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尘世回响与先祖之音

“逐光者”号的舱门在芳身后沉重地闭合，将月忆那混合着痛苦、依恋与近乎绝望的迷茫目光彻底隔绝。一瞬间，外界的喧嚣与蓬勃生机如同温暖而略带粘稠的潮水般涌来，与战舰内部那种金属的绝对冰冷、能量管道的单调低鸣形成了两个泾渭分明、质感迥异的世界。

芳站在舷梯顶端，脚下是略带弹性的、由本地某种快速生长菌丝与回收金属纤维编织的登陆垫。她微微眯起眼，以适应碎叶星两颗恒星——一颗金黄炽烈如熔炉，一颗微蓝清冷如冰晶——共同洒下的、略显刺眼却饱含生命力的复合光芒。空气不再是循环系统过滤后那种近乎的纯粹，而是混杂着新翻泥土的浓郁腥气、某种开着螺旋状蓝色小花的新生植物分泌的清甜香气，远处人群聚集带来的温热体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激活后的能量水晶与潮湿苔藓混合的“大地之息”。这种复杂而真实的气息，让她那颗在战舰孤寂环境和月忆掀起的情感风暴中持续紧绷的心脏，终于得到了一丝带着负罪感的喘息。

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左肩甲下的旧伤依旧传来隐约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钝痛，但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疲惫，一种仿佛连续进行高强度精神感应后的虚脱感。

月忆……那个承载着秦天灵魂碎片，却被塞进“月忆”这个精致容器的存在，如同一道无法愈合、且在持续渗漏着混乱与渴望的伤口，横亘在她的意识深处。那份扭曲而炽热、超越了所有既定关系框架的情感，那双蓝色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如同溺水者凝视唯一浮木般的渴望与绝望，像无数无形的、带着倒钩的丝线缠绕着她。即使在物理空间上已经离开，那种被死死注视、被强烈索求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在她感官的边缘地带低频嗡鸣。她强迫自己，用近乎意志撕裂的方式，将翻腾的思绪强行拉回当下，拉回到她身为“曙光小队队长”和“逐光者”号代理舰长不容置疑的职责轨道上。

前来迎接的队伍体现了此地独特的权力结构。一位身着圣骑团野战司令部制式军服、连风纪扣都一丝不苟的年轻事务官，与几位穿着由本地特殊植物“光韧蕨”纤维和回收金属片巧妙编织、带有鲜明氏族图腾与能量导流纹路的服饰的长老，形成了奇特的并列。

事务官向她敬了一个标准如教科书般的军礼，语气简洁、高效地汇报了行星政府临时架构的搭建情况以及后续救援物资，尤其是那些需要与本地生态共鸣的“活体工具种子”的分配进度。而几位长老则采用了更加古老、甚至带着一丝仪式感的致意方式——他们将右手覆在左胸心脏位置，掌心向内，微微躬身，用一种韵律独特、喉音较重的方言，表达着对“星海而来的引导者”与“生命织法的修复者”的感激。他们的眼神中，除了感激，还有一种沉淀了世代智慧的审慎观察。

“芳队长，临时议会已经依照您之前确立的《碎叶星临时约章》核心原则初步运转，各氏族代表和我们派出的民政事务官之间的合作……目前还算在可控的摩擦范围内推进。”年轻事务官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半分，带着官僚系统特有的谨慎，“不过，关于几个富含‘共鸣水晶’矿脉区域的优先开采权，以及‘永歌森林’边缘地带的管辖权，‘黑岩’、‘涌泉’和‘风语’三个大氏族之间，还是存在着一些……历史悠久的、微妙的张力。”

芳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事务官的肩膀，投向不远处那片已经完成初步清理、正在依托原有巨大植物骨架和新型生物聚合材料搭建更多永久性建筑的区域。那里不再是最初触目所及的断壁残垣，而是充满了忙碌身影和新生的、嘈杂的希望。

