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潜监镇，李勉死了”

一个卖货郎模样，长相普通的男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进到一间敞亮的正堂里。这是甘州临安县最为有名的 “张府”。整个县城东半片的绸缎庄、粮铺多半是张家的产业，宅院占了整整两条街，光正堂就比县衙的二堂还宽敞，后院不仅有花园池塘，连伺候人的仆役都住得比普通百姓的正房体面。

然而此时整个张府都空荡荡的，唯有正堂里端坐着寥寥数人。

“你动的手？”

正堂主位上，一个穿暗纹锦袍的人没抬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一块刻着“岳”字的玉佩。他声音压得低，听不出情绪。

“我可没那闲心，只是来的路上听说的”，卖货郎咧嘴笑了笑，神态轻浮，仿佛死的不过是路边的一条狗。

他信步找了个位置坐下，目光一一扫过在座众人。

主位下方两侧各坐着一人。

男的穿件宝蓝团花锦袍，周身透着雍容华贵，一双凤眼半眯着，指节轻轻叩着桌面，不知在盘算什么；旁边的女人却格外扎眼，墨发乱糟糟披散在脸前，遮住大半神情，只露出一只泛着青白的眼睛。她双手无力地搭在膝头，整个人像株蔫败的草，毫无生气。

卖货郎收回目光，往椅背上靠了靠，视线落向正前方 —— 那里还坐着两个男人。

左首是个老道人，灰布道袍洗得发浅，手里攥着串油光发亮的木珠，眼皮半耷拉着像在打盹；右首是位公子，月白锦袍衬得身形挺拔，手里端着只青瓷茶盏，唇角噙着浅淡笑意，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江流儿，凭你千人千面的本事，只怕是跑到人家屋里听来的吧？”，那穿着宝蓝团花锦袍的男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唇角似笑非笑。

“宇文景和，”卖货郎挑了挑眉，懒洋洋地回道，“你这爱直呼人名字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还是说，你不喜欢楼主大人赐你的名号？心道人？”

这时，他右手边的女人忽然冷笑一声，嗓音阴沉发冷：“看来，甘州知府黎文有些按捺不住了。”

江流儿目光一转，落在那女人身上，眉头微皱。

“我说陆北冥——噢不对，该叫魂道人才是。”江流儿嫌恶地撇了撇嘴，“你本尊不来也就罢了，怎派个女尸出来见人，不嫌晦气？”

女人机械地转过头，眼神森冷地盯住他，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嘶：“江湖人称‘千面魔’的大魔头，也会嫌晦气？真是稀奇。”

与她相对而坐的宇文景和正要接过陆北冥的话头，一同讥讽回去，却被一声低沉的喝令生生截断。

“安静。”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堂内众人俱是一震，原本还暗涌的气息瞬间收敛。说话之人正是主位上的那位。

座中众人都需躬身称一句 “楼主大人” 的存在，也是整个天机楼真正的掌控者 —— 天道人 寻天。

---

寻天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淡淡开口：

“这次召集诸位前来的目的，你们心里应当都很清楚。”

他的声音平静，却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

“上一次让宇文青苍那丫头侥幸登上皇位……这次，可不能再出纰漏了。”

堂内静默。

片刻后，宇文景和语气温和道：“楼主大人放心。上次的行动主要目的是试探宇文青苍的底蕴，不管结果如何，在您的指引下，天机楼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轻轻抚袖，神情自信，“这一回的布局，我们整整筹谋了十年，不会再有半点差池。”

寻天微微颔首，转向左侧的千面魔，语气冷峻：“极乐香粉的准备如何？”

“早已备齐。全部存放在汴京郊外的密仓之中，只待时机一到，冲天香阵便会透尽整座汴京城”，千面魔抿唇一笑，颇有些期待地说道。

“很好。”寻天点头，然后望向千面魔身旁的陆北冥：“堕心魂灯的进展呢？”

陆北冥缓缓抬头，一字一顿道：“开启堕心魂灯的代价太大……尚需五千名孩童的心头血与气运，方能抵御天道之罚。”

“尽快。”寻天语气骤冷，“万神尊主的复苏，如今只差临门一脚。我们必须在尊主完全苏醒时，开启北海天封，让祂能凭借仙路降临人间。”

