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营地葬礼

底比斯屠城之后，亚历山大把半数工兵派去摧毁那些残存的建筑和城墙，另一半为阵亡的士兵们建造了火葬堆。底比斯人的尸首则被弃置街头，任由他们自然腐烂。

大军沿河扎寨，营盘绵展，仿佛一座流动的城池。

泽恩所率的方阵支队驻在王帐正南的平地。菲利普国王曾大幅削减随军仆役——昔日每名重步兵配私奴与骡子，如今十人共用一仆，迫使他们轻装行军。士兵们抱怨至今。

泽恩的“帐篷”——如果能叫它帐篷的话，不过是用砍来的树枝撑起一块缝补过多次的牛皮。日间，它是一座勉强遮阴的棚子；夜里，把牛皮往地上一铺，便是褥子。支架兼作晾衣杆、枪架，还用来悬挂盛着鸡蛋和干果的小篮子。床是临时造的木框上面绷一张绳网，离地寸许，可避虫蚁。开拔令来到时，他只需卷起牛皮与绳网，甩上肩头即可上路。仆役的唯一任务是驱赶那匹驮运长矛与重盾的骡子。

类似的简陋窝棚铺满平地，目力所及，一眼望不到边。

夜色降临，篝火旁边，泽恩把骰子握在手里摇了摇。“来啊，下一把我们赌什么？”

“那件斗篷。”

泽恩抬眼扫过同伴——个个酒色上脸。“圆桶”克莱图斯（Cleitus）活像一头人形巨兽：巨大的桶状胸膛，长长的胡须，露出些没牙的笑容，手臂则像树干一样粗壮。战场上，正是他的盾牌护住自己。

“六点！”

“狗屎运！”

西菲斯（Syphes，Σύφης）并非先锋队的成员，而是一名骑兵斥候（侦察兵）。众人最初主动结识他，并非欣赏他的风趣，而是深知结识一个斥候的莫大好处：有时大军尚未动，他已探得动向；更常带回军需官漏掉的农庄坐标，供他们顺手劫掠。全队皆知：想弄猪羊，先问泽恩；而泽恩的消息源头，多半就是西菲斯。

然而，好处之外也有恼人之处。此人终日与马为伴，一身浓烈马臊，且来自希腊某山区——当地风俗认为一年洗澡超过一次便算娘炮。于是众人令他下风处扎铺，免得夜风吹来“马厩芬芳”；更糟的是，此人全无幽默细胞，玩笑开不得，逗趣又听不懂，久而久之便成了众人取笑、调侃的现成靶子。

“四点。”

“该死！”

轮到波利梅德斯（Polymedes）掷骰子了。看看泽恩和波利梅德斯，你会以为他们是兄弟：同样身材高大、肌肉发达、长腿、胸膛宽阔。这是掷铁饼者或短跑运动员的体型。且两人都有着相同的橄榄色皮肤和深褐的须发。只是性情上，他俩却大为不同——泽恩心思细腻，在兵堆里显得分外柔软；波利梅德斯则鲁莽暴烈，尤其三杯浊酒下肚，便如出鞘短剑，寒光四溅。战场上他是一头嗜血的猛兽，恰好立于泽恩左翼，互为犄角。

先前那场屠戮归来时，他浑身血垢，步履踉跄，从头到脚被干涸的血浆糊得面目全非。他的剑砍得卷刃，连锋口都钝成铁尺，需得数日炉火与磨石才能恢复杀气。

“哈哈！七点！”

骰子滚落，却撞见左侧长眠的同伴——这个小组最后的一位朋友，此刻已静静躺在粗麻裹尸布中。人们把剑横置他胸前，泽恩则撮起一把沙漠里采来的干花，轻轻洒向那副冰冷的甲胄，权当最后的祭奠。

黄昏，夕阳西坠，金辉铺满平原。四人抬起亡者，缓步走向工兵们垒好的火葬堆。

他们分立四方——北、南、东、西，如古老祭仪的守护。

底比斯周围的平原上燃起了数百处火堆，火焰向上喷射，火星迸裂成金色的碎片。烟雾如同盘旋的灰龙升向天空，仿佛是在向神明献祭。

泽恩的脸上闪过红与金色的光芒，他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浸湿。底比斯不仅夺走了他的一个朋友，还夺走了他的许多其他东西。他感到筋疲力尽，仿佛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力量。

夜幕四合，烈焰渐熄，火堆只剩暗红的余烬。四位友人于旋转的星河下默默守夜，不发一语，唯闻远处风掠焦土与灰烬的轻响。

直至黎明伸出苍白的手指，再次攀上天际，他们才齐声高呼亡者之名，愿其灵魂与姓名永不被岁月抹去——

“安德罗梅尼斯（Andromenes）……安德罗梅尼斯……安德罗梅尼斯。”

似回声，又似远钟，袅袅不绝，那是生命留在尘世最微弱的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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