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准备好了吗？”阿哲的声音将我从刚才那场羞耻的风暴中拉了回来。

“嗯。”我点了点头，眼神重新聚焦。我决定彻底忽略掉我身体上那些不受控制的“意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场关乎我未来的审判上。

“好，第十六项测试，”阿哲看着他手机上的记录，“侧躺，右腿在上。现在，保持你的膝盖伸直，右腿，向天花板的方向，打开。”

我费力地翻过身，侧躺在床上。我驱动着我右侧的臀中肌，那块负责腿部外展的关键肌肉。我的右腿，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其缓慢、极其吃力的弧线，颤颤巍巍地，向上抬起了大概……不到二十度。然后，无论我怎么用力，它都像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再也无法上升一分一毫。而且，在抬起的过程中，我的腿还不受控制地向前偏。

“髋外展肌力严重不足，伴随髋屈肌代偿。”阿哲像个专业的记录员，冷静地念出了结论。

“第十七项，保持侧躺姿势。这一次，弯曲你的膝盖，让你的脚跟，向后，去碰你的屁-股。”

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却暴露了我另一个致命的问题。我能控制我的大腿后侧肌肉，让膝盖弯曲。但是，当我弯曲到一半的时候，我的整条腿，会突然不受控制地、猛地抽搐一下，然后就再也无法继续弯曲了。

“……肌肉痉挛，屈肌和伸肌信号传导拮抗。”阿哲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第十八项，平躺。双脚，踩在床上，膝盖弯曲。然后，用你的腰和屁-股发力，做一个‘臀桥’的动作，把你的屁-股抬离床面。”

我照做了。我能感觉到我的腰部和臀部的肌肉都在收缩！我成功了！我成功地，将我那已经萎缩的屁-股，抬离了床面……大概……只有一厘米。然后就再也上不去了。

“核心及臀部肌力，评定为2级。”

“第十九项，保持臀桥的姿势。现在，试着伸直你的右腿。”

当我试图将力量完全集中在左腿和核心，并抬起右腿时，我的身体立刻就像一座失去了平衡的桥梁，猛地向右侧一歪，屁-股重重地砸回了床上。

“单侧稳定性为零。”

测试，一项接着一项。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入冰冷的海底。

“第二十项，‘坐姿长伸’。你坐起来，双腿伸直。然后，试着俯身，用你的手，去碰你的脚尖。”

我坐了起来，然后，我开始尝试俯身。但是，我的身体，在向前弯曲了不到三十度的时候，就彻底被卡住了。我能感觉到，我的大腿后侧，传来了一阵撕裂般的、剧烈的疼痛！那是我那挛缩的腘绳肌，在发出抗议。它们已经失去了应有的长度和弹性。

“第二十一项，‘踝泵’。平躺，想象你面前有一个缝纫机的踏板，用你的脚踝，快速地、交替地，向上勾，向下踩。”

向上勾，依旧是纹丝不动。而向下踩，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流畅的动作。但这不叫“踝泵”，这叫“单向踩空”。

“第二十二项，‘划圈’。右腿伸直，抬离床面。然后，用你的脚踝，在空中，顺时针划一个圈。”

我尝试着控制。我的脚踝，却像一个坏掉的船舵，只能左右晃动，根本无法做出“划圈”这种精细的、复合的动作。它的运动轨迹，混乱，而可笑。

“第二十三项，‘本体感觉’。闭上眼睛。”

我闭上了眼。

我感觉到他轻轻地抬起了我的右腿，然后，他把我的膝盖和脚踝，摆成了一个特定的角度。

“告诉我，你的膝盖，现在是伸直的，还是弯曲的？你的脚踝，是向内翻，还是向外翻？”

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像一个瞎子，在黑暗中徒劳地摸索着自己那不存在的肢体。

“……弯曲的？向内翻？”我猜了一个答案。

“是伸直的。而且是向外翻的。”他平静地纠正。

“第二十四项，‘交叉支配’。左手，用力握拳。同时，右腿，向上抬。”

这是一个测试神经交叉控制能力的动作。当我左手握拳的瞬间，我的右腿，却像受到了什么奇怪的干扰，反而比单独抬它时，更加不听使唤了。

“第二十五项，‘腹部压力控制’。深吸一口气，然后，像要咳嗽一样，猛地收缩你的腹肌，但不要真的咳出来。”

就在我猛地收缩我那孱弱的腹肌的瞬间！

“呜——！”

