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子弹穿膛而出的声响，陈哲的耳边回荡。

黑暗，阴冷。

他的意识本该在顷刻间堕入虚无。

可当冰冷的黑暗即将将他包裹，一张无形的大猛地将他攥紧，粗暴地来回了现实。

……

陈哲睁开了双眼。

卧室没有拉上窗帘，清晨的第一缕霞光从天边探出，洋洋洒洒地透过窗户，照入寂静的室内。

空气中弥漫着清晨阳光与织物混合的安宁气息，缭绕在这温馨的初晨。

可此刻的他，只感到浑身冰冷。

他意识清醒的一刹那，昨日那鲜血淋漓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流，夹杂着冰冷的尸温与绝望的哀嚎，轰然冲入他的识海。

痛苦的悲鸣，混乱阴森的嘲讽……

城市，雨夜，无穷无尽的魔物轮战……

魔窟，色孽，顽强不屈的抵抗，失控的悲鸣，战甲附体绝境反杀……

直至到七窍流血跌坐在地……闪烁的能量灯在他怀里逐渐静谧……

满是血迹的身躯一点点冰冷……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肺部被生生撕裂的痛苦悲鸣，从陈哲的喉咙深处挤出。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感觉无论吸入多少空气，都无法缓解那种濒临窒息的巨大痛苦。

然后，他的瞳孔瞬间瞪圆，布满血丝。

他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情……

前几天轮回，他在清晨醒来的原因，都是因为被同床共枕的初九踹到了地上……

可今天他却是在床上苏醒的……

难道说……

视野开始发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动自己那仿佛生了锈的脖颈，将目光看向床的另一端。

身旁的被褥微微隆起，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如同泼墨般铺散在枕头上，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泛着象牙般光泽的玉颈。

初九。

她和往常无数个清晨一样，背对着他，安然地熟睡着……吗？

他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抖得不成样子。

慢慢地，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她裸露在外的、光洁的肩胛。

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生命独有的、细腻的弹性。

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指尖瞬间贯穿了陈哲的全身！

她还活着！她真的……活过来了！

轮回重启不过转瞬之间，与他而言，怀里的女友从通体冰冷到此刻的温热，不过前后几分钟的时间，那被痛苦挤压到极致的心脏，在这一刻，被狂喜与后怕的巨浪狠狠拍击！

虽然知道轮回重启的规律，但当确定初九的死而复生时，陈哲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他猛地扑了过去，从背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具温香软玉的娇躯，死死地、不留一丝缝隙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用力地嗅闻着独属于她的、证明她还活着的味道。

这突如其来的，可以说过分用力的拥抱，终于惊醒了熟睡中的初九。

“干嘛……哈……”

怀里的少女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不适，发出了带着浓浓鼻音的嗓音。

如果是平常，恐怕初九早就下意识地飞起一脚，将陈哲踹飞到了床下。

但今天，可能是因为抱紧他的手臂在过分的颤抖，她感受到了陈哲的些许异样。

“怎么像个小孩一样……”

在迷迷糊糊地发出了一声娇憨的嗔怪后，她没有挣扎，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更深地，眷恋地陷进了陈哲的怀里。

直到此刻，听着她只有在床上才会发出的糯糯的嗓音，感受着怀中均匀的呼吸，手掌上睡裙丝滑的手感和真实的体温，陈哲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才终于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房间里再度安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在轮回中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眷侣，静静地相拥在一起。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

怀中的少女，终于又有了动静。

她没有转身，只是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随口问了一句。

“你怎么还不起床去上班……今天不用去警察局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将这短暂的温存刺穿。

上班，警察，现实……

一个个冰冷的词汇，将他拉回了现实。

此刻，一件他不愿面对的事情，摆在了他的面前。

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是虚假的，他那份警察的工作，很可能只是混乱为他特意塑造的……设定。

那自己还何必去遵循敌人设订的轨道去生活？

可不去的话，自己该怎么和初九解释呢……

要把之前的一切都告诉她吗？

就这么告诉她，我们被困在一个无限轮回的魔域里？

然后告诉她，每天晚上六点半，城市里会准时出现一群名为混沌魔物的怪兽，而她在上一次轮回里，刚刚在与它们的战斗中败北，被抓到魔窟中，被……

不……不行，不能说！

以初九的性格，以她身为星空王女的骄傲，她一定不会把‘昨日’那她看不见的失败放在眼里，她一定会继续向敌人发起挑战……

然后……

‘昨日’一幕幕的惨状砸一次浮上了陈哲心头，一同涌现的还有当时他的束手无策，只能旁观的绝望，甚至被敌人利用着破除了守护初九的最后屏障……

不……

极致的痛苦再度勒紧他的咽喉，他本能地开始逃避……

她赢不了的，敌人准备了无数针对她的手段，它们会无止尽地利用她情欲的弱点……

而且就算她能战斗到最后，即便她还能杀死混乱，到那时她会不会再度拼上一切，直至死亡。

更何况……真正的阵眼就是他自己！即便杀死混乱都没有涌出，那还有什么战斗的意义？

不！

他绝对……绝对不要在看到初九被敌人凌辱，不要再看到初九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更不能……再让她死一次。

