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年04月22日 星期六 下午 (第1513天)

那温柔的、带着歉意的、熟悉得让他心跳都漏了一拍的女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就在张楚生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侧过身子，为那个正从狭窄的过道里，小心翼翼地，向这边走来的身影让开了位置。

祝虹今天同样也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

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剪裁得体的长款风衣，里面是一条黑色的、针织的连衣裙，勾勒出她那依然玲珑有致的、成熟而丰腴的曼妙曲线。脸上，化着精致而淡雅的妆容，戴着一副和张楚生同款的、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了那双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依然显得顾盼生辉的、美丽的眼睛。

在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张楚生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混合着一丝清甜的栀子花香和她独有的、温润体香的、让他魂牵梦萦了整整四年的、独特的香味。

他的身体，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微微僵硬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强迫自己，放松了下来。

他只是默默地，为她让开道路，然后，在她坐下之后，也跟着，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时间正好，剧场内的灯光，彻底暗了下来。

舞台上那厚重的、红色的天鹅绒幕布，缓缓地，向两侧拉开。

话剧，正式开场了。

然而，张楚生的心思，却早已，不在那充满了艺术气息的舞台上了。

他的整个身心，他所有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高度集中在了自己身边这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女

人身上。

他能听到她那平稳而轻柔的呼吸声。

他能感受到她因为坐下，而带起的、那阵温暖的、带着香气的微风。

他甚至能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她那双正专注地，看着舞台的、美丽的侧脸。

他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擂着鼓。

他准备了无数种开场白，在脑海里，反复地，演练着。

他一会儿，假装自己是个懂行的、资深的话剧爱好者，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磁性的、专业的语气，点评着舞

台上演员的表演：“嗯……这个调度，处理得很有想法。”

一会儿，又假装自己是嗓子不舒服，捂着嘴，发出一两声刻意的、想要引起对方注意的、低沉的咳嗽。

然而，身边的那个女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像一尊美丽的、专注的雕像，所有的注意力，都完全沉浸在了舞台上的剧情里，仿佛，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边坐着的，是怎样一个心怀鬼胎的“不速之客”。

张楚生，有些心急了。

他看着她那副“与我无关”的、冷淡的侧脸，心中不禁涌起了一丝委屈和不甘。

他决定，不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伸出手，脱下了自己脸上那只碍事的、黑色的口罩。

他假装口渴，拿起放在座位旁杯托里的、那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起头，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

在放下水瓶后，他假装不经意地，侧过头，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然后，用一种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惊喜的语气，开口了：

“虹姐？这么巧，你也来看这部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祝虹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表现出任何的惊讶。

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只是用一种极小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从那只黑色的口罩下，发出了一声充满了吐槽意味的、无奈的冷哼：

“巧什么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的笑意。

“你打扮得跟个开了屏的孔雀似的，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

她顿了顿，终于，侧过头，那双美丽的、含着笑意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地，瞥了他一眼。

“还戴口罩……就侬个只勾魂额小眼睛，我一过来就看出来了呀。（就你这个勾人的小眼睛，我一过来就看出来了。）”

她的这句话，是用一种带着浓浓撒娇意味的、软糯的上海话，讲出来的。

那吴侬软语的、独特的腔调，瞬间，就让张楚生那颗刚刚还悬着的心，彻底地，融化成了一滩春水。

“张珊安排的吧？”她继续问道，语气里，充满了“我早已看穿了一切”的笃定。

“你……你怎么知道的？”张楚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不按套路出牌的反应，给彻底搞懵了。

“废话。”祝虹有些好笑地，白了他一眼，“我这张票，也是她给我买的。要是我自己买，我还舍不得花这个钱嘞。”

她顿了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舞台，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带着一丝甜蜜的、命令的口吻，说道：

“一会等戏散场了，阿拉两家头（我们俩），出去寻个咖啡馆，好好叫（地），聊一聊。”

“现在，先安安耽耽（安安稳稳地），看戏。”

……

话剧结束后，散场的人潮，如同五彩的溪流，从剧院的各个出口，缓缓地，涌向了华灯初上的、繁华的南京路。

张楚生和祝虹，并肩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他主动地，伸出手，轻轻地，却又坚定地，牵住了她那只虽然因为常年的辛劳，已经开始显露出岁月痕迹，但在他心里，却依然是世界上最温暖、最柔软的手。

祝虹的身体，在那一刻，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但她没有挣脱。

她只是默默地，任由他那宽大的、充满了热力的手掌，将自己的手，紧紧地，包裹在其中，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的、让她安心的温度。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我们去那里聊吧？”张楚生侧过头，看着她，轻声提议道。

他的声音，沉稳而温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嗯。”祝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两人穿过喧嚣的人群，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很快，就找到了一家装修得很有格调的、充满了复古气息的咖啡馆。

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安静的卡座，坐了下来，各自点了一杯咖啡。

温暖的灯光，舒缓的音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醇厚的咖啡香气。

两人端着精致的、白色的瓷杯，小口地，呷着杯中那微苦而香醇的液体，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尴尬、紧张、怀念和一丝甜蜜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着。

最终，还是祝虹，先打破了这令人心跳加速的僵局。

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抬起头，那双美丽的、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对面那个让她魂牵梦萦了四年的男人，