那熟悉的、霸道的快--感，又一次，没有任何预兆地，从我的核心深处炸开！

这一次，我没有去压抑，也没有去尖叫。我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任由那股电流传遍我的上半身，任由我胸前那两个早已不堪重负的“开关”，再次喷射出两股白色的水线。我不再分心去管它们，我把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阿哲的下一个指令上。

我的身体可以失控，但我的意志，不行。

“第二十六项，‘站姿平衡模拟’。”阿哲的声音，没有因为我身体的异状而有丝毫的停顿。他扶着我的肩膀，把我从床上“提”了起来，让我用那双畸形的、踮起的脚尖，虚虚地点在地上。他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我几乎全部的重量。

“现在，我会慢慢地，减少我支撑你的力量。你试着，找到你自己的平衡点。”

他开始慢慢地松手。

我立刻就感觉到了，那来自地心引力的、无可抗拒的拉扯。我那两条腿，就像两根煮烂了的面条，向着不同的方向歪斜、软倒。我的身体，像一滩烂泥，向地上滑去。如果不是他及时抱住我，我肯定已经摔倒了。

……

“第三十项，也是最后一项，”他让我重新躺好，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的意味，“岚，看着你的腿。现在，不要去想任何复杂的动作。只有一个要求。让它，动起来。用任何方式，任何姿态，只要是你自己主动做出来的，就可以。”

我看着我那两条伤痕累累、萎-缩不堪、畸形怪状的腿。

我闭上眼睛。

我不再去想什么“站立”，什么“走路”。我只是回想着，我曾经的样子。回想着我穿着16厘米的高跟鞋，在刀尖上跳舞的样子。回想着我一记鞭腿，就能踢爆一堵墙的样子。

那股力量，那份骄傲，那份对这具身体绝对的自信和掌控……

“动啊！”

我在心里，发出了最原始、最疯狂的咆哮！

然后……

“呜~~~~~啊啊啊啊啊~~~~~~”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纯粹、都要持久的快-感洪流，彻底冲垮了我用意志力筑起的堤坝！我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了一声响彻整个房间的、长长的、带着哭腔和解脱的尖叫！

我胸前的喷射，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而就在这一片狼藉和失控之中，阿哲的眼睛，却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的右脚。

因为，就在我发出尖叫的那一瞬间，我那只被判定为“肌力0级”、“彻底瘫-痪”的、蜷缩着的……大脚趾，突然，极其轻微地、但却是肉眼可见地……向上，勾了一下。

第四十二章

那一声尖叫，耗尽了我最后的神志和力气。当那场风暴终于平息，我像一条被扔上沙滩的鱼，瘫在床上，连睁开眼睛都觉得疲惫。房间里，一片狼藉。

阿哲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拿毛巾和清洁工具。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燃烧着的光。

“岚，”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测试，还没有结束。”

我虚弱地睁开眼，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要测试的，不是你的腿还能不能动。”他一字一句地说，“而是你，还能不能……活下去。”

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把我的枕头和被子，全都扔到了地上。然后，他把一张干净的床单，铺在了床的另一侧，那个没有被我弄脏的地方。

“现在，”他指着那片干净的区域，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语气，下达了新的指令，“靠你自己的力量，翻过身，然后，从这里，爬到那里去。”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他重复道，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爬过去。你不是想站起来吗？站起来的第一步，是先学会怎么在床上移动。现在，开始。”

我看着他那张冷酷的、不容商量的脸，又看了看那片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干净床单。一股久违的、不服输的倔强，从我那疲惫不堪的身体里，重新燃了起来。

我咬着牙，开始了我人生中最艰难、也最屈辱的一段旅程。

翻身。

这个对普通人来说，连思考都不需要的动作，对我来说，却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我的下半身，完全是个累赘。我只能用我的双臂，死死地抓住床的边缘，然后，像拧麻花一样，拼命地扭转我的上半身，试图靠着这股惯性，把我那沉重的、毫无知-觉的下半身，给“甩”过去。

“呃——啊！”

我用尽全力，脸憋得通红。我的身体，在床上艰难地扭动着，像一条被钉住了一半的虫子。汗水，很快就浸湿了我刚刚换上的、干净的T恤。

终于，在一次拼尽全力的甩动后，我的下半身，终于被我带动着，翻了过去。我狼狈地，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了床上。

