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深海食堂坐落在一条名为“夕凪通”的商店街尽头。这条街总是比别处更早地安静下来，仿佛白日的喧嚣到了这里便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吸走了。店铺的暖帘是深蓝色的，上面用白色丝线绣着“深海食堂”四个字，字迹已有些许磨损，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店内空间不大，仅能容纳七八位客人同时就餐，吧台是旧木材质，被经年累月的擦拭养出温润的光泽。几盏昏黄的吊灯是主要的光源，在夜晚投下温暖而局限的光圈，光线之外便是沉沉的暗影。

霞穿着一身简素的深蓝色作务衣，正站在柜台后，用一块白布反复擦拭着一个已经光可鉴人的玻璃杯。她的动作缓慢、细致，仿佛全部心神都倾注其中。玫瑰红色的长发通常被她利落地盘在脑后，但此刻，几缕发丝挣脱了发簪的束缚，垂落在她白皙的颈侧，添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脆弱。她的面容依然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但眼下的淡淡青影和紧抿的唇角，泄露了深藏于心的疲惫与重压。

挂在门上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霞擦拭杯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并未立即抬头，直到听见那声熟悉的、带着少女特有清亮的“我回来了”，她才抬起眼，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欢迎回来，樱。”

樱穿着水手服式的初中校服，深蓝色的百褶裙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只是此刻，这清澈里也沉淀了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阴郁。她把书包放在吧台角落惯常的位置，轻声问：“妈妈，需要我帮忙准备什么吗？”

“嗯，”霞点点头，目光扫过女儿年轻的面庞，心头一阵刺痛，但声音依旧平稳，“今天的特价套餐是生姜烧肉，能帮妈妈把姜磨成泥吗？”

“好的。”樱应声道，熟练地系上小一号的围裙，走到水槽边开始清洗生姜。母女之间陷入了一种默契的沉默，只有水流声、磨姜板摩擦的沙沙声，以及霞准备食材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这种沉默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温馨，而是充斥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重，像潮湿闷热的梅雨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傍晚时分，零星的客人来了又走。霞和樱像往常一样，一个负责烹饪，一个负责端菜、收拾碗筷，配合无间。她们对客人展露的笑容无可挑剔，但每当背对彼此或空闲下来的瞬间，那份强撑的镇定便会悄然瓦解，换上难以掩饰的忧虑和恍惚。

最后一位熟客离开时，已是晚上八点过后。霞将“准备中”的牌子翻到“close”那一面，然后轻轻拉上了店门的插销。锁舌扣入锁孔发出的“咔哒”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个仪式性的信号，宣告了某种无法逃避的时刻即将来临。

霞转过身，背靠着门板，仿佛需要那点支撑。她看着正在认真擦拭桌子的女儿，少女纤细的背影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单薄而无助。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樱，”她开口，声音比预想中要沙哑一些，“……关于昨天那些人说的事……”

樱擦拭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但她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轻声应道：“嗯。”

“妈妈……想了一个晚上。”霞走到吧台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清酒，手指微微颤抖着将酒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感。“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债务是真实的，他们……是我们惹不起的人。”

樱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一种认命般的苍白。“所以……妈妈决定答应他们了吗？”

霞走到女儿面前，伸手轻轻抚摸着樱柔顺的黑发，动作充满了爱怜与不舍。“对不起，樱……是妈妈没用，没能保护好你，还要让你……”她的声音哽咽了，无法再说下去。坚强的外壳终于出现裂痕，露出了下面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愧疚。

樱却摇了摇头，伸出手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指，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和力量。“不是妈妈的错。我们是一家人，要一起面对。”少女的眼神虽然带着恐惧，却也有着超乎年龄的坚定，“如果……如果这样能让我们继续生活下去，能保住爸爸留下的这个店……我……我没关系的。”

女儿的懂事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霞的心。她将樱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女儿单薄身躯的微微颤抖。母女俩相拥无言，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彼此的衣襟。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但也滋生出一股奇异的、相依为命的决心。

就在这时，店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不是熟客那种随意的叩击，而是带着某种规律和压迫感的“叩、叩、叩”。

霞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迅速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樱也慌忙用手背抹了抹脸，站直了身体，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靠了半步。

霞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锁。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为首的正是昨天来过的那个男人，名叫岛田。他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看起来不像传统的极道成员，反倒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透出的冷光，以及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掌控一切的微笑，揭示了他的本质。他身后跟着一个更为年轻的男子，体格健壮，面无表情，显然是随从或保镖的角色。

“晚上好，深海女士。”岛田微微颔首，语气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感，“看来，你们已经做出明智的决定了？”他的目光越过霞，落在她身后略显紧张的樱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让樱不寒而栗。

霞侧身让开通道，低声道：“……请进。”

