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露娜身边，将她小小的身体揽入怀中，然后翻开了日记本那泛黄的扉页。

“我读给你听吧，妈妈，”他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道，“这样，你也能多了解一些……我过去的事。”

日记里，记录的都是一些温馨的日常。大部分，都与一个叫“林夜”的、瘦弱的黑发少年有关。

“……今天，小阳和小夜两个笨蛋，瞒着我在后山搭秘密基地，结果小夜从树上摔了下来，膝盖上划了一个好大的口子，都看到骨头了，吓得我魂飞魄散。结果那个傻孩子，自己疼得眼泪汪汪，嘴里却还在念叨着‘幸好摔下来的是我，不是苏阳’……”

读到这里，苏阳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怀念的笑意。

而他怀里的露娜，却在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上了自己那光洁如玉的、右腿的膝盖。

那个伤疤……早就在她变身时，被魔力修复得消失不见了。

但那道刻在灵魂深处的、坠落的痛感，却永远都不会消失。

她的这个动作，极其轻微。

但苏阳，却看到了。

他读着日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缓缓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了那只正覆盖在膝盖上的、属于“妈妈”的、白皙的小手上。

他脸上的怀念与笑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般的、浓重的、化不开的困惑。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翻到了另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小阳和小夜最近沉迷于一部叫《银河前线》的动画，两个小鬼还给自己的秘密基地，起了个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每次进去前，都要像模像样地对着空气喊一句，真是笑死我了……”

读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合上日记，看着怀里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放大的紫色眼眸，故作困惑地问道：

“……后面是什么来着？那句暗号，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露娜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她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的陷阱。

她看着苏阳那张近在咫尺的、充满了探究的脸。她可以选择沉默，可以选择装傻。

但是，当她撞进他那片深邃的、充满了迷茫与痛苦的眼眸深处时，她那属于林夜的记忆，却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淹没了她。

她翕动着嘴唇，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属于林夜的沙哑声线，轻声地、清晰地，说出了那个，本不该由她口中说出的答案。

“……是‘暴风雪号，请求降落’。”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阳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这一刻，尽数褪去。他只是用一种近乎于看陌生人的、充满了震惊与骇然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怀里这个，他称之为“妈妈”的少女。

魔法的认知钢印，依然在顽固地维持着他最后的理性。

但现实的证据，却如同一柄无情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那道早已布满裂痕的、名为“谎言”的墙壁之上。

第十七章：守护的“代价”

死寂。

当那句不该被说出的暗号，从露娜的口中清晰地吐露出来时，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苏阳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山崩地裂般的震惊与骇然。他死死地盯着怀里这个娇小的、他称之为“妈妈”的少女，仿佛想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灵魂深处，那个属于“林夜”的、熟悉的影子。

魔法的认知钢印，与眼前这铁一般的、不容置喙的现实，在他的脑海中，展开了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战争。

露娜的心，则早已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她知道，一切都完了。这场由她亲手编织的、温暖而甜蜜的谎言，在这一刻，已经走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然而，命运，却往往吝啬到，连一个让谎言体面落幕的机会，都不愿给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之中，一阵毫无征兆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低沉的哀鸣，猛地席卷了整座城市。

“呜——！”

这不是普通的警报。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粘稠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悲伤与绝望。紧接着，整栋公寓楼，都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粗暴地摇晃着这个脆弱的火柴盒。

“——！”

露娜的脸色瞬间一变。她猛地从苏阳的怀中挣脱，冲到窗边。

窗外的景象，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城市的四面八方，正有无数道肉眼可见的、黑色的、如同雾气般的负面能量，正源源不断地，朝着一个中心点汇集。而那个中心点，赫然就是他们所在的这栋公寓楼。

那些黑色的雾气，在公寓上空，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扭曲的轮廓。那是一个没有固定形态的、由无数张哭泣、哀嚎、绝望的脸庞所拼凑而成的、纯粹的“悲伤”的集合体。

S级心魔。

而且，它的目标，无比明确。

“苏阳！”露娜猛地回头，只见那只巨大的心魔，已经从它的体内，伸出了数十条如同触手般的、由纯粹的负面能量构成的黑色锁链，穿透了墙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还处在震惊与呆滞中的苏阳，爆射而来！

“小心！”

露娜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她娇小的身影瞬间化作一道银色的流光，挡在了苏阳的身前。星光构成的法杖在她手中瞬间成型，她用尽全力，在身前展开了一面巨大的、璀璨的星光护盾。

“轰——！”

黑色的锁链，狠狠地撞击在护盾之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

护盾仅仅支撑了不到三秒，便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碎裂。

“噗——！”