既然打不过，又没有解除领域的办法，那……

逃吗？

逃跑……

对……对！虽然昨天洺说这座城市是有边界的，但她希望我留在领域里，很可能是骗我的……说不定这座领域很大，我们找个地方躲到第二天，情况就可能不一样！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在他的思绪蔓延……

初九似乎也察觉到了背后的异样，在陈哲天人交战时，她在陈哲的怀里转过身，微睁开眼，用还有些朦胧的赤色瞳孔，看着面前的男友。

“怎么了？”

陈哲强装出自然的模样，说道：

“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

初九眼角弯弯，发出熟悉的嗤笑。

“什么噩梦能让你醒了还在后怕，难道梦到我把你甩了？”

陈哲蓦然觉得这对话似乎有些熟悉……好像之前发生过……

“比这恐怖多了。”

初九冷哼一声，本来还有些朦胧的赤瞳瞬间锐利起来。

“哦？对于你来讲，还有比我把你甩了更恐怖的事情？除非……你是梦到我死了？”

在她戏谑又危险的目光中，陈哲的表情一瞬间呆滞住了。

死，这个残酷的字眼瞬间打消了他的全部犹豫。

他忽然再次用力地搂住初九，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我……我跟局里请了假。”

“我们去旅游吧！我想……我想陪着你……”

他的声音紧张，忐忑，因为这个理由，漏洞百出。

他是个警察，不可能说请假就请假。而且这么突然，连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准备，他都完全没有想好。

以初九敏锐的嗅觉，一定会看出异常，如果她提出质疑并追问，那他该怎么解释……

但他等来的，是初九的另一句疑惑。

“比起我离开你，更怕我死吗？”

陈哲后怕地将她搂紧。

“这不是当然的吗？”

初九再度嗤笑一声，不过她似乎很满意的做法，伸出手轻柔地回搂住陈哲的腰，让两人贴的更紧。

“我可没你那么良善，你就要是敢离开我，那就是你的死期了。”

在把两人裹紧的温馨被窝里，她把娇小可人的脑袋点在了陈哲的肩膀上。

“想好去哪里了吗？”

陈哲的脑子里毫无主意，只能先说道：“那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嗯哼。”

她对此毫无疑义，在陈哲的肩膀上点了点。

“那听你安排，安排的不好的话，你知道后果的。”

眼见初九这么顺利就同意，这意想不到的惊喜让他来不及去多想，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晚上六点半，那些混沌魔物就会在城市里准时出现……

在那之前，要躲得越远越好！

“好！那你再睡会儿，我……我马上去收拾行李！我们早点出发！”

陈哲如蒙大赦，他急切地想要行动起来，最好能躲到这个虚假世界的尽头，躲到那些怪物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脱离初九温暖的怀抱，掀开被子踏在地板上，可还没走远，背后就再度传来了初九的疑问。

“等等。”

他转过头，发现初九在床上指了指隔壁的方向。

“不带上她吗？”

陈哲的脚步瞬间凝固。

方才的大起大落，让他都遗忘了，这间房子里，还有一个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

萝丝。

他在这个世界，或者说异空间里的另一个女朋友。

她在第三次轮回曾和自己并肩作战，却在第四次轮回彻底投靠混沌，加入了对初九的围攻。

陈哲‘昨天’到后来已经无法分辨萝丝的真实身份。

他甚至怀疑，有关萝丝是自己女友的身份，会不会是混乱伪造出来的虚假记忆，目的就是让身为色孽眷属的萝丝潜伏在自己身边作为内应……

虽然在前几日与萝丝的接触中，他能感受到萝丝对自己真切的感情，绝非作伪。

可在上一次轮回的‘叛变’之后，她既然参与了对初九的围剿，那他们的关系……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不可能带上一个随时可能对初九动手的定时炸弹一起逃跑。

就像……

他不可能再在轮回重启的清晨，拨通洺的电话。

可是……自己要怎么和萝丝说呢？

“我……去问问她。”没有想法的陈哲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可当他推开卧室门走入餐厅里，却没有闻到以往每一天都会传出的早餐消息。

“萝丝？”

客厅，厨房，卫生间，萝丝的卧室。

陈哲一间间地推门而入，却都未看到那抹蔚蓝色的长发。

和以往的每一次轮回都不同，萝丝不在家。

这让没有时间去思考多余事情的陈哲，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走回自己的卧室，对还在床上的初九说道：

“萝丝她……出去了，跟我留了信息说有事情，我刚刚才看到。”他编了个谎言。

“不等她回来一起？”初九看似随口地问道。

陈哲犹豫了一会儿，直接开口讲出了他最真实的想法。

“我……这次就想和你一起。”

仿佛回应着他的呼唤，初九从床上坐了起来，丝滑的薄被从她圆润的香肩滑落，露出了大片雪白的春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两眼弯弯，嘴角也弯弯，对着他缓缓地张开了双臂，仿佛在说：

‘回答得不错，赏你个抱抱。’

陈哲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揉了一下。他走回床边，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了她。

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只见她从被窝里一跃而起，比例完美的双腿瞬间缠住了他的腰，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陈哲同时心领神会，手臂托住了她的大腿。

