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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差线,第2小节

小说: 2025-10-30 20:37 5hhhhh 3570 ℃

  “好,我很期待。”莲回答他。

  一股冲动使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像年轻时那样,给莲的肩膀一拳,但他的手停在半空。他们都不是少年了,这个动作在此时显得过于亲昵和逾矩。他正要收回手,莲极快地、心照不宣地和他碰了拳。

  “走了!”龙司立刻转身拉开公寓门,胡乱地挥挥手,没有回头。

  *

  西冈是个瘦长的一年级生,表现亮眼,可没人喜欢他。他不服管教,顶撞高年级队员,训练也随心所欲。高桥以为只有自己厌恶他,后来发现所有人都深有同感,常常怀着敌意盯视他。

  一天下午,教练要他们完成一组起跑反应练习。轮到西冈那一组时,他懒散地踏上起跑器。发令哨响,其他队员冲出去,唯独西冈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满脸无所谓。

  又来了,傲慢的家伙。高桥在心里翻个白眼,和其他队员看向教练,等着承接他的雷霆怒火。坂本老师叼着的哨子猛地坠到胸口,他抱起双臂:“西冈,你在搞什么?”

  “教练,这种基础练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西冈嗤笑一声。

  完蛋。坂本老师的额角青筋鼓起,所有队友的表情都不可避免地变紧张,生怕被西冈连累。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现在操场只剩下风声。火山快要爆发了,五,四,三,二,一。

  教练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害怕:“你觉得你很强?”

  西冈抬起下巴:“至少比他们快。”

  “好。”教练点头,开始脱外套,露出里面的运动服,“我们来比一场,你赢了,往后的训练你自便。我赢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从基础练起!”

  西冈的脸稍显僵硬,喉结动了一动。片刻后,他倨傲地走到起跑线前,表示接受挑战。高桥和队友们瞠目结舌:教练难道是气糊涂啦?

  也有一些队员仗着和老师关系好,七嘴八舌的:

  “教练,你也太乱来了吧!”

  “败给学生可怎么做人啊!”

  “坂本老师,一把年纪了还要上吗?”

  “臭小子,说谁老啊?都闭嘴!”教练怒目训斥道,大家马上噤了声。

  离他们最近的队员充当发令员,哨声尖锐地响起。高桥屏着呼吸观看,半途中,教练的右腿步伐有细微的不自然,但速度丝毫没有减慢。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他们的奔跑方式,充满力量和经验。他以一个身位的优势冲过终点。

  西冈输了!所有人拍手欢呼起来。在一百米跑道的尽头,坂本老师扶着膝盖,背对他们,好一会才站直,对西冈说话。西冈垂着头,用手背抹抹眼睛。

  没人知道教练说了什么。西冈红着眼圈回到队伍,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一声不吭。教练要他做二十遍起跑练习,西冈也听话照做。高桥突然觉得他没那么讨人厌,同时更加崇拜教练了。

  *

  傍晚,学生基本走光了。龙司拖着腿回到办公室,另一个老师正要下班,一见他就打趣道:“坂本,你又跟学生较劲了?”

  “你懂的。”他疲惫地摆摆手,瘫进办公椅,一把拽下颈间挂着的口哨。

  门响了一声。他以为是同事,结果是去而复返的西冈。

  “怎么了?”龙司问。

  “教练……”西冈并不进来,开口道,“……你的腿伤,是因为比赛吗?”

  他咧嘴一笑,揉了揉依然酸痛的膝盖:“啊,算是吧。以前像个白痴一样,觉得拼命跑就够了,结果把腿搞坏了。所以,”他收敛笑容,神情是罕见的严肃,“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变成我那样。我想教给你们的不只是跑得更快,还有怎么跑得更远。”

  一年级生瘪着嘴,然后鞠了一躬:“后面我会认真训练的。”

  “记得和其他部员搞好关系啊!”龙司提醒他。

  学生的影子消失,龙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机在桌面振动一下,屏幕上显示的并非莲的名字,只是一条运营商广告。微小的失望如可乐里的气泡一样升起,啪地破掉。他在期待什么?莲那种工作狂,说不定连今天的约定都忘了。

  这念头着实令他烦躁。他和莲的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他发去的邀约,莲说好。

  龙司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打了几个字:

  你没忘记吧?