她能理解这种“张力”，文明的再生绝非简单粗暴的资源堆砌或技术移植，尤其是在碎叶星这样一个拥有自身极其复杂、与生态系统深度绑定的社会文化脉络的星球上。这里的“科技”并非她所熟悉的、基于物理定律和工程学的硬科技，而是一种更偏向于与星球生命场、元素灵性、乃至先祖记忆网络进行交互和引导的“萨满科技”体系。他们可能利用特定菌群分解污染物，引导藤蔓编织建筑结构，通过共鸣水晶阵列调节局部气候，甚至依靠与“地脉震颤”的同步来预测地质活动。这种知识体系深邃而实用，却与圣骑团带来的标准化、普适化的星际文明模板存在天然的摩擦。

“带我去见见他们。”芳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历经无数次血火淬炼后沉淀下来的沉稳，仿佛能吸收掉周围所有的不安。

她跟随引路人，走向那座由原本殖民城市废墟中最大的、半埋入地下的生态穹顶建筑改造而成的临时议事厅。道路两旁，逐渐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本地居民。

他们大多面容依旧带着创伤后的憔悴，衣衫多以功能性的植物纤维和修复后的旧布料为主，但眼神中已经重新点燃了属于生命本身的、坚韧的光芒。孩子们躲在大人的腿后，或用好奇而怯生生的目光打量着这位传说中能召唤光雨、抚平大地的“圣光骑士”；年长者则纷纷向她投来混杂着感激、敬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般的好奇。一些妇人将刚刚采摘的、花瓣边缘散发着柔和生物荧光的“星泪兰”编织成精巧的花环，试图递到她的手中。

这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感激与善意，像一道温润的涓流，悄然浸润着芳因连日疲惫和内心激烈挣扎而有些干涸龟裂的心田。作为习惯了在铁血、毁灭与牺牲中打滚的战士，她早已适应了在生死边缘行走的冷峻，此刻面对如此鲜活、直白而真诚的生命力，反而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和……一丝让她感到些许不安的慰藉。她尽量放缓了原本雷厉风行的步伐，对那些递来的、带着植物清香的荧光花环，报以温和的、略显僵硬（因长期处于指挥位置而疏于此类互动）的点头致意。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试图挤出的笑容有些勉强，肌肉记忆更习惯于下达命令时的冷峻线条。

一位脸上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古老树皮，但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的老妇人，颤巍巍地突破了她族人形成的松散屏障，不由分说地将一个用“星痕藤”老筋和“泪藤”初生蓝花精心编织的手环，套在了芳戴着轻型护甲的手腕上。老妇人粗糙的、指节有些变形的手指划过芳手背裸露的一小片皮肤，带来一种温暖、干燥而无比真实的触感。

“愿星痕指引您的前路，愿泪藤抚慰您的伤痛，尊贵的引导者。”老妇人用生硬却努力清晰的通用语说道，浑浊的眼中含着闪烁的泪光，“我的小孙子……卡在倒塌的能量导管后面……是您手下那位沉默的、穿着灰色重甲的巨人，用手硬生生撕开了扭曲的金属……谢谢……愿先祖之灵保佑您……”

芳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枚散发着极其微弱能量波动、手工虽然略显粗糙却充满心意的手环。星痕藤的筋络坚韧，泪藤的花朵柔软，它们奇异地共生在一起。这种最直接的、关乎个体生命存续的感激，远比任何战报上的功勋数字或后勤报告里的统计表格，更深刻地撼动着她的内心。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老妇人那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低声道：“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荣幸。”

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带着军人式的简洁与克制烙印。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说出“职责”二字时，内心深处某个被刻意封锁的角落，关于月忆、关于秦天、关于那份早已超越了简单“职责”范畴、陷入混乱泥沼的情感的尖锐刺痛，再次不受控制地隐隐发作，如同幽灵的指甲刮擦着意识的壁垒。