露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轰飞了出去，撞在背后的墙壁上，然后无力地滑落在地，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从她小巧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妈妈！”

苏阳终于从呆滞中惊醒。他看着那个为了保护自己而身受重伤的、娇小的身影，又看了看那只正虎视眈眈的、散发着无尽恶意的巨大怪物，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别……过来……”露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擦掉嘴角的血迹，那双紫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决绝的火焰。

她知道，这只心魔，与她以往遇到的任何一只都不同。它是由这座城市里，所有因为那场灾难而死去的、无辜者的“悲伤”与“怨念”汇集而成的。而当初那场灾难中，创伤最深、绝望最浓烈的苏阳，自然就成为了它最渴望吞噬的核心。

这场战斗，无法回避。

露娜再次冲了上去。璀璨的星光，与粘稠的黑暗，在狭小的客厅里，展开了最惨烈的交锋。家具在能量的对撞中被撕成碎片，墙壁上布满了狰狞的裂痕。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她的光芒，在那片由无尽悲伤构成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面前，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她的每一次攻击，都如同石沉大海。而对方每一次随意的反击，都能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砰！”

她再次被一条黑色的触手扫中，娇小的身体如同破布娃娃般，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苏阳的脚边。她那身华丽的战斗服，早已变得破烂不堪，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

“妈妈……不要再打了……会死的……”苏阳跪下来，颤抖着，想要扶起她。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露娜苍白的脸颊上。

“……笨蛋。”

露娜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恐惧与无助的、自己最熟悉也最珍视的脸，忽然笑了。

“我怎么可能……让你死啊。”

她知道，常规的战斗，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

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娇小的身躯，此刻却散发着一种神圣而悲壮的气息。她在心中，对那个与她共生的“源初核心”，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已经无所谓了。

——不管是林夜，还是露娜。不管是挚友，还是母亲。

——这些身份，这些谎言，这些痛苦，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是……单纯地……

——想让他活下去。想让他，能拥有一个，没有悲伤，没有怪物的，崭新的明天。

——所以，请把我的全部，都拿去吧！

仿佛是回应她的觉悟，她胸口处那作为力量来源的“源初核心”，开始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

“妈妈……？！”苏阳惊骇地看着她。他能感觉到，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大到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正在他面前那具小小的身体里，疯狂地凝聚。

露娜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一如往常的、温柔的微笑。

“再见了，苏阳。”

她轻声说道，然后，转过身，张开双臂，如同拥抱太阳的、悲壮的蝴蝶。

“禁术——”

她的身体，开始出现一道道金色的裂痕，仿佛即将破碎的瓷器。无尽的光芒，从那些裂痕中，疯狂地溢出。

“——最终炽天使（Last Seraph）！”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没有爆炸，没有声响。

只有光。

一道纯粹的、温暖的、不容任何污秽存在的、如同创世之初的、绝对的光芒，以露娜的身体为中心，轰然绽放，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吞噬了那只巨大的、由悲伤构成的怪物，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

当光芒散尽，世界重归寂静时，房间里，早已是一片狼藉。

那只恐怖的S级心魔，已经连一丝残渣都没有剩下，被彻底地、净化了。

苏阳毫发无伤地，站在一片废墟之中。他怔怔地，看着前方那个娇小的身影。

她成功了。她又一次，保护了他。

露娜缓缓地，转过身，似乎想对他，露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容。

然而，代价，终究还是要支付的。

在她转过身的瞬间，她那维持着完美少女形态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

银色的长发，在一瞬间，变回了少年利落的黑色短发。娇小的、属于少女的身体，在一瞬间，被拉长，变回了少年那挺拔的身形。然后，又在下一秒，变回了露娜的样子。

“……”

她的身体，如同一个信号不良的、劣质的投影，在“露娜”与“林夜”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态之间，疯狂地、无序地、来回切换。

最后，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挺挺地，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那破碎的、不稳定的形态，终于定格。

那不是银发紫瞳的魔法少女露娜。

而是那个本应早已消失的、浑身是血的、黑发的少年。

林夜。

第十八章：月光下的真实

世界，重归于寂静。

那道足以净化一切的、神圣的光芒，来得快，去得也快。当苏阳那因为强光而暂时失明的视觉，缓缓恢复时，眼前的一切，都已化作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天花板上垂着断裂的电线，墙壁上布满了狰狞的裂痕，熟悉的家具早已被狂暴的能量撕成了碎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如同臭氧般的、魔力燃烧过后的味道。