但这，只是第一步。

“继续。”阿哲的声音，像个冷酷的监工。

我开始爬。

我用我的胳膊肘和手掌，撑着床单，一点一点地，向前蹭。我的双腿，像两条无用的尾巴，被动地，在身后拖行着。床单的褶皱，会缠住我的脚踝；我那畸形的、绷直的脚，会卡在床垫的缝隙里。每一次前进，都需要我耗费巨大的力气。

短短不到一米的距离，我爬了足足有十分钟。

当我终于，用已经磨得通红的手肘，碰触到那片干净的床单时，我累得几乎要虚脱过去。

“很好。”阿哲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现在，第二项。下床，然后，坐到轮椅里去。”

他把我的轮椅，推到了床边，刹车锁死。

我看着那张离我不到半米远的、熟悉的轮椅，第一次觉得，它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王座。

下床，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全新的课题。

我先是把自己蹭到床的边缘，然后，用一种极其笨拙的方式，先把两条腿，一条一条地，用手搬着，垂到床下。接着，我双手撑在床上，深吸一口气，用手臂的力量，将我的上半身，猛地向前推！

我的屁-股，离开了床。

然后，我需要精准地，控制我下落的轨迹，让自己，准确地，坐进那个并不算宽敞的轮椅座位里。

“砰！”

第一次尝试，我失败了。我的力气用得太大，屁-股直接从轮椅的另一侧滑了下去，我整个人都摔坐在了地上。

“再来。”阿哲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他没有扶我。

我只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仰视着那张床。我用双臂，把自己拖到床边，然后，用尽我全部的力量，像做引体向上一样，把自己一点一点地，重新撑回到床上。

这个过程，比从床上摔下去，要艰难一百倍。

当我再次坐到床边时，我已经累得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阿哲，还在那里看着我。

我咬着牙，进行了第二次尝试。

这一次，我吸取了教训。我控制着力量，身体准确地落向了轮椅。但因为惯性，我的身体向后一仰，轮椅被我撞得向后翘起，差点翻倒。幸好阿哲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继续。”

第三次，第四次……

当我终于，在第五次尝试时，摇摇晃晃地、但却是成功地，把自己从床上，转移到了轮椅上时，我感觉，我像是完成了一次奥运会的体操项目。

“最后一项。”阿哲推过来一个崭新的东西。

那是一个手扶推车。或者说，叫“助行器”。一个简单的、四条腿的金属架子。

“站起来，”他对我说，“然后，推着它，走到门口。”

我看着那个冰冷的金属架子。

我操控着轮椅，靠近它。我双手抓住助行器的扶手，然后，我开始发力。

我用我那双已经练得无比粗壮的胳膊，死死地撑着扶手。我把我的上半身，从轮椅里，“提”了起来。我的双脚，用那畸形的、芭蕾舞演员般的脚尖，点在了地上。

我站起来了。

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完全依靠手臂力量的、悬吊着的姿态。我的双腿，像两条无用的挂件，在我身下微微晃荡。

然后，我开始“走路”。

我先把助行器，向前推一小步。然后，我用手臂的力量，支撑起整个身体，将我的下半身，像个钟摆一样，向前“甩”过去。

“一步。”

助行器落地，我的双脚落地。

“两步。”

我的动作，缓慢，而笨拙。每一步，我的胳---臂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步，我那不受控制的、向内翻的脚踝，都在和地面进行着一次危险的博弈。

从床边，到门口，不到十米的距离。

我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当我终于，用助行器的前腿，碰触到那扇紧闭的房门时，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撑着助行器，上身壮硕，下-身却细得不成比例的、畸形的怪物。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

第二天，阿哲出去了很久。

回来的时候，他直接走进我的房间，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压抑着的愤怒。他把他的手机，放在了我面前。

手机上，正在播放着一段录音。

录音里，是阿哲和那个主治医生的声音。

“……王医生，”阿哲的声音很平静，“我只想知道真相。你们，到底对岚的腿，做了什么？”

“阿哲先生，我都说过了，我们做的，都是对她最好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阿哲打断了他，“我问的是，她那双本来只是软组织损伤的腿，为什么在你们手术后，会出现‘马蹄足’畸形，会出现‘内外翻’，会出现‘环行步态’？这些，在你们的风险告知书里，可一条都没有写！”

“这个……这个是复杂的术后并发症，我们……”

“我再问你一遍，”阿哲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你们，是不是，为了研究她那神奇的神经再生能力，故意，在她的腿上，做了某些……不该做的、实验性的手术？”

录音里，是一段长长的、死一般的沉默。

“阿哲先生，我警告你，你这是诽谤！我们所有的手术，都是有记录，有依据的！”