踏入宽敞却依旧难掩简陋痕迹的议事大厅，一股混合着各种体味、植物熏香、加热食物的味道以及嘈杂人声的热浪扑面而来。大厅中央是由原本战舰的复合装甲板临时切割拼凑而成的巨大长桌，表面还残留着一些无法完全磨平的烧灼痕迹和弹孔，仿佛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周围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卷：有穿着笔挺军装、坐姿一丝不苟的圣骑团军官和事务官；有身着各色氏族服饰、身上佩戴着骨雕、晶石和各种能量导流饰物、神色或凝重或激昂的代表；还有几位看起来像是学者或工匠模样的人，他们面前摊开着由硝制过的兽皮或特殊植物纤维纸制成的、描绘着复杂星图和水脉能量流向的古老图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忙碌，却又充满某种原始生机的气氛，各种语言、各种口音的通用语、夹杂着大量本地词汇的激烈讨论声在这里碰撞、交融，如同众多河流汇入喧嚣的海洋。

芳的到来，如同在沸腾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定石，让大厅内的声浪瞬间平息了片刻，所有目光——期待的、审视的、依赖的、隐藏着疑虑的——都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她身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蕴含的重量，这重量不仅来自她个人的权威，更来自她所代表的圣骑团以及其所承诺的秩序与未来。她没有立刻走向主位坐下，而是就站在长桌的一端，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目光平静而有力，仿佛在用视线与每一个人进行无声的交流。

“各位，”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经过了精密的能量调制，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能够稳定人心的、磐石般的力量，“‘逐光者’号与曙光小队，深切感谢碎叶星人民在此艰难时刻所展现出的坚韧、智慧与信任。我们今日聚集于此，不仅仅是为了抚平战争带来的创伤，清理污染的废墟，更是为了共同规划、开创一个真正属于碎叶星、能够实现自主、繁荣与长治久安的未来。”

她没有使用任何冗长的外交辞令或空洞的激励，直接切入了最为核心的议题。首先，她听取了关于基础设施修复——尤其是利用本地“石肤苔”快速固化地基、引导“清流藻”净化水源等技术——的进展报告；关于利用基因库存和本地驯化作物进行农业生产恢复的情况；以及建立以圣骑团医疗技术为核心、融合本地草药学和萨满能量安抚技术的混合医疗保障体系的初步成果。这些报告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充分展现了野战司令部下属专业团队的高效执行力与适应性。

然而，当讨论的议题深入到一些关乎长远发展、触及根本利益与文化核心的领域时，那些被高效表象所掩盖的分歧与矛盾，便开始如同水下的暗礁般浮出水面。

例如，在讨论一片已探明富含高纯度“共鸣水晶”（一种对碎叶星萨满科技体系至关重要，同时也在星际市场价值不菲的能量导引与储存矿物）矿脉，但该区域同时被“黑岩氏族”视为传统狩猎圣地与年轻战士举行“风吼试炼”核心区域的山谷开发问题时，一位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几乎横贯整个面部的中年氏族代表猛地拍案而起，厚重的木桌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些深埋在地下的、亮闪闪的石头能做什么？！”他的声音如同山谷间的雷鸣，带着被压抑已久的、几乎要实质化的怒气，“它们能喂养饥饿的孩子吗？能让在炼金邪火中哀嚎的先祖灵魂得到安息吗？那片‘风啸谷’是古老‘风吼兽’世代栖息的巢穴！它们的呼吸与星辰同步，它们的足迹指引着水脉的流向！更是我们‘黑岩’的年轻人，在成年礼上独自面对风暴、聆听先祖教诲、获取自己第一个力量真名的神圣之地！动了那里，不是动了我们的利益，是动了我们氏族的魂！是掘了我们文化的根！”