岛田和随从走进店内，随从顺手重新插上了门销。狭小的空间因为两个陌生男人的闯入而顿时显得逼仄起来，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岛田环视了一下整洁却狭小的店铺，目光最后落在吧台上那只霞之前反复擦拭的玻璃杯上。“很温馨的小店。可惜了……”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拉开一把吧台椅，姿态闲适地坐了下来，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那么，”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看向霞，“具体的安排，就如昨天所说。明天晚上，打烊之后。我们会准时过来。希望二位……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的用语依旧客气，但内容却赤裸而残酷。

霞感到一阵眩晕，她用力掐了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我们明白。”她的声音很低，但足够清晰。

岛田的视线又转向樱，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少女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角。“这位就是樱小姐吧？真是位美人胚子。”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美还是陈述，却让霞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请……请不要伤害她。”霞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恳求。

岛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放心，我们是很守规矩的。只要你们配合，债务清偿之后，我们自然不会再来打扰。毕竟，我们追求的只是利益，而不是无谓的麻烦。”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那么，就不多打扰了。明天见。”

他朝随从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向门口走去。随从拉开门销，岛田在踏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母女二人，补充道：“记住，准时。不要动任何不必要的念头，那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风铃再次响起，门被轻轻关上。店铺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那种压迫感并未随之消失，反而像粘稠的液体，充斥了整个空间。

霞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连忙扶住了吧台边缘。樱赶紧上前搀住母亲，声音带着哭腔：“妈妈……”

霞反手紧紧抱住女儿，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事的……樱……会没事的……”她反复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在说服自己。

这一夜，深海食堂楼上的小起居室里，灯光很晚才熄灭。母女俩躺在同一张床上，却都毫无睡意。黑暗中，她们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恐惧、挣扎和最终无奈的接受，都在沉默中流淌。

霞侧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着女儿年轻的睡颜——樱终于因为疲惫而浅浅睡去，但眉头依然微微蹙着。霞的心中充满了毁灭般的痛苦和强烈的保护欲，但现实的铁壁将她牢牢困住。她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开女儿额前的碎发，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明天夜晚，就像一道无法回避的深渊，横亘在她们面前。而她们所能做的，只有携手，一步步走向它。

翌日，深海食堂照常营业。

霞和樱都起得很早，或者说，她们几乎一夜未眠。霞在厨房里准备着今日的食材，动作比往常更加用力，切菜的声音清脆而急促，像是在发泄着什么。樱则默默地打扫着店内的卫生，将桌椅擦了一遍又一遍，连最细微的角落都不放过。她们之间的交流比平时更少，偶尔的眼神接触也迅速避开，都怕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无法承受的情绪。

白天的营业如同按下了一个奇怪的快进键。熟客们依旧光顾，称赞着今日的定食依旧美味，聊着家常里短。霞站在灶台前，翻炒着锅里的菜肴，蒸汽氤氲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她努力维持着笑容，回应着客人的寒暄，但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这按部就班的日常景象。这日常，或许即将在今天之后彻底改变。

樱端着盘子穿梭在狭小的店铺里，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脚步也比平时沉重。每一次风铃响起，都会让她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望向门口，生怕看到不该出现的人。好在，整个白天都平安无事。那些阴影中的人物，似乎恪守着他们的“规矩”，只在约定的黑暗时刻出现。

当最后一位客人离开，霞再次将“close”的牌子挂出去，锁上门插销时，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笼罩了深海食堂。傍晚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倾斜的光斑，这些光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

母女二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收拾打扫。她们站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互相对望着，仿佛在等待某个审判时刻的降临。

“妈妈……”樱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霞走过去，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别怕，”她说，声音异常平静，这平静之下是认命后的死寂，“记住妈妈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忍耐。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樱点了点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但她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掉下来。

霞深吸一口气，开始行动。她没有开亮主要的照明灯，只是打开了厨房里的一盏小灯和吧台上方的一盏暖黄色射灯，让店铺大部分区域陷入一种暧昧的昏暗。她走到窗边，拉上了厚厚的遮光帘，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视线。然后，她开始收拾吧台，将散落的调味瓶归位，将砧板和刀具清洗干净，擦干，放回原处。她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像是在为某个重要的场合做准备。

樱也默默地帮忙，她将桌椅重新摆放整齐，用抹布仔细擦去吧台表面的最后一点水渍。她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清洁工作仿佛是一种无意识的拖延，试图将那个时刻哪怕推迟一秒也好。

当一切都收拾停当，店铺里整洁得仿佛能随时迎接客人，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绝望却浓得化不开。霞和樱并肩站在吧台后面，像两个等待检阅的士兵，只不过她们等待的，是屈辱和未知的恐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夕凪通彻底安静下来，偶尔有远处车辆驶过的声音，更添寂寥。

终于，当墙上的老式挂钟指向晚上九点整时，那预料之中的敲门声准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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