得意。其实，她只是想找个借口，来探索这个她一直渴望的凡尘世界。

于是，在牛郎那间简陋的茅屋里，多了一位来自天界的不速之客。

最初的日子是一连串啼笑皆非的状况。织女，这位只习惯吃仙果、饮晨露的公主，第一次下厨就酿成了一场灾难。黑烟从土灶里滚滚冒出，焦糊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正在田里干活的牛郎急忙跑回来，咳得喘不过气，但当他看到那个满脸黑灰、正手足无措地站在烧焦的锅旁的“罪魁祸首”时，却又忍不住笑了。

织女撅着嘴，既羞愧又有些恼怒。“笑什么笑！你们凡间的火真不讲道理，根本不听话！”

牛郎没有丝毫责备。他忍住笑，走过去，很自然地握住她柔软的手，教她如何淘米，如何控制火候。“火有火的道理，仙姑。它可不知道用它的是公主还是凡人，只知道烧。凡间的火不像仙女说的那种，得小心看着，不然就烧焦了。”

他那粗糙、因农活而布满老茧的手握着她那如玉般柔软的手，一股奇特的暖意从他们接触的地方传来，让两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织造麻布也同样不顺利。织女自信满满地坐到织机前，心想自己是织云的大师，织几块麻布有何难。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凡间的麻线粗糙、难以驾驭，与柔软的天丝完全不同。她一气之下差点毁了整块布。牛郎又耐心地坐在她身边，为她解开缠绕的线。

“您看，得轻轻地拉，这种线很容易断。”

织女看着他，又撅起嘴。“知道了，乡巴佬，真啰嗦。”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甜得像吃了蜜。

牛郎的生活自有了织女后，虽然天翻地覆，却也充满了笑声。她很喜欢捉弄他的愚笨和诚实。她会问一些刁钻的问题，或者藏起他的竹笛，然后看着他到处寻找的样子咯咯直笑。

一次，两人坐在树下休息，她顽皮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

“喂，我的傻瓜，我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那宝贝老牛同时掉进河里，而你只能救一个，你先救谁？”

牛郎想都没想，挠着头憨憨地笑着回答。“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救你了！我家老牛水性可好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织女笑得前仰后合，那清脆的笑声过后，她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轻声嘀咕。“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眼底却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感动。而牛郎则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每当这时，他只会憨厚地笑，叫她“捣蛋的小妖精”。他们的爱情，并非始于海誓山盟，而是在这些平凡、真实的点滴中悄然萌芽。

夜晚，牛郎睡熟后，织女常常坐在窗边，仰望星空。她给他讲天界的故事，讲那些星星并非光点，而是巨大的世界。她讲天帝并非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国王，而是一种无形、冰冷的法则。她教他看待问题不仅要凭着诚实，还需要一点点智慧。

织女轻轻抚摸着他手上的老茧，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温柔。“牛郎啊，凡人心复杂，甜言蜜语的背后可能是险恶的用心。你又这么老实。这样出去，要是被人骗了、欺负了，我可怎么办？”

牛郎只是憨厚地笑，握住她的手。“我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被骗？再说了，有你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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