负责资源评估与开发的年轻工程师，一位戴着眼镜、表情严谨的技术官员，立刻试图用一套标准的星际殖民资源开发评估体系来反驳。他引用了详尽的矿物储量数据、预期开采效率、经济收益模型以及对“星球整体利益”的贡献度，言辞凿凿，逻辑严密。但在那位情绪激动的黑岩代表听来，这些冰冷的数据和宏大的概念，无异于对牛弹琴，甚至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文化傲慢。双方的争执迅速升级，言辞激烈，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了无形的火药味。

芳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指尖轻轻抵在桌面上，没有急于介入或表态。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器，掠过那位因激动而脖颈通红的黑岩代表，看向他身后几位同样面色阴沉、手不自觉按在腰间传统武器（一种镶嵌着共鸣水晶、能够激发微弱能量刃的骨刀）上的族人；她又看向那位因专业计划受阻而面露焦躁、额角渗出汗珠的年轻工程师；她更注意到，在工程师引用那些脱离具体文化语境的数据时，旁边几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本地长者和那位始终闭目感应着什么的、脸上涂着象征元素沟通油彩的萨满，都不易察觉地微微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吟诵着什么。

就在争执几乎要演变成更大冲突的边缘，芳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道精准插入能量乱流中的稳定频率，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工程师先生，你提交的评估报告我已经审阅过，其中关于‘风啸谷’矿区的水晶储量、开采技术可行性以及短期经济收益预期，数据翔实，论证清晰。”她先给予了技术层面的肯定，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目光温和而专注地投向那位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的黑岩代表，

“但是，代表先生，您能否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一下，除了作为神圣的成年礼场所，‘风吼兽’这种奇异的生物，它们的存续，与你们黑岩氏族的日常生活、生存智慧乃至力量体系，究竟还有哪些更深层次的、不可或缺的联系？比如，它们的存在状态，是否与你们萨满所感知的特定‘地脉震颤’模式直接相关？或者，它们那独特的迁徙路线与栖息习惯，是否直接影响着某些只在谷地生长的、具有特殊疗效或仪式作用的药用植物的分布与繁茂？”

这个看似简单，却直指问题核心的提问一出，不仅那位情绪激动的黑岩代表愣住了，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连那位正准备引经据典继续辩论的年轻工程师和周围其他原本抱着看客心态的代表们，也都露出了惊讶和思索的神色。芳没有直接评判孰是孰非，没有粗暴地以“大局”压人，而是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将问题的焦点，从单纯的利益争夺，引导向一个更本质、也更富有建设性的层面——即尝试去理解对方行为背后那套深植于本地生态与文化逻辑中的内在合理性。

黑岩代表脸上的怒容如同冰雪遇上暖流，开始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真正倾听、被试图理解的动容。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平复内心的波澜，然后用带着浓重喉音、语法并不标准的通用语，开始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语调，讲述起关于风吼兽与黑岩氏族之间那古老而神圣的“共生契约”。

他讲述风吼兽并非普通的野兽，它们是“风之灵”在世间的具象化使者，它们的吼声能够与特定季节、特定星辰位置下的“地脉震颤”产生奇妙的共鸣，这种共鸣是萨满们预测即将到来的风暴季、调整播种与狩猎时机的重要依据；他描述风吼兽的迁徙路线，如何巧妙地避开了地下能量节点的脆弱区域，它们的足迹所经之处，如何会催生出一种名为“韧骨草”的特殊植物，这种草是制作氏族战士疗伤药膏和部分能量符文基底的关键材料……他的叙述虽然不够流畅，用词也偏向于诗化和象征，却充满了真挚而深沉的情感，描绘出一幅与那片名为“风啸谷”的土地紧密相连、血肉交融的生命与文化图景。

芳始终保持着专注倾听的姿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与代表保持接触，不时在她认为关键的地方，提出一两个简短而精准的问题，引导他将那些模糊的“传统”、“感觉”和“先祖训诫”，转化为更具体、可以被初步记录、甚至在未来可以被部分纳入技术评估体系考量的信息碎片。她注意到，当这位代表沉浸在这种讲述中时，旁边那位一直闭目感应的萨满，不时地微微颔首，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补充或确认着这些古老的知识。