“是吗？”阿哲冷笑一声，“那太好了。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我会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申请医疗鉴定。到时候，我们就在法庭上，让全中国的骨科和神经外科专家，一起来看看，你们那些所谓的‘手术记录’和‘依据’，到底有多么‘科学’！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们所有的对话，我全程，都有录音录像。”

又是一段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然后，录音里，传来了一个充满了疲惫和恐惧的、几乎是在哀求的声音。

“……别……别这样……我说……我什么都说……”

第四十三章

录音里，那个曾经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自信满满的主治医生，声音变得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充满了恐惧和讨好。

“阿哲先生……您……您先消消气。其实……其实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就说说，是哪样。”阿哲的声音，冰冷得像手术刀。

“您看啊，”医生试图转移话题，语气里带着一丝谄媚，“您看岚小姐的腿，从外表上看，除了瘦了一点，是不是……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完美？皮肤光滑，没有一丝多余的疤痕！我们为了保留她腿部的美观，可以说是……费尽了心血啊！您再看她的脚，虽然现在有点……有点小问题，但您看那脚型，那足弓，依旧是世界顶级的！多么漂亮啊！”

“我让你说，”阿-哲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医生的心上，“为什么，她的腿，比手术前，更难控制了。”

“……好吧。”

在阿哲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绝对的压力之下，医生终于放弃了所有挣扎。录音里，传来他深深吸气，又长长吐气的声音，仿佛是要把他所有的职业生涯，都随着那口气一起，吐出来。

“……我们……我们那次联合手术，名义上是做了二十六项。但实际上，为了……为了探索神经再生的极限，我们私下里，在岚小姐的腿上，一共进行了……六十八项……手术和实验性操作。”

我听到这里，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其中……有三十九项，是……是失败的。”

阿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您……您还记得我们说的‘跟腱Z字延长术’吗？”医生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我们是做了。但是……我们失败了。岚小姐的跟腱，因为之前的‘溶解性坏死’和后期的纤维化，已经彻底失去了弹性。它就像一根风干了的、劣质的牛皮筋。我们强行把它拉长、缝合，结果就是……它虽然变长了，但也变得更松了，彻底失去了传导小腿肌肉力量的能力。所以，她的脚才会一直保持着那种‘马蹄足’的姿态，因为前面负责勾脚的肌肉，根本就没有力量能拉得过后面那根已经坏死的、挛缩的‘死筋’。”

“还有……还有那个‘股直肌肌腱转位术’。”他继续交代着，“我们想用她大腿前侧的肌肉，去代替她膝盖前面那根坏掉的髌腱。但是……我们又失败了。我们切下来的肌腱，在移植过去后，因为血供建立失败，大部分都……坏死了。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也因为和周围组织的严重粘连，根本无法正常滑动。这就导致，她现在每次伸膝盖，都会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死死地卡着、拽着。她的膝盖，其实是被我们‘锁’住了一部分。”

“还有那个……那个‘腓肠肌内-侧头肌瓣转移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说梦话，“我们想用她的小腿肌肉，去重建她的脚踝动力。但是……还是失败了。那块移植过去的肌肉，神经支配是混乱的。我们本想让它负责脚踝的内翻和跖屈，但现在，它一收缩，就会同时带动脚踝的内翻和……和脚趾的蜷曲。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脚踝的运动模式，完全是错乱的。她想动脚踝，脚趾头就会不听话地乱动。”

录音里，医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一点一点地，交代着自己的罪行。

“我们尝试了‘神经束间移植术’，想把她大腿上相对健康的神经，移植到她的小腿上，结果……神经束在接口处发生了‘神经瘤’，导致她现在只要一发力，那条神经就会产生异常的、类似电击的放电，让她的肌肉发生痉挛。”

“我们尝试了‘交叉神经支配移植术’，想让她用控制脚踝外翻的神经，去同时控制脚踝的背伸。结果……线路彻底搭错了。她现在的情况是，越想勾脚，脚踝就越是拼命地向内翻。”

“我们尝试了‘关节囊紧缩术’，想稳定她那松垮的脚踝。结果……因为植入的缝线引发了严重的瘢痕增生，她的脚踝，现在是被一团没有弹性的、硬邦邦的疤痕组织给包裹着。所以它才会又松，又紧，在某些角度活动自如，在另一些角度又被死死卡住。”