轻声地，问道：“楚生……你……过得怎么样……”

“我……我挺好的。”张楚生看着她，那双深邃的、漂亮的单眼皮眼睛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温柔的笑意，“考上了

同济大学的计算机系，现在，正上大三。”

听到“同济”这两个字，祝虹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瞬间，就涌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晶莹的水雾。

她怎么会不记得。

四年前，在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老房子里，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跟他提起过，自己，就是同济毕业的。

那时的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还没长大的、需要被照顾的孩子，随口一提。

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并且，用实际行动，追随着她的脚步，来到了她的母校。

“学习成绩，还不错，也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张楚生看着她那副深受感动的样子，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暖流。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低下了头，用手中的那只小小的、银色的餐勺，轻轻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平淡的语气，说道：

“对了，虹姐……东三环那套房子……听我父母说，好像，要卖了……”

“我记得有一个地方

我永远永远不能忘

我和他在那里定下了情

共渡过好时光“

咖啡馆里，正应景地，播放着邓丽君的那首经典老歌——《初恋的地方》。

”那是一个好地方

高山青青流水长

陪伴着我们俩

初恋的滋味那么甜

怎不教人向往”

那温柔的、带着一丝伤感的旋律，瞬间，就将两人的思绪，同时，带回了那个属于2013年的、短暂而炽热的冬季。

带回了那个充满了他们欢声笑语的、小小的、老旧的房子。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过片刻，张楚生便强迫自己从那无尽的、甜蜜而伤感的回忆中抽离了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她，主动打破了沉默：“虹姐，你呢？这几年……很忙吧？”

听到他的问题，祝虹也缓缓地，回过了神。

她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关切和心疼的眼睛，终于，第一次，向他，敞开了自己这四年来的、那段不为人知的、充满了辛酸和坚韧的过往。

她讲着自己这几年来，是如何拼了命地去拍戏。

从最初的、只是为了还债的、被动的谋生，到后来渐渐地将演戏当成了一份自己真正热爱的、可以为之奋斗终身的事业。

尽管，她接到的多数都只是一些戏份不多的、无足轻重的、甚至是不太讨喜的配角。

但她还是从那些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生中，汲取到了力量，磨练了自己的演技。

张楚生安静地，听着她的讲述，眼中，充满了赞许和心疼。

她也讲到了那个，让她背负了巨额债务的、她的前夫。

她说，他其实，也不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一千多万的债务，在离婚的时候，两人一人分了一半。后来，她自己拼命拍戏，还上了一部分。而他，也在自己缓过来之后，主动地多还了一部分。

说道这些伤心事的时候，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过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祝虹自己。

她突然像个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孩子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所以啊，我现在终于无债一身轻啦！”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狡黠的光芒，半开玩笑地，说道：

“而且，虽然姐姐我现在挣的工钱也不是很多，但是……养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哦~”

听到这句话张楚生彻底愣住了。

他之前所有的、那些关于“不能当小白脸”、“不能拖累她”的、沉重的、自以为是的顾虑，在这一刻被她这句充满

了宠溺和不在乎的、轻描淡写的玩笑话击得粉碎。

他终于羞愧地意识到。

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依旧是那个，可以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纯粹的、疯狂的女人。

张楚生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也顺着她的玩笑，用当下最流行的、网络上的梗，回应道：“富婆，饿饿，饭饭！”

“啊？”祝虹显然，没有get到这个梗的意思，一脸的茫然。

张楚生笑着，给她解释了这个梗的意思，然后，又立刻，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认真地，说道：“虹姐，我是开玩笑的。我不想当小白脸。我已经想好了，我给自己，制定了两个plan……”

他正准备，将自己那两个关于未来的、清晰的规划，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然而，祝虹，却轻轻地，抬起了手，打断了他。

她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褪去了所有的玩笑和调侃，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甚至是带着一丝脆弱的、恳求的目光。

她看着他，轻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问出了那个，压在她心底最深处的、最关键的、也是最让她恐惧的问题：

“楚生，你……真的想好了吗？”

“和我在一起，你……会后悔吗？”

“我这就快四十了。我现在，这张脸，靠着化妆和保养，还算能看。但是我的手，已经开始，慢慢地，显老了。”

“再过二十年，我都六十了，老得都快能当你妈了。到时候，你……你还会爱我吗？”

祝虹内心对于张楚生，不可谓不爱，相反，祝虹深深地爱着张楚生，无论是外貌、性格还是床上那方面……

但是年龄的鸿沟在祝虹心中始终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她一直在等……一个答案

而张楚生在听到她这番充满了不安和自卑的、近乎于剖白的话后，笑了。

他笑得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笃定、那样的不容置疑。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用一种比世界上任何情话，都更加动听的、更加深情的语气，回答道：

“爱。”

……

“儿子爱老妈不是应该的吗？。”

“册那！”

祝虹的脸，“唰”的一下，就红透了。

她知道，这个小混蛋是在提他们当年在床上时，那个羞耻的、禁忌的、却又让他们，都无比沉迷的爱称开玩笑。

她又羞又气，又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一种巨大的、无与伦比的幸福和甜蜜，给彻底填满了。

她伸出手，象征性地，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捶了一下，用那软糯的、带着一丝嗔怪和无限风情的、上海话，啐了他一口：

“小赤佬，十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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