  太蠢了。

  他删除。

  需要我接你吗?

  太多余了。

  他删除。

  他发出去:我下班了,现在就过去。

  没有立即收到回复。龙司见怪不怪地收拾好私人物品,把手机扔进包。走向车的每一步,膝盖都隐约在抗议。副驾座位此刻空空如也。

  他发动汽车,驶向夜幕初临的市中心。车载收音机里放着吵嚷的流行乐,他却有点心不在焉。莲会喜欢那家店吗?不是什么高级地方,就是他常去的那种。他和莲是不是已经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把车停在餐厅附近,下了车,转过拐角,一眼看见熟悉的身影。莲还是打扮得一丝不苟,靠着墙,低头看着手机,荧荧白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镜片。

  龙司拿起手机,打莲的电话。莲不出意料地接听:“龙司?”

  “嘿,你到了吗?”想到莲并未发现他,龙司嘴边涌起恶作剧得逞般的笑。

  “到了,你呢?”

  “快了。”

  “你听起来挺高兴的,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没什么啊,见到你就挺高兴的。”他看见莲微微一笑。

  莲侧过头,观察着街上的车辆和行人,又仰起脸,看街对面的广告牌。“今晚准备吃什么?”莲说。

  “总之是好吃的。”

  “我让你不开心了?”

  “哈?没有啊。”

  “那为什么躲起来,坂本老师?”莲的话让他浑身一激灵。龙司慌张地抬头,莲的视线越过喧闹的街头,精准地捕捉到他。莲直勾勾望着龙司,张张嘴,手机里传来他清晰的声音:“我一个人等得很寂寞呢。”

  去他的不同世界。

  龙司佯装镇定地挂了电话,加快脚步走向莲。

4

  龙司迟到了十六分钟。他之所以能说出精确的数字,是因为龙司的回复正好停留在十六分钟前。龙司写的是:马上到!

  大家各占一个位置,像棋盘上摆好的棋子。莲坐最里侧,看杏模仿一位和她合作很不愉快的摄影师说话,观众还有真和祐介。双叶的瘦胳膊高高举着,摩尔加纳努力地够她手里的毛豆荚,春托着腮旁观,不时抿一口茶水。他的目光总是飘向门口,等着做龙司到场的第一个目击者。

  龙司背着巨大的旅行包,气喘吁吁的,皮肤晒成削皮苹果的颜色,一条皮带不太齐整地穿过牛仔裤的裤耳,多余的一截耷拉在外。他带着一身热带夜的风进门,嘴里呼出的是从大阪到东京数小时车程的疲惫,接着才是道歉。

  坐着的他们喊:“好慢啊!罚酒!”

  “好啦,好啦,我喝就是了!”龙司甩开包,挤到莲旁边坐下,他身上的热搅乱了莲周边的冷气。杏推来满满一杯啤酒,堆积的泡沫随时准备越过杯沿,来一场速降比赛。

  龙司一口气喝掉半杯,抹抹嘴。“渴死了!这杯真好喝啊。”他感慨。

  如今他们基本只能在暑假见面。高中毕业后,莲来到曾经生活过一年的东京上大学,龙司却跑去了大阪读书,说话逐渐沾上关西腔调。莲怀疑他们是否还有在同一座城市生活的一天。

  莲和摩尔加纳住在车站附近的公寓,去学校要坐半小时电车。他最近在一家咖啡经销企业实习,这件事只跟龙司和摩尔加纳说过,免得聚会上无话可说。

  大家分享着近况,气氛热烈,话题跳跃,充满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情怯与憧憬,以及无伤大雅的烦恼。莲大多数时候在听,被朋友包围让他感觉温暖而踏实。春问起他暑假的安排,他便把实习的事如实相告,顺便夹走最后一块烤鲭鱼。

  龙司忙着和双叶辩论大阪和东京的章鱼烧孰优孰劣,发梢在灯光下金灿灿的。“和拉面比起来呢?”莲插话。

  龙司不假思索道:“必须选拉面!”