那只恐怖的、由无尽悲伤构成的怪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

苏阳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沙哑的、几不可闻的声音。他的心脏，因为后怕与担忧，而疯狂地跳动着。

他踉踉跄跄地，从那片由力量余波构筑的、小小的安全区里走出来，焦急地，在这一片废墟中，寻找着那个娇小的、熟悉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了。

在客厅中央，那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空旷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苏阳的心，猛地一沉，他连滚带爬地，朝着那个人影冲了过去。

然而，越是靠近，一股冰冷的、足以将他血液都冻结的、巨大的违和感，便越是疯狂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对。

尺寸，不对。

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影，虽然同样纤细，但对于他那早已熟悉了的、“妈妈”那娇小玲珑的身躯来说，还是显得……太长了。

颜色，不对。

那散落在地上的、沾染了血污与尘土的头发，不是在月光下会散发出璀璨光辉的、梦幻般的银色。而是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现实的、普通的黑色。

衣服，也不对。

那早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物，不是那身华丽的、带着星月装饰的战斗服。而是一套他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的——属于他们学校的、深蓝色的、男生的校服。

苏阳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那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观的碎片上。

终于，他走到了那个人影的面前。他跪了下来，颤抖着，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清秀的、苍白的、因为失血而毫无生气的、少年的脸。

——那是一张，他曾经在过去十七年里，看过无数次的、无比熟悉的、属于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挚友的脸。

——那是，林夜的脸。

“……”

苏阳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无比荒诞的、逻辑混乱的噩梦。

妈妈呢？

刚才那个为了保护自己，爆发出神明般力量的、小小的银发少女呢？

林夜？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去和他的亲人一起生活了吗？他为什么会……穿着校服，浑身是血地，倒在这里？

这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这两个在他生命中占据了不同位置的、最重要的人，此刻，却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无比诡异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

他伸出手，那只还在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林夜那冰冷的脸颊。

触感是真实的。

他不是幻觉。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林夜皮肤的瞬间——

无数的、被他刻意忽略的、充满了违和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烈地，冲垮了他认知的大坝。

——那句脱口而出的、只有他和林夜才知道的暗号。

——那个“讨厌甜食”的、一模一样的习惯。

——那个膝盖上，本不该存在的、伤疤的位置。

——以及，那个在睡梦中，被他无意识喊出的、挚友的名字。

所有不合理的地方，所有无法解释的巧合，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的、足以将他整个世界都彻底颠覆的、疯狂的答案。

“……啊。”

苏阳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疯狂地撕扯。

一股，是来自魔法的、不容置喙的、绝对的认知钢印——【露娜，是你的妈妈】。

另一股，是来自现实的、铁一般的、冰冷的事实——【林夜，正躺在你的面前】。

妈妈……是林夜？

林夜……是妈妈？

这个悖论，像一个无解的循环，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几乎要将他的精神彻底撕裂。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因为，当震惊与悲伤，超越了某个极限时，人，是流不出眼泪的。

他就这样，在废墟之中，在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身旁，静静地，跪了很久很久。

直到，冰冷的夜风，从破碎的窗户中灌了进来，吹动了林夜那凌乱的、黑色的额发。

苏阳的目光，落在了林夜那因为失血而显得无比苍白的嘴唇上，落在了他那身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破烂的校服上。

然后，他那颗早已被矛盾与混乱所填满的心脏，终于找到了一个，唯一的、清晰的、不会被任何谎言所动摇的行动基点。

——他，受伤了。

——他，需要被照顾。

——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苏阳缓缓地、缓缓地，俯下身。

他伸出双臂，穿过林夜的膝盖与后背，用一种他所能做到的、最轻柔的、仿佛生怕一用力，眼前这个由谎言与真实构筑的幻影就会彻底破碎的、温柔的动作，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打横抱了起来。

怀里的身体，比想象中要轻，却又比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妈妈”，要沉重得多。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阳光与旧书本的、属于林夜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与记忆中那股让他无比安心的、属于“妈妈”的奶香味，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苏阳抱着他，从废墟中，站起身。

然后，一步，一步地，如同一个抱着自己被摔碎了的、全世界唯一珍宝的孩子，朝着那个，他与“她”，也是他与“他”的，共同的“家”，缓缓地，走了回去。

第十九章：谎言之后，爱之前

意识，是从一片温暖而粘稠的黑暗中，缓缓上浮的。

林夜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他听到了窗外那熟悉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房间里另一个，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紧接着，是痛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散后又胡乱地拼凑在了一起，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胸口那撕裂般的剧痛。这是使用禁术后，魔力核心破碎所带来的、最直接的惩罚。