他的声音渐渐高昂，带着狂热与憧憬，“到那时，诸位！所有人都将登仙成神，脱离凡苦！世间将再无痛楚、无生死、无悲欢！”，他忽而停顿，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当然，这难免会有牺牲……但那些牺牲，是必要的、崇高的。待尊主降临之日，我自会前往安乐乡对着这些牺牲之人当面谢罪。为这污浊的人世，奉上最后一份诚意。”

堂中气氛沉寂，众人神色各有不同，但最终，所有人的目光又出奇的一致，坚定地看向主位上激情演讲的寻天。

“现在，欢迎我们天机楼剩余的两位道人归位。” 寻天神色渐敛，缓缓坐回主位，声音重新变得冷静，“他们均已接受尊主的赐福，获得了神通”

穿着灰布道袍的老道先行起身，对寻天作揖后又对在座的其余人颔首道，“在下梦道人——夜梦魂。”

“在下门道人——梵空。”一旁的公子也跟着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凛然。

“门道人“，寻天说道，“现在带大家去万神殿，正好也展示一下你的神通”

“是”

梵空点头，一柄纸扇出现在他手中。只见他向下一指，口中念道，“通天遁地“，紧接着每个人脚下赫然出现一个圆形空洞，身体瞬间往下坠去。

不过在场的众人都非等闲之辈，面对突如其来的坠落，无一人慌乱。 有人袍袖翻飞，借风势稳稳落向下方；有人足尖轻点虚空，如踏平地般步至地面；更有人干脆任由身体下坠，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这神通倒挺有意思。” 江流儿的声音忽然转了调，再抬眼时，先前的模样已换作一位眉眼带俏的妙龄少女，她单手撑着腰，目光轻佻地落在梵空身上，尾音里还带着点嗔怪，“就是下次开洞，能不能别架这么高？”

“在下以为，各位道友的实力应当是不在话下的，还望源道人前辈莫怪”，梵空微微躬身，语气谦和地说道。

江流儿娇哼一声，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朝前方的万神殿走去。

万神殿所在之地，名为黑河域。

此地横亘在北玄国北疆之外，落脚于大辽汗国南境的苍狼原边界。往西是荒无人烟的大漠，往东则是横亘天际的高岭雪山，白玉山脉。

每当雪山冰雪消融，万千溪流汇聚成河蜿蜒流淌，滋养出一片水草丰盈的泽地。其水北入北海，南下东海，贯通千里。靠着这得天独厚的水路与绿洲，这里渐渐成了北玄国与大辽汗国商队的必经驻扎地。后来连大漠里的流民也纷纷跑来定居，靠着给商队修补车马、提供食宿讨生活。

可北玄、大辽都嫌它偏远难管，懒得派军驻守，这里便成了两国都不愿沾手的孤地。久而久之，强盗、杀手、官府通缉的逃犯，甚至各类邪教妖人都闻风涌入，让这片原本的商道绿洲，渐渐染了几分混乱与凶险。“黑河域” 这名字，也便跟着传开了。

万神殿是万神教信徒的朝圣地，座落在白玉山脉的山脚下，唯有教派定下的特定时日，才会对信徒敞开大门，允许他们前来朝拜。其余时候，这里便是黑河域内人人皆知的禁区。关于擅自靠近者的下场，域中流传着一句心照不宣的说法：他们都被 “感化” 进了教会。

此时万神殿内，寻天抬手遣散了守在殿中的护卫 ，眨眼间，那些身着铠甲的卫士便悄无声息的散去。随后，他转身领着天机楼众人，穿过供奉着神像的主殿，一步步踏入了东侧那处紧闭着的偏殿。

随着殿门被推开，一尊比主殿神像小上一号的的神像落入众人视线。神像高度看上去约莫有个三米左右，左手斜握一柄寒光隐现的宝剑，右手托着只莹白如玉的小瓶，双腿盘坐在一张刻满纹路的棋盘上，姿态既透着凛然威严，又藏着几分难辨的诡异。