“我们尝试了‘趾长屈肌腱延长术’……失败了，导致她现在无法主动蜷曲脚趾。”

“我们尝试了‘胫后肌腱移位术’……失败了，加重了她的足内翻。”

“我们尝试了‘腓骨长短肌腱重建术’……失败了，让她彻底失去了脚踝外翻的能力。”

*“我们尝试了‘骨间膜开窗术’……”

*“我们尝试了‘神经外膜鞘内注射术’……”

*“我们尝试了三十多项……三十多项我们只在动物实验里，甚至只在理论构想里才存在的手术……”

“……为什么？”阿哲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般的压抑。

“因为……因为她的神经再生，是个奇迹。”医生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一种病态的狂热，“我们……我们都疯了。我们想亲眼看看，当一个人的神经可以再生时，她的身体，到底能被‘改造’到什么程度。我们想……我们想在她身上，创造一个神。我们想……在她身上，实现我们这辈子，甚至下辈子都无法实现的、那些疯狂的医学构想……”

“那些纤维化和回缩，从一开始，就是不可逆的。我们做的所有手术，都只是……强行地，把那些已经坏死的、缩成一团的‘零件’，重新拉长，重新缝合，重新连接在一起。”

“我们知道成功率很低。我们只是在赌。赌她那神奇的身体，能再一次创造奇迹。”

“那现在呢？”阿哲问。

录音里，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绝望的叹息。

“现在……现在就是结果。我们……赌输了。”

第四十四章

医生的那段录音，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打开了我身体里所有诡异现象的、那个最黑暗的潘多拉魔盒。

愤怒吗？

有过。在那段录音播放完的那个晚上，我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都咬碎。

但，愤怒之后，是一种奇怪的、冰冷的平静。

“我的身体，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涂抹的画布。”我对阿哲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他们赌输了。但我，不会输。”

从那天起，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就变成了全世界最先进、也最残酷的康-复中心。而我和阿哲，则是仅有的研究员和实验体。

阿哲放弃了他所有的工作和娱乐。他把那段录音，和那几份诊断报告，翻来覆去地听，翻来覆去地看。他买来了所有能买到的、关于运动解剖学、神经康复学和生物力学的书籍，甚至还花重金，在网上订阅了国外的专业医学期刊。

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那些艰涩的知识。然后，他开始为我，设计一套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康复方案。

那不是训练，那是一场战争。一场我的意志，对抗我那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身体的战争。

每天，阿哲都会像一个最严苛的教练，逼着我进行长达八个小时的、不间断的训练。

早上，是“神经再支配”训练。他会用肌电贴，贴满我那两条腿。然后，他会在电脑上，显示出我大脑想要激活的、正确的那块肌肉的电信号波形。我的任务，就是盯着那个波形，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用我的意志，去模仿、去复现它。

我想让胫前肌（勾脚的肌肉）收缩，但肌电图上，却是腓肠肌（蹬脚的肌肉）和腓骨长肌（翻脚的...）在疯狂放电。

“不对！信号错了！”阿哲会毫不留情地指出，“集中精神！忘掉你以前的发力习惯！去‘想’那块对的肌肉！想象它在收缩！”

这个过程，枯燥，而又烧脑。我常常练到满头大汗，精神比肉体还要疲惫。但效果，是有的。在成千上万次的尝试后，我终于，能在我想要勾脚的时候，让那条该死的、代表着胫前肌的电信号，产生一丝丝微弱的、正确的波动了。

下午，是“本体感觉”和“平衡”训练。阿哲会把我绑在那个悬吊系统上，然后，在我的脚下，放上各种各样材质和形状的东西——柔软的平衡垫、布满凸点的指压板、甚至是不稳定-的充气球。

我的任务，就是闭上眼睛，用我那几乎没有知觉的脚底，去“感受”我到底踩在了什么上面。

一开始，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渐渐地，我那正在缓慢再生的神经，开始向我反馈一些极其模糊的信号。我能感觉到，我的脚下，有东西。虽然我分不清是软是硬，是平是凸。

晚上，则是最痛苦的“肌力”和“步态”训练。我撑着那个助行器，一遍又一遍地，在房间里练习走路。阿哲会在我腿上绑上弹力带，或者在我身后用手施加阻力。

“右腿！抬高！膝盖不要内扣！”

“左脚！落地要稳！不要内翻！”

我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我那双被“改造”过的腿，有它们自己的“想法”。它们总是想用最省力、最偷懒、也是最错误的方式去移动。我必须用我强大的意志力，去对抗它们的“本能”，去强迫它们，按照正确的模式去运动。