  “那你跟拉面结婚好了。”双叶回应。

  “说起来,莲!”龙司拔高声音,搭住莲的肩膀,将他拉近,“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哪天去吃拉面吧,去不去?”

  “周末可以。”他拿起酒瓶,重新满上自己的空杯,顺手注满龙司的杯子。龙司的注意力被新倒的啤酒吸引,哈哈笑着:“莲真够意思!”

  珍贵的时间不可挽回地流走。“下次再聚”不知在何时何地,却是告别时必需的言语,众人走向不同的方向。龙司像背着一座山丘,走在莲身边,步伐因酒精而有点踉跄。他嘴里咕哝着什么。

  莲说:“什么?”

  “我老妈去京都玩了,要明天才回来,家里没人在。”龙司有点烦恼地说,“回到家还要收拾半天,毕竟我也好久没回去了。今天坐那么久的车,累死了,我只想先睡一觉再说……”

  摩尔加纳从莲的提包里探出头,评论道:“你只是懒吧。”

  “你好烦啊!”龙司停下脚步,看看莲,“没事,我回家睡沙发算了,那再见喽……莲。”

  “要到我家住一晚吗?”他提议。猫咪在包里动来动去。

  龙司踌躇不定:“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他把后半句话咽进肚里:虽然同样是睡沙发。龙司感激地睁大他的圆眼睛,看上去想拥抱莲。碍于背上的沉重行囊,龙司并没有这么做。

  莲从壁橱里取出备用的枕头和薄被。龙司在他的浴室洗澡。他泡了两杯蜂蜜水,慢慢地喝自己的那一杯。卫生间里水声淅淅沥沥,家里多了一个人的真实感拢住莲的心神。

  暑假前龙司告诉他,要是补考再不及格,自己就有延迟毕业的风险。莲答应抽空监督他复习,于是有一周时间,他每晚都能在视频聊天里见到龙司苦大仇深的脸。大部分时间他在做自己的事,累的时候就停下来,撑着脑袋看龙司跟参考书较劲。画面里的龙司穿着背心,背景里有一扇窗户,视频画质和拉上的窗帘将他身后的夜色过滤得柔软。

  莲看着龙司发来的参考书页面,念:“第56条,特别活动指导要领的重点是什么?”

  龙司的视线飘向画面外,试探性地挤出几个字。“错了。”莲毫不留情地宣判。龙司痛苦地抱住脑袋:“我真的不适合学习啊!这种天气就应该去外面痛痛快快地跑一场……”

  “考完就能跑了。那本绿色封皮的书下面是漫画吗?”

  “这你都能看到!”龙司立刻把那本书抽出来,扔到莲看不见的角落。莲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继续,第57条。”

  “饶了我吧……”

  最终龙司有惊无险地通过那次补考,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分享这个好消息,声音大得五米开外的摩尔加纳都能听到。

  龙司带着一身水汽出来,湿发胡乱翘着。莲说另一杯蜂蜜水是给他的。他坐到沙发上,用毛巾大咧咧地揉搓头发。“你家还挺不错的嘛!”龙司说,“工作怎么样?辛苦吗?”

  “比收留你容易一点吧。”莲起身打开电视。

  龙司把湿毛巾扔到他身上:“喂!”

  莲以德报怨,拿走用过的毛巾,把遥控器塞到龙司手里。等他洗完澡,电视上正在放职棒联赛,养乐多燕子对战读卖巨人。龙司全神贯注地盯着赛况,蜂蜜水喝了一半,杯子搁在矮桌上。莲指指杯子:“不喝了吗?”

  “啊!”龙司这才想起似的,端起来几口喝完,舔舔嘴唇,“谢啦。”

  他坐到龙司身旁,沙发微微下陷。他们之间是朋友的距离,私密感却更甚于在餐厅时,界限也因为身上相同的香波气味而模糊。比赛暂时进入僵局,龙司打了个哈欠,歪过头,眼神很好奇:“你一个人住,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太安静了?”