这个熟悉的姿势下，她如往日一般像是高高在上的女王，俯视着他。

“你今天挺可爱的嘛。”

她挑起他的脸，像是女王打量着她最心爱的男仆。

然后，她低下头，将自己那柔软、微凉、带着清晨独有香气的唇瓣，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唇瓣相贴，厮磨，轻柔地辗转。

“这是你表现好的奖励。”

亲吻的间隙，她在他耳边，用女王般恩赐的口吻，低声说道。

陈哲本该尽快结束这个吻，去收拾行李逃离这里。

但嘴唇，是人类传递情感最敏感的部位。

当初九主动将他吻住，那温柔又真实的触感，让瞬间红了眼眶，泪水险些决堤。

这一刻的美好太过真实，让他忍不住去眷念，忍不住去回吻，忍不住不断地去索取她的唇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

即便是逃避，这一次……至少今天……他也绝对不要她再受任何伤害……

……

同一时刻，伴随着同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在城市中心区域的酒店，715室，洺带着她的记忆，从轮回中苏醒。

她没有像陈哲那样爆发出激烈的情绪，只是睁着碧蓝色的双眸，空洞地，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奢华的水晶吊灯。

吊灯的棱角折射着晨光，在她的瞳孔中碎裂成无数摇曳不定的、细小的光斑，如同昨日的记忆般，历历在目。

洺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在昨日尘埃落定。

那个不可一世的王女，本该在敌人无尽的折磨中走向崩溃。

她第一次抱有好感的男人，也该在亲眼目睹自己信任的女友战败受辱后，走向绝望，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魔域之中……

可是，他们都没有。

初九非但没有绝望，甚至在最后，不惜以自身陨落为代价，崩断全身能量回路，用极具的疼痛去对抗身体的情欲，拼出很可能是生命最后的几分钟，也要和混乱同归于尽。

她……无法理解。

她想不通。

于是她就那样趟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精美雕像，在自我矛盾的漩涡中，无声地纠结、沉沦。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的光线，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阴森的黑气从房间的四面八方流出，凝聚，最终一道修长的、带着戏谑与优雅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她的床边。

混乱魔君，卡瑟·布林卡，时至今日他已不再掩藏自己的存在，出现在了洺的床边。

它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混乱眷属，脸上完全没有‘几分钟’之前，才刚刚被人杀死过一次的心有余悸。

“在想什么？担心昨天的一切不足以让他们绝望？”

洺从床上坐起身，白雪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不置可否地看着混乱。

“你又为什么那么自信，能断定她们的想法？”

混乱的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已胜券在握。

“我承认，那位星空王女的心神确实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定，不过，这般坚毅的心神对于父神来讲，要求就有点高了。”

“相信我，我恐怕才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无论他表现出的样子是什么样，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对身边珍重之人都有种偏执般的保护欲，人类将其称为责任感，我将其称为，绝望的秘钥。”

它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在房间里回荡。

“毕竟魔域中的他们，和现实中的‘肉体’拥有着相同的灵魂，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变为了这领域内的精神体。”

“而恰恰在现实世界的另一条时间线中，他们就有过相似的经历。”

洺眉头皱起，这是混乱‘昨日’并未对她说起过的事情。

“他们是指？”

混乱回道：“当然是蜜萝丝，那位王女，还有父神。”

“即便那时的父神已经投身色孽，但那位王女殿下依旧浑然不顾，心甘情愿地与他并肩作战，甚至成为了一对星空战士与混沌信徒相结合的眷侣。”

“但也正因此，当王女殿下因故败北时，父神也随之陷入了疯狂，这也导致了他在那条时间线最终陷入绝望，输掉了自己的一切。”

“而我现在所做的事情，不过就是让‘历史’重现，再度模拟了当时类似的场景而已。”

洺坐在床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没有追问现实世界为什么也有时间线，陈哲又怎么会成为色孽。

对现实世界的事情，她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不过，对方有理有据的回答也不足以解释她的疑惑。

“我昨天听他们说……阵眼，那如果你真的是那所谓的阵眼，昨天时空轮回的结局，是不是这个领域会消失，然后……”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鼓起勇气。

“你和初九，都会真正地死亡？”

混乱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浓郁了。

“如果我真是阵眼，那领域确实会消失。所有用真身进入领域的人都会回到现实世界。”

它没有回答自己会不会死的问题。

“但她……”

布林卡松开那缕发丝，直起身，用一种近乎宣判的、冷酷而确凿的语气说道。

“她一定会死。因为精神体本就是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一旦精神体彻底死亡，那就连灵魂的残渣都不会剩下，她会彻彻底底地从宇宙中消失。”

回答结束，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洺低垂着头，将螓首埋在自己的膝盖里。

初九的死亡，那份不惜一切的牺牲，是真的。

如果今天时空没有重启，她的灵魂将消散在昨日的魔窟中。

即便这样一来，结局很可能是初九用自己的生命，成全陈哲和其他人前往另一个世界，一个初九自己不存在的世界……也没关系吗？

为什么呢……她不是爱陈哲嘛……

她不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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