等到黑岩代表带着一丝宣泄后的疲惫和奇异的平静讲述完毕，芳才将目光重新转向那位年轻的工程师，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于更深层次认知的份量：“我们来到这里进行重建工作的根本目的，并非是要用一套看似‘先进’、‘高效’的星际标准模板，去简单地覆盖或取代掉这片土地上历经千百年自然选择与文化演变所形成的、极其宝贵且实用的生存智慧与生态平衡。经济效率与发展速度固然是重要的衡量指标，但一个文明真正的健康与韧性，其文化的延续性、其与生存环境的和谐共生能力，同样是，甚至可能是更重要的核心指标。”

她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重量沉淀下去，“或许，我们可以尝试转换一下思路？比如，在绝对保证不惊扰风吼兽核心栖息地、不破坏其赖以生存的生态链和神圣仪式空间的前提下，组织联合勘探队，重新评估矿脉边缘非敏感区域的开采可行性？或者，投入研究资源，尝试通过人工模拟特定生态条件，进行‘韧骨草’的迁地保育或寻找功能相近的替代品，以降低对单一产地资源的绝对依赖？我们需要寻找和设计的，是一个既能适度获取发展所需的资源，又能最大程度尊重、保护甚至强化其独特生态与文化价值的、更具包容性和可持续性的‘多赢’方案，而不是一个注定制造出赢家与输家、导致社会撕裂与环境透支的零和游戏。”

她的话语，像是一道清冽而充满智慧的山泉，注入了原本因争执而近乎凝固的局面。她展现出的不是和稀泥式的妥协，而是一种更高层级的、基于深刻理解、尊重与创造性思维的问题解决思路。那位年轻的工程师脸上的焦躁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陷入深思的表情，他不再固执地坚持原先那份显得过于粗暴的开采方案，开始在自己的数据板上快速记录着新的可能性。而黑岩氏族的代表，看向芳的眼神中，原有的敌意和戒备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被尊重的感动以及初步建立的、带着试探性的信任。

接下来的几个涉及土地划界、水资源分配（依据古老水系图腾而非最短路径）、以及是否引入某种高产合成谷物（需评估其对本地“土壤梦境”指示的微生物群落的影响）的议题，芳都采取了类似的方式。她敏锐地捕捉到各方诉求背后真正的核心关切与文化逻辑，将圣骑团带来的先进技术、充沛资源与管理经验，巧妙地定位为可供选择的“工具库”和“选项池”，而非必须强制遵循的“绝对律法”或“唯一路径”，然后耐心地、富有创造性地将其编织、嵌入到碎叶星本土那复杂而独特的社会结构、文化脉络与生态网络之中。

她更像一个经验极其丰富、且心怀敬畏的织工，谨慎而精准地将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甚至不同张力特性的丝线——代表着先进技术的“银线”、象征着充沛资源的“金线”、承载着本土古老智慧的“彩色生命线”——小心翼翼地编织在一起，力求最终形成一幅既坚固耐用又绚丽多彩、充满生命力的文明锦缎，而不是粗暴地挥舞剪刀，剪断那些看似“原始”、“落后”却承载着整个星球灵魂与记忆的珍贵丝线。

这个过程无疑耗费了巨大的心神和口舌。芳感到左肩下的旧伤在持续发言、高度精神集中和不断进行跨文化翻译的状态下，开始传来更清晰的、如同脉搏跳动般的隐痛，精神上的疲惫感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志壁垒。但看着原本争吵不休、几乎要剑拔弩张的各方代表，开始在她的引导下，尝试放下成见，进行有建设性的沟通，寻找彼此都能接受的共识基点，一种微弱的、却截然不同于在战场上摧毁敌人所带来的那种短暂而空虚的成就感，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这是一种创造的、建设的、关乎生命与秩序绵延的、更为深沉和持久的力量感，它带来的慰藉，虽然无法完全抵消月忆带来的困扰，却为她提供了一个暂时稳固的精神支点。