  “有摩尔加纳在就还好。”这是事实。

  “也是。”龙司笑起来,身体往莲这边靠了靠,沙发底下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声响。“我在大阪那也是自己住,晚上回去会觉得挺没劲的。”

  莲拍拍他的手臂,以示理解。“所以啊,能像这样真好!感觉回到以前在卢布朗的时候了。”龙司说。

  “是啊。”他听懂了龙司这番逻辑跳跃的话。

  养乐多燕子队打出一支安打,解说员的语气骤然变得激昂,龙司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回去。他们看了会球赛,莲渐渐感到困意,轻柔又难以抗拒。龙司铺开薄被,盖在自己和他的肚子上。他看到龙司的眼皮开始打架。

  莲调低电视音量,空调低沉的嗡嗡声几乎盖过解说员的声音。龙司在这催人入睡的噪音里闭上眼睛,脑袋越来越歪。

  他的肩头感受到龙司脸的温度。莲关掉电视。

  莲掀开被子,给龙司盖上,帮他放平身体。意识尚存的龙司顺势在沙发躺好,蜷缩成一团。莲蹲在沙发边,看着他。

  “我忘说了,其实我很想你。”龙司眯着眼,嘟囔一句,声音含在喉咙里,大概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

  莲喉头一动,什么东西悬在心尖摇摇欲坠。“我也是。”他轻声说。

  “晚安……”

  他伸出手指,抚过龙司的一边眉毛。“睡吧。”

  他关了灯,房间一片昏暗。莲轻手轻脚地路过猫窝,摩尔加纳应该睡熟了。他不知道它听见多少,也不太在意。就算猫咪都听到了,或许也不理解这番对话里掺杂了怎样的情绪和欲望,人类还是太复杂。

  莲睡着了。

  他确信自己梦到了龙司,但即使他们在梦里发生过什么,醒来也全都烟消云散。他仍在自己床上陷入无人可解的迷津,龙司仍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5

  “雨宫,真是太遗憾了!我们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才,你是觉得目前在这里发展受限了吗?哎呀,你应该早点和我谈谈的……”

  莲的直属上司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惋惜。他刚审阅过莲的调职申请,这份文件此时被搁在他手边。

  莲微微颔首,礼节性地回应:“只是想去更大的平台挑战自己,感谢您这么多年的关照。”

  他这位上司名叫高羽,年近五十,在公司人脉深厚,最近即将晋升,多亏莲及其团队的贡献。他走出高羽的办公室,透过连廊的落地窗俯瞰东京。十多年前他曾以怪盗身份拯救过的城市,如今再次成了困住他的棋盘。

  回到前几个月,莲受命带领团队为一家老牌企业制定转型策略。在向本部长汇报的关键会议前,高羽借咖啡时间和他谈话。

  “你的方案很好。”高羽的语气如同闲话家常,“不过直接向本部长提出这么激进的重组建议,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震动。本部长这个人嘛,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莲喝了口咖啡,味道偏酸。他等待着下文。

  “所以我想的是,汇报主要由我来进行,我知道怎么让它听起来更加稳妥。你和你团队的功劳,我会在本部长面前明确说明的。雨宫,你觉得呢?要是因为表达上的偏差让这个好方案流产,未免太可惜了。”高羽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莲拒绝就是十足的不识趣。他知道“说明功劳”约等于一句带过,灵魂人物变成谁自不必说。

  果不其然,汇报会上高羽侃侃而谈,将方案中最核心的部分包装成自己的深思熟虑,至于数据分析和可能存在的风险,他谦虚地让莲来说明。本部长听得频频点头。会议最后,高羽像是想起自己对莲的允诺,补充说:“当然,这个方案的雏形来自雨宫和他的团队,年轻人的冲劲真是不可小觑啊。”

  作为对四周视线的回应,莲挤出一丝微笑。项目获得了批准,最大功劳记在高羽名下。恰好总部发出了内部竞聘通知,要招募有经验者前往海外,为新成立的小组效力。

  莲用一晚上的时间思考利弊,决定递交申请。收到遴选通过的邮件时,他感到的并非兴奋,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他在这里的生活要中止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在为出国做准备,还向久未联系的杏讨教。“莲?真稀奇啊。”电话另一端,杏的声音依旧明快。他们寒暄了几句,莲望着窗外没有一丝云彩的天,说:“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离起飞还有二十小时,莲出门赴约。进入而立之年,怪盗团的朋友们都有了新身份,各自要与生活周旋。他们知道莲这一走就不方便再见面,不约而同地留出时间来见他。除了摩尔加纳,莲提前把它安顿在老家。