他费力地、缓缓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卧室的天花板。

他动了动手指，感觉到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身上也盖着干净的被子。他能闻到被子上那股混杂着阳光和他自己味道的、熟悉的气息。

他回来了。

然后，他感觉到了那道无法忽视的、复杂的视线。

林夜艰难地、转动着自己僵硬的脖子，看向了视线的来源。

在房间的角落里，窗边的阴影下，放着一把椅子。

苏阳就坐在那里。

他没有哭，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用一种林夜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空洞、悲伤、迷茫与探究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上的自己。

他就好像，已经那样坐了很久，很久。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到了极限。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能将人压垮。

最终，还是林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阳。”

他的声音，因为喉咙的干涸与身体的虚弱，显得沙哑而破碎。

听到他的声音，苏阳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床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这个虚弱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挚友。

“你醒了。”苏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夜知道，审判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他看着苏阳那张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那是一种比魔力核心破碎，还要更深层次的、来自灵魂的倦意。

他不想再伪装，不想再辩解，也不想再逃避了。

“……对不起。”

林夜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神中只剩下一片坦然的、灰败的平静。他开始说了起来，将那被他隐藏了太久的、另一个世界的真实，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苏阳的面前。

他从半年前，如何意外地被“源初核心”选中，成为魔法少女开始说起。他说起自己第一次变身时的恐惧与羞耻，说起自己是如何提心吊胆地，保守着这个连最好的朋友都不敢告知的秘密。

他说起了那天下午。他说起自己是如何的愚蠢，为了不暴露身份，将苏阳和苏静阿姨两人，留在了那个充满了危险的家里。他说起自己那份迟来的、如同跗骨之蛆般、日夜折磨着他的悔恨与愧疚。

“……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整个人……就像是坏掉了一样。”林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你会永远都那个样子。我害怕……这个世界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向苏阳坦白了那个名为“心灵摇篮”的禁术。他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与鲁莽，承认了那个“母亲”的形象，只是一个由失败的魔法和强烈的执念，共同催生出来的、荒诞的意外。

最后，他说起了“林夜”的“离开”，说起了之后发生的、所有的一切。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他只是像一个等待着最终判决的罪人，平静地，将自己所有的罪行，一一陈述。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苏阳一直安静地听着。他的表情，随着林夜的叙述，不断地变换着。从一开始的冰冷，到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烈的痛苦。

“所以……”

终于，苏阳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某种情感，而显得无比嘶哑。

“所以，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你每天……每天都在看我的笑话吗？”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抱着自己的好朋友，喊他‘妈妈’？！你觉得……很好玩吗？！”

到最后，他几乎是吼了出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终于涌上了愤怒的、屈辱的、赤红的血丝。

“……对不起。”

林夜没有躲闪，他迎着苏阳那几乎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目光，再一次地，重复了这句他唯一能说的话。

“对不起……苏阳。”

苏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那双握紧的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已发白。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林夜那身还缠着绷带的、遍体鳞伤的身体时，当他回想起那道足以毁灭一切的、由眼前这个少年燃烧自己所释放出的、悲壮的光芒时，他那股滔天的怒火，却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得干干净净。

愤怒的潮水退去后，露出来的，是更加深邃的、无法排解的悲伤与心痛。

“……为什么？”苏陽的声音，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你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

“因为……”林夜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映出了苏阳此刻脆弱的样子，也映出了，过去的，自己。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变回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样子。”

“因为……我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家人”这个词，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苏阳心中那道最脆弱的、一直被他刻意回避的闸门。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这个高大的、总是像太阳一样明亮的少年，在这一刻，终于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跪倒在了床边，将脸埋在被子里，发出了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的呜咽。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妈妈”保护的、脆弱的儿子。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普通的、会感到痛苦的男孩。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哭得语无伦次，像是在对天国的母亲忏悔，又像是在对眼前这个，为他付出了一切的挚友道歉。

林夜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他不顾自己那撕裂般的伤痛，伸出双臂，将这个正在痛苦哭泣的、自己的“家人”，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哭出来吧，苏阳。”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没关系，哭出来，就好了。”

窗外，黎明的第一缕晨光，穿透了黑暗，照亮了房间里那两个相拥而泣的、遍体鳞伤的少年。

那场漫长的、充满了谎言与伪装的、属于“母与子”的戏剧，在这一刻，终于落下了帷幕。

而在那片狼藉的、被泪水浸湿的灰烬之上，一种全新的、更加坚韧的、独一无二的羁绊，正在破晓的晨光中，悄然萌芽。

第二十章：只属于我们的崭新日常

在那场漫长而痛苦的告白之夜过后，时间又悄然流逝了数月。

林夜的伤势在“源初核心”那残存力量的温养下，缓慢地恢复着。他与苏阳之间，也建立起了一种全新的、小心翼翼的平衡。他们依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互相照顾，却又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分房生活，谁都没有主动去触碰那关于“未来”和“关系”的核心。