神像正前方摆着一张宽大的贡桌，桌上空空如也，没有半分贡品，只孤零零放着两样东西，一只通体黝黑的石钵，和一个未插半炷香的青铜香炉，透着几分反常的清冷。

而神像左侧一面石壁竟嵌着间半露的监牢，牢中躺着个身形雄壮的男人，手腕、脚踝都锁着粗重的玄铁镣铐，镣铐的铁链深深钉入牢房墙壁，余下的长度垂落在地上，够他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却绝无挣脱或靠近牢门的可能。

天机楼众人如往常般随寻天来到神像旁，准备走向对着牢室的八仙桌依次落座。这时，走在最前方的寻天却停下来脚步，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缓缓开口：“你们大抵好奇，为何我会突然将集会地点从临安迁到这万神殿。”

他顿了顿，继续道：“原本我们的计划是趁神龙捕头回甘州查方家庄的案子时，暗中设局挑唆，让他误触各派利益，被江湖纷争缠得脱不开身，好给我们腾出手脚，也能少一个变数。可如今，神龙捕头已被皇帝留在汴京城，半步不得离开，先前的计划，算是全作废了。”

“我明白万不能将对手看得太过愚蠢，何况宇文青苍那小妮子，心思缜密得很。”，这次他扫过众人的眼神多出了几分沉凝，“但眼下计划生变，保不齐是因为有人心底的信仰没那么稳固了。所以，还请各位随我再受一次万神大人的洗礼吧”

说罢，他探手从怀中摸出三支通体血红的线香，香身泛着诡异的油光，仿佛浸过什么特殊汁液。

待他将手中香稳稳插入贡桌上的青铜香炉后，唇齿间只轻吐一个 “燃” 字，那线香便无火自燃，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香头，一缕缕带着浓郁腥甜的烟雾缓缓升腾，瞬间弥漫了整个偏殿，

紧接着，寻天垂眸敛容，双手合十对着那尊盘坐棋盘的神像深深躬身，语气满是崇敬，一字一句念道：“万神之神，今携我天机楼众徒，恭请您降下圣泽，涤荡心魔，固我道心……”

话音刚落，神像右手托着的玉瓶忽然微微震颤，漆黑的液体从瓶口缓缓涌出。那黑液竟似有生命般，顺着神像的衣纹蜿蜒而下，一路蠕动着爬向贡桌，最终尽数汇入石钵中。不一会儿，石钵便被这泛着暗光的奇异液体注满。

寻天神情愈发肃穆，双手捧起石钵走到宇文景和面前，缓缓将黑液从他头顶倾倒而下。诡异的是，黑液淋在宇文景和身上，却未打湿他半分衣物，只像层薄纱般顺着他的四肢滑过，最后乖乖流回寻天早已放在他脚边的空钵里。

就这样，寻天捧着石钵挨个为众人行 “洗礼”，黑液往复流转，始终不见损耗。直到最后一人受洗完毕，他端着石钵走回贡桌时，香炉里血红线香燃烧出的白烟，不知何时已凝聚成一双模糊的虚影眼瞳，正静静 “望” 着殿内的一切，透着股无形的威压。

待石钵放回原位，里面的黑液立刻如归巢般爬回神像手中的玉瓶，连瓶口都未留下一丝痕迹。寻天闭目静立片刻后吹灭香炉里残存的香头，转身看向众人时，脸上已多了几分缓和：“看来大家的信仰一如既往的坚固，万神尊主很是欣慰。”

他正欲往下说，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他：“楼主大人，为何我们不直接把神龙捕头杀了？以我们的实力，一同出手的情况下即便杀不掉，也该能将他控制住吧？”

说话的是梵空，他刚凭万神教的引荐进入天机楼没多久，心里攒了许多疑问，此前一直没敢开口，此刻借着洗礼后的空隙，终究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寻天被打断话头，眉峰先皱了皱，透着几分不耐烦，但听完梵空的话，神色又稍缓了些：“念在你刚入天机楼，不清楚其中隐秘，又是头一次发问，我便不追究你打断我说话的罪过了。”

然后，他神色颇为复杂地低声说道：“只因…神龙捕头，是万神尊主钦定的传承者。 他需活着进入仙路，经受尊主的亲自洗礼，谁也动不得。”

小说相关章节：问仙之神龙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