  散伙宴设在一家能眺望夜景的餐厅,成片的落地玻璃外是东京塔,在深沉的夜晚光彩闪烁,如同墨蓝海水中的一柄珊瑚枝。他进来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到齐,聊了好一会的天。

  龙司穿着件黑色夹克,金发早已成为过去时。他吹了声口哨:“今天的主角来了!”

  莲点点头,落了座,非常自然地融入他们的话题。室内充斥着烤肉的焦香、酒精气味以及低徊的爵士乐。

  “那么,莲,你要在那里待多久?”真问。

  全桌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莲端起杯子,语气如常:“初步计划是两年吧,项目周期比较长。”

  “两年?”祐介说,“岂不是很久都不能再会?”

  “你忘了现代通讯吗?有电话,有聊天软件,有视频,什么时候都能联系。”双叶推了推眼镜,“噢对了,要考虑时差的问题哦。”

  在一片关心中,莲注意到龙司异常安静。他低着头,用叉子戳着面前餐盘里的肉酱面,那盘面几乎没动过,酒倒是一杯接一杯。

  席间莲起身去洗手间,碰上在补妆的杏。“龙司今天有点奇怪。”他假装不经意地提起。

  “有吗?”她说,“可能是因为他妈妈吧。”

  “他妈妈?”

  “是啊,龙司妈妈觉得他该结婚了,给他安排约会呢。”杏从镜子里打量他的神情,“你不知道?”

  莲摇头,不知该作何回应。

  “他在你来之前跟我们说的。”

  他还是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杏合上粉饼盒。“很难想象龙司当新郎的样子啊。不过这么多年了,他也变沉稳了一点。”

  莲比她清楚得多。龙司毕业后先在大阪当了几年兼职教练,又辗转回东京的学校担任非常勤老师,为获得专修免许状积累实务经验,后期还要参加讲习和考核。这条路可谓漫长又辛苦,但几年来龙司向他抱怨的次数屈指可数。

  “嗯。”他听到自己说,“我也想象不到。”

  莲绕过餐厅主厅,去向露天观景台。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整理一下思绪。

  就连这点时间都不给他。龙司也在那里,背对着他,手撑在栏杆上。他可以扭头离开,也可以走过去。他还没拉开玻璃门,龙司不会察觉。

  他走到他身边,和龙司隔着半只手臂的距离。晚风,微凉的空气,收起的遮阳伞像是合拢歇息的花苞。“嗨。”他说。

  龙司和他打了声招呼。“其他人让你来找我?”

  “没有,我想来看看而已。”

  “你要去两年啊。”龙司说,“时间真不短。”

  “是啊。”莲没有说的是,他要待的时间可能会更长。

  龙司的鞋尖碾着地面不存在的石子。“挺好的,机会难得吧?听说前景……”

  莲打断他的客套:“龙司。”

  被叫出名字的人像被戳穿伪装,肩膀垮下来一点。“……非去不可吗?”

  他沉默片刻,想到上司假惺惺的挽留。他得寻找新的棋局,即使要面对不可预知的压力和混乱,即使这意味着要远离他原有的、珍视的一切。龙司当然在“一切”的范畴内,但他是不一样的。龙司了解他,龙司会知道他踏出去的意义。

  毕竟他们是他们。

  曾经的团长和冲锋队长。

  好搭档和完美组合。

  可现在看着龙司的神情,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不再那么稳固。

  龙司出言解救了他。“算了,你这家伙就是这样,一旦决定好就说不动了。”他挂上若无其事的笑容,“机会重要,我相信你到哪都能做得很好,对吧!”