就这样，日复一日。

半年，一百八十天，过去了。

奇迹，再一次，在我这具残破的身体上，绽放。

这天，阳光正好。我和阿哲，再一次，来到了那家我们既憎恨又不得不依赖的医院。

还是那个康复大厅。还是那些医生。但这一次，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同情和怜悯，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敬畏。

我没有坐轮椅。

我撑着一副最简单的、只到我胳膊肘的“前臂拐”，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康复大厅。

我的步态，依旧算不上正常。我的右腿，还是有一点轻微的“环行”趋势；我的双脚，因为那该死的“马蹄足”，在落地时，依旧会拖着脚尖。

但是，我，在用我自己的腿，走路。

所有的测试，重新开始。

“感觉测试。”

医生用那根金属针，从我的脚底，一路向上。

“有感觉……有感觉……一直都有感觉！”我激动地喊道。虽然那感觉，依旧有些迟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袜子，但我能清晰地分辨出，那根针，划过了我的每一寸皮肤！

“肌电图测试。”

我躺在床上，看着屏幕。当我想象着勾起脚背时，那条代表着“胫前肌”的电信号，猛地向上窜起，形成了一段虽然依旧有些杂乱、但却强劲有力的波形！

“肌力测试。”

“核心肌群，5级，完全正常。”

“髋屈肌，4级，可对抗中等阻力。”

“股四头肌，4-级，可对抗轻微阻力。”

“胫前肌……”博士顿了顿，看着我那只能极其轻微地勾起一点点角度的脚背，报出了一个让我热泪盈眶的数字，“1+级。可见关节活动，但无法完成全范围运动。”

从0到1，再到1+。这其中的艰辛，只有我和阿哲知道。

“步态分析。”

我再次站上那个布满了传感器的测力台，在医生的指令下，来回走了几趟。

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了复杂的三维图像和数据。

“步长……0.4米，接近正常人的一半。”

“步频……每分钟80步，正常。”

“支撑相时间……左腿百分之六十，右腿百分之四十，存在明显不对称。”

“摆动相……”

博士看着那一大堆数据，最后，他关掉了那些复杂的图表，只是看着我，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语气说：“你的身体，又一次，打破了我们所有的教科书。”

最后，我拿到了一张全新的、记录着我这半年“战争”成果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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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身体情况综合评估报告（术后十个月）**

**患者姓名：** 岚

**核心诊断更新：**

1. 胸椎T3-T4节段完全性脊髓损伤术后（神经功能持续恢复，ASIA分级由C级提升至D级）

2. 双下肢多发性肌腱及韧带移植重建术后（功能部分重建）

3. 双下肢重度废用性肌萎缩伴随双侧跟腱挛缩及足下垂（肌力显著提升）

**详细评估摘要：**

1. **神经系统功能：**

* **感觉功能：** 损伤平面以下，浅触觉已基本恢复至脚踝水平。本体感觉部分恢复，可大致判断肢体位置。

* **运动功能：** 核心肌群及髋、膝关节主要肌群，肌力已恢复至3-4级水平。踝关节背伸肌力（胫前肌）恢复至1+级。踝关节内翻肌力评定为2级。**踝关节外翻、足趾伸展及蜷曲肌力，仍为0级。**

2. **肌肉骨骼系统功能：**

* **肌肉状态：** 双下肢肌肉萎缩情况有显著改善，肌肉体积及质量均有提升。

* **关节功能：** 因跟腱挛缩及肌力不平衡，“马蹄足”及“足内翻”畸形依旧存在，但可通过主动肌力进行部分代偿性矫正。

3. **运动功能评估：**

* **坐姿平衡：** 完全正常。

* **站立能力：** 可在无人辅助下，独立站立超过五分钟。

* **行走能力：** 可在“前臂拐”辅助下，进行慢速、短距离（约200米）的功能性行走。主要步态异常表现为“跨阈步态”（为避免脚尖拖地而过度抬高膝盖）及“摇摆步态”（因髋外展肌力不足而导致身体向支撑侧摇摆）。

4. **综合结论与康复建议：**

* 患者已成功从“轮椅依赖”阶段，进入“辅助行走”阶段。其恢复速度和程度，已无法用现有医学理论完全解释。

* 当前康复的主要瓶颈，仍集中在“踝关节以下”的功能缺失（特别是外翻和背伸能力的缺失）以及整体肌力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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