当一系列日常而紧迫的议题讨论暂时告一段落，议事厅内的气氛相对缓和，弥漫着一种疲惫却充满希望的松弛感时，芳提出了她此行星另一个同样重要，甚至更为深远的目的。

“各位，碎叶星在大家共同努力下的恢复工作，已经初步走上了有序的轨道，这离不开每一位的智慧与付出。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宇宙的深邃黑暗中潜藏的威胁并未远离，它们如同蛰伏的星间掠食者，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獠牙。”

芳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确保信息的重量被充分感知，“曙光小队，作为圣骑团应对此类高烈度、非常规威胁的核心尖刀力量，在不久前的炼金要塞净化战役中，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多位核心成员英勇牺牲……我们急需补充新鲜的、可靠的血液，以重新恢复应对潜在危机的威慑与实战能力。”

她刻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让牺牲带来的沉重感在空气中弥漫，也让所有人意识到局势的严峻性。然后，她清晰地、毫不含糊地阐述了自己的具体需求：

“为此，我代表圣骑团及曙光小队，在此向碎叶星发出征召。我们需要两类志愿人员。”她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是作为未来战场主力和行星区域防卫基石的‘凡人协从军’。他们将接受圣骑团的标准化军事训练，装备制式武器，成为守护家园、抵御常规入侵的第一道坚实盾牌，同时也是未来碎叶星构建自身规范化防御力量的宝贵种子。”

接着，她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灵魂的潜质：“其二，也是更为关键的一类，是像我们曙光小队成员一样，天生拥有特殊天赋，能够感知、理解并初步运用超越常规物理界限的力量——我们通常称之为‘真言’、‘圣光’或类似性质能力的个体，即‘升格者’候选。他们将作为曙光小队的延伸与后备力量，接受更严苛的训练，未来负责执行那些常规凡人军队难以胜任的、需要直插敌人心脏、扭转战局的关键性特种任务。”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再次绷紧，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惊讶和忧虑的窃窃私语。征召军队保卫家园，这在情理之中，并不意外。但寻找“升格者”，则直接触及了一个更为敏感和核心的领域。在这个刚刚经历炼金邪能侵蚀、对一切“超凡力量”都心有余悸的星球上，任何与此相关的话题，都容易引发深层次的恐惧和复杂的联想。

一位须发皆白如雪、面容古朴、手持一根镶嵌着某种不知名巨兽指骨和数颗天然共鸣水晶的权杖的大长老，缓缓地站起身。他是碎叶星幸存者中公认的、德高望重的精神领袖之一，被称为“星语者”。他的动作缓慢而充满仪式感，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无形的能量丝线。

“芳队长，”大长老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智慧质感，“您与您的战士们对碎叶星的恩情，如同再造，我们所有氏族都铭记于心，不敢或忘。派出我们最勇敢的儿郎们，拿起你们提供的武器，学习战斗的技巧，去保卫我们刚刚重获新生的家园，这是血脉中的责任，我们义不容辞。三万经过初步筛选的青壮年，各氏族可以在三个标准行星日内完成集结。”他的话语清晰而肯定，显示出了内部协调的高效。

然而，他的话音随即出现了微妙的转折，带着一丝深沉的忧虑：“但是……关于您所说的第二类，‘升格者’……”他沉吟了片刻，权杖顶端的共鸣水晶随着他手指的微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风铃般的嗡鸣，“那些天生便能以灵魂触摸星辰辉光、能与先祖之灵低语、可感应大地脉络与元素韵律的个体，在我们之中，确实世代都有出现。他们是我们社会的记忆保管者、疾病的安抚者、未来的预见者，是与这片土地深层意识沟通的桥梁。