  “你也不赖。”

  “废话!我当然很棒好吗?”龙司拍了拍他,“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的比赛?虽然现在我们都没在跑,但我不会输给你的。不过,要是过两年你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回来,我绝对会揍你。”

  莲也笑了,有种被赦免的安心。“你说话还是这么像问题少年。”

  “这不就是很正常的话吗?”龙司不以为然,“走吧,出来太久大家会担心。”

  他说完,率先推开通往室内的门,暖黄的光亮涌出来,吞没了龙司的背影。莲随后跟上。

  里面的气氛仍旧热烈,龙司回到座位上,大声宣布要为莲的远大前程喝个痛快。他的脸颊因为酒精和情绪泛着红晕,笑声比之前更响亮。真和祐介加入了拼酒,莲接过他们递来的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他们拍了合照,站在门口道别,拍肩,一遍遍说“保重”“一路顺风”之类的话。轮到龙司时,他伸出手,结结实实地拥抱了莲,力道相当大。“一定要顺利啊,莲。”他说。

  莲却生硬地提起杏告诉他的新闻:“听说你要相亲了。”

  “啊……是啊。”龙司显然没料到这一出,眼神飞快地掠过他的脸,“就是跟不认识的人吃饭而已。”

  “也该让我知道吧。”

  龙司会错了意。“什么啊,哪有那么快就走到那一步。难道跟你说了你就能飞回来吗,大忙人。”他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就再见了。”

  莲明知他在开玩笑,心情却糟糕到极点。但龙司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开,融入东京街头熙攘的人流,像一滴水消失在雨中。

  *

  暑假接近尾声,讲习会也告一段落,龙司终于能松口气。比起学习理论和写报告,他宁愿不间断地跑一万米。

  哦,还有恋爱的事。老妈安排的相亲他只去过一次,对方很可爱,他努力表现得风趣健谈,结束后礼貌地送对方到车站,和她道歉,说自己想专注资格考试。如今免许状到手,是时候想另一个理由了。

  今晚,他打算一个人庆祝。

  龙司本想跟莲分享这个好消息,他拿起手机,看到数月前的聊天记录。他问莲国外生活怎么样,莲回得很简洁,龙司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这是成熟的表现。

  应该吧。他们都成长了,各有自己的路要走。也许,他们不再那么需要对方了。莲之所以对他如此重要,是因为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龙司只能得到他的善意。莲在他心里的地位没有变,但现在他们拥有了更多事物。他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小公寓,自己的社交圈,莲也是。

  他最终只发了一条所有朋友可见的社交动态,在居酒屋里发的。

  这家店的海鲜拉面味道不错。他喝了几杯啤酒,想莲此刻在做什么。他查了莲所在城市的时差,大概还没起床吧。一个人挺好,真的,龙司对自己说。他可以慢慢地吃,还可以胡思乱想,没人打扰。

  龙司结了账,醉醺醺地走到街上。他两眼潮湿,视野忽明忽暗,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往哪边走啊,莲?”他口齿不清地问。

  没有回音。他意识到莲不在这,气恼地踢了一脚护栏。想吐,想睡,最主要的是想哭。莲甩了他,跑到大洋彼岸去了。

  他撞上几个醉酒的上班族,同样酒气冲天,同样跌跌撞撞。他们不屑地瞟着龙司,他按着撞得生疼的肩,朝面目滑稽的醉汉们叫嚷,想跟他们吵架,却被反手推到电线杆边上。

  龙司额头贴着冰凉的杆子,干脆和它作了会伴,反正都孤零零的。幻想里的莲无奈地看着他,让他别发脾气了,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不知道啊,我本来就老是闯祸嘛。他回答。

  他在一阵头疼里醒来,自己居然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也不知是怎么到家的。手机硌着他的大腿,他摸出来看时间,四点多钟。

  没关系,现在是暑假,学校还不需要他。都会过去的。他闭上眼睛,继续在地上躺着,好像要等待谁把他拉起来。

6

  原本夜空晴朗,空气干爽,半路却下起了雨。等龙司的车开到莲的公寓楼下,已演变成瓢泼大雨。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摆动,刚将视野扫清一瞬,顷刻间又被雨水覆盖。世界淹没在一片吵闹的、无边无际的灰色里。

  “你肯定没带伞吧?”他看向莲,手指敲打着方向盘。莲坐在副驾驶座上,两手空空。

  莲反问:“你有吗?”