林夜的身体，也停留在了男性的形态。那场禁术的爆发，似乎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体内魔力的平衡，让他再也无法变回那个银发紫瞳的少女。

对此，林夜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失落。

直到一个寂静的、月色如水的夜晚。

林夜在睡梦中，再次进入了那个纯白色的、属于“源初核心”的精神空间。与以往不同的是，那颗曾经璀璨的核心，此刻却布满了裂痕，光芒也显得无比黯淡。

一个虚弱的、非男非女的意识，在他脑海中响起。

【……平衡，已经抵达极限了。】

“什么意思？”林夜问道。

【我的力量，正在缓慢地恢复。但是，破碎的核心，无法再维持两种形态的共存。你必须……做出选择。】

那个在战斗之夜，本该出现，却又被他混乱的魔力所跳过的抉择，终于还是，迟来了。

【选择一：彻底放弃我，放弃魔法。】核心的意识继续说道，【我会用最后的力量，将你作为“林夜”的这个男性身份，彻底巩固。你将变回一个普通的男孩，永远地。】

【选择二：将你的灵魂，与我彻底融合。】

【你将继承我全部的力量，你的魔力核心会被重塑，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强。但代价是，你的存在，将被永久地、固定为最适合魔力流转的形态——也就是，“露娜”的形态。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林夜。】

林夜沉默了。

这是一个，决定他下半生所有存在意义的、终极的选择。

变回林夜，回归“正常”？还是……成为露娜，拥抱“异常”？

第二天，林夜第一次，主动地，向苏阳寻求了“商谈”。

他将“源初核心”给予他的两个选择，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阳。然后，他紧张地，等待着苏阳的答案。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苏阳希望他变回林夜，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苏阳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自己，早已背负了太多的、瘦弱的少年。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林夜的脸颊。

“……我不知道。”苏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在知道真相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混乱。我不知道自己爱的，到底是那个温柔的‘妈妈’，还是那个笨拙的挚友‘林夜’。”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他看着林夜的眼睛，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温柔。

“我爱的，从来都不是某个身份。而是那个，会在我崩溃时，不顾一切地想要拯救我的、笨拙的灵魂。那个灵魂，既属于露娜，也属于林夜。它只属于……你。”

“所以，”苏阳笑了，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温暖而耀眼，“不要问我。去选吧。去选择那个……能让你自己，感到最幸福的未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这一次，换我来等你，换我来……守护你。”

林夜怔怔地看着他。

一股温热的、不受控制的液体，从他的眼眶中，滑落了下来。

他终于得到了，他一直以来，最渴望的，却又最不敢奢求的答案。

他笑了，那是在经历了无尽的痛苦、挣扎与谎言之后，发自内心的、释然的微笑。

“……苏阳，”他轻声说道，“我能，最后再抱你一次吗？以‘林夜’的身份。”

苏阳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

“再见了，”林夜在他的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做着最后的告别，“我最好的朋友。”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对灵魂深处那颗破碎的核心，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我选择，成为露娜。

一团无比温柔的、圣洁的、不再狂暴的光芒，将他缓缓包裹。

这一次的变身，不再是为了战斗，也不是为了伪装。而是一场平静的、充满了爱与祝福的、新生的仪式。

在苏阳那温柔的、含笑的目光注视下，少年的骨骼缓缓收缩，黑色的短发化作月光般的银丝，清秀的脸庞，也变回了那张他无比熟悉的、属于少女的、可爱的容颜。

当光芒散尽，露娜睁开了她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

她看着眼前的爱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幸福的、崭新的微笑。

……

一年后。春。

在一所新的大学校园里，一对无比引人注目的情侣，正并肩走在樱花盛开的小道上。

男生高大帅气，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女生娇小可爱，银发紫瞳，如同从二次元中走出来的精灵。他们是全校公认的“最甜情侣”，无论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

“露娜，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苏阳提着两个人的书包，宠溺地问道。

“嗯……”露娜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像只小猫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撒娇道，“我想吃，老公亲手做的、全世界最好吃的汉堡肉！”

苏阳被她那句“老公”叫得心都化了，他宠溺地、用力地，揉了揉她那头柔顺的银发。

“好，都听你的。”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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