但这份独特的天赋，这份力量，源于我们与脚下这颗星球、与周天运转的星辰、与逝去先祖不屈灵魂之间，签订的古老而神圣的契约。它……其本质是为了沟通、平衡、治愈与指引，是为了生命的延续与智慧的传承，而并非……并非为了高效的杀戮与毁灭而诞生。”

芳静静地迎上大长老那深邃而充满穿透力的目光，她能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重量，那是一个古老文明对其核心价值的本能守护。她的语气变得愈发诚恳，带着一种寻求理解与合作的姿态：“大长老，我完全理解并尊重您的担忧。力量本身，确实如同清澈的河流，并无固有的善恶属性，决定其色彩的，永远是执掌力量者的内心、意志与所选择的道路。曙光小队所追寻的终极目标，也绝非纯粹的毁灭，而是在黑暗降临、和平手段失效的危急关头，不得不以雷霆之势撕裂绝望，为生命与秩序争取存续空间的必要之恶。

我们需要的，是那些能够深刻理解这份沉重责任，认同守护的信念，并愿意为之付出、为之磨砺自身的同行者。他们所拥有的独特力量，可以表现为多种形式——可以是战场上洞察先机的锐利目光，可以是抚慰战友创伤的温暖屏障，可以是引导迷途者的星辰路标，也可以是在最关键、最绝望的时刻，凭借对世界底层规则的深刻理解，一举扭转战局的、蕴含着自然之怒或先祖智慧的希望之光。”

她并没有使用任何强迫性的语言，也没有空泛的许诺，而是给出了一个清晰的选择框架，并表达了对碎叶星自身文化逻辑的尊重。她相信，一个真正拥有力量天赋，并且对其本质有着深刻理解的个体，在充分了解情况后，会依据自身的意志和星球的命运，做出属于自己的判断。

大长老与身旁的几位核心长老，以及那位始终沉默如同山岳的萨满，进行了一番短暂而密集的、使用古老方言的低语交流，他们的表情严肃，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权衡。最终，大长老再次转向芳，权杖轻轻顿地，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回响。

“芳队长，您的坦诚与尊重，我们感受到了。此事关系重大，不仅涉及个人的命运，更触及我们与先祖之灵、与星辰意志的古老契约。”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庄严，“按照我们最古老的传统，对于此等关乎族群命运走向的抉择，我们必须进行一场正式的、最高规格的‘星辰祈询’仪式，在特定的能量节点，汇聚众人的意念，恭请星辰的辉光与先祖的智慧显化，给予我们清晰的启示。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最终决定，是否让拥有此等天赋者追随于您，踏上那条充满未知与荆棘的星海之路，以及……更重要的是，谁，才是那个被命运之线编织、被星辰与先祖共同选中的、承载此重任之人。”

芳微微颔首，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理应如此。我尊重并期待参与你们的传统仪式。”她知道，在这种涉及文化核心与精神信仰的问题上，尊重其仪式与流程，本身就是建立信任的关键一步。

这场决定命运的“星辰祈询”仪式，被定在次日黄昏时分，于城市边缘一片被巨大而古老的“星痕藤”如同有生命般紧紧缠绕、保护的古代环形石阵中进行。那里被萨满们认为是星球生命能量场与无数逝去先祖灵魂记忆碎片交汇、共鸣最强烈的神圣节点之一。

当芳终于得以离开议事厅，在临时为她安排的、由原本殖民者观测站改造的简陋居所中短暂休息时，白日的喧嚣与劳心劳力的谈判退去，内心的波澜便再次不受控制地泛起。透过打磨得并不平整的水晶窗户，她能看到远处“逐光者”号那修长而冰冷的舰体，在碎叶星双星的光芒下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如同一个沉默的、来自异域的钢铁巨人，静静地悬浮在星球轨道上。月忆，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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