  “没有。”

  “我等雨小一点再走。”莲解开安全带,“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没事啦,我没其他事要做。”

  莲便望着窗外被大雨扭曲的路灯。龙司没打开收音机,车内只剩下雨声和他们的呼吸。车停在路边,双闪灯规律的滴答响像在为他们的静默计时。

  在那个小小的恶作剧之后,他和莲又见了几次。饭后有时间的话,他们会到附近的公园散步。他们谈天说地,沿着环绕公园的碎石步道走。龙司说,他有夜跑的习惯,但最近要操心合宿的事,回到家只想倒头就睡。

  莲说,他在国外的老板十足挑剔,直白地批评过他,说他们需要的是领袖,而非稳妥的算数机器。“Leader啊……”莲笑着摇了摇头,“真怀念这个称呼。”

  “你一直都是我们的老大啊!”龙司说。

  莲神色柔和,有闲适,也有卸下工作后的疲累。“真怀念呢。”他重复了一遍。

  莲这艘船暂时停泊进同一片港湾,不知何时又要出航,而那一天不远了,龙司对此心知肚明。

  他呆呆地望着雨幕,等着莲对他说再见。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不得不结束的那天。

  直到莲再次离开。

  直到他对着莲的聊天窗口犹豫。

  直到又一次因为时间惯性,变得无话可说。

  莲轻描淡写地提起:“我的公寓只租到月底。”

  你又要走了吗?去哪里?多久?龙司真想直接问出来,可他只是任由这句话在心头荡起一圈圈涟漪。他的心在胸腔里沉重地跳。

  “那……”他试图让自己的口气随意些,却失败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莲转过头,光线微弱,难以分辨镜片后的情绪。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给我点时间……”

  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从他们相遇开始莲就在改变他,即使分隔两地,莲的影响仍在。龙司喜欢现在的生活,更喜欢在莲身旁的他自己。他希望能为站在某人身边而骄傲。那个能让他满心自豪的人就是莲,他希望能喜欢他的人就是莲。意识到这一点还不算晚。

  安全带的金属卡扣弹开,龙司倾身过去,一手撑着椅背,另一只手揪住莲的衣领,而后吻了他。

  莲的身体绷紧了。他感觉到莲近在咫尺的呼吸,甚至能看清他颤动的睫毛。龙司绝望地闭紧眼睛,不想也不敢看莲的表情。莲没有推开他,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穿过他发间,用力将他拉向自己。舌尖撬开他张开的嘴唇,深入再纠缠。他凭着本能回应莲的亲吻,紧紧抓着莲的前襟,布料在他手里皱成一团。车外的雨依旧冲刷着世界,仿佛要将过去的迟疑、寂寞和焦躁都洗刷干净。

  也许一分钟,或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龙司用尽所有勇气,把莲推开,跌坐回驾驶座。车里的空气变得稀薄而灼热,两人都喘息着,眼前的雨只带来视觉上的凉意。

  莲靠在座椅上,半阖着眼,呼吸率先平复下来。“今晚要留下来吗?”他低声问。

  龙司不是毛头小子了,他很清楚接吻后留宿意味着什么。拿“有事”来搪塞太迟了,是他亲口告诉莲,今夜他无所事事,何况他不想拒绝。

  雨势渐弱,龙司跟着莲回家。电梯里进来其他人,手里湿淋淋的雨伞将轿厢划成两部分,他和莲各站对角处,拘谨又急躁地等着显示器数字跳到16。

  莲开门,进入,龙司带上身后的门。公寓里没开主灯,窗外霓虹透过雨痕斑驳的玻璃,将光晕投进室内,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莲的吻带着加倍的侵略性,更深更重地占据他的嘴。龙司闷哼着,手指缠紧莲腰侧的衬衫,上升的体温与潮湿的雨水气息纠缠在一起。莲带着他且行且退到卧室,龙司被床脚绊了一下,坐在床上。莲按倒他,嘴唇拂过他的脸颊和耳垂,贴着他搏动的颈动脉,龙司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吸气。莲脱他的上衣,他也非常配合地将卷起的衣服拽过头顶,扔到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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