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墨迹斑驳、反复使用已显灰蒙的环保试卷，在圆珠笔尖单调的唰唰声中被填满。笔迹工整，不见潦草，是她在这无尽重复中保留的最后一丝体面。

少女指节泛白，紧握笔杆，将自己埋在台灯昏黄的光晕里。光晕外，是沉沉的夜色与堆积如山的习题册，像一道无形的墙。

最后一笔落下，笔尖留下微小的墨点。她静默几秒，确认这短暂的终结。少女轻轻拍了拍脸，试图驱散沉重的睡意，随后，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用迟缓的力道将自己从那把坐得腰背僵痛——即便它足够柔软——的椅子上撑起。久坐的酸麻从尾椎蔓延，她面无表情地抬手，指腹按揉后腰紧绷的肌肉，又捏了捏被硌得生疼的臀部，动作透着习以为常的疲惫。接着，她挺直僵硬的脊柱，双臂向上伸展，肩胛骨发出细微的轻响。

“呋……” 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混杂着压抑的哈欠逸出唇边。昏黄光线勾勒出她眼底淡淡的青影。“好困……” 她低语，声音平淡，“还有两套……好累……” 目光扫过桌角另一叠卷子，一丝厌倦更深地沉淀在眼底。“……真想就这样结束算了。” 轻语消散在寂静里。

室内地暖无声运作，维持在舒适的二十二三度，即使穿着单薄的居家服，也丝毫不觉寒意。少女拉开衣柜，取出厚重冬季睡衣，机械地换上。棉拖鞋包裹住冰冷的脚。推开玻璃拉门，刺骨寒意瞬间涌入，驱散室内最后一丝暖意。她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清冷。

冰冷空气刺入肺腑，混沌的头脑有了片刻清醒。露天阳台的矮围栏冰冷坚硬。她走过去，身体前倾，将上半身重量交付给交叠架在栏杆上的双臂，胸脯自然地抵着小臂。这不是寻求慰藉，更像习惯性的支撑，一种短暂卸下重负的方式。她仰起脸，目光穿过为防止坠楼额外加装的铁网，扫过邻居家的窗户，又侧耳确认父母卧室内父亲的鼾声。在只剩下自己的黑夜里，孤寂感油然而生。她望向深邃无垠的夜空，瞳孔里映不出星光，只有一片沉寂的墨色。

“呼……” 一团白雾随着悠长吐息在寒风中凝成，迅速被气流撕扯、消散。凛冽夜风拂过微凉的脸颊，带走霜息，也无声撩动她鸦羽般垂落的长发，几缕发丝贴上唇角，她无意拂开。

骤然——

深邃天幕被无声割裂！数道、数十道、乃至更多的银亮轨迹，带着决绝与转瞬即逝的辉煌，猝然点亮沉寂的黑暗！它们无声坠落、燃烧、消逝，速度快得不容捕捉。

少女瞳孔猛地收缩，脸上凝固的漠然被纯粹的惊愕撕裂。她屏住呼吸。“……流星雨……吗？” 声音沙哑，难以置信。这意外闯入的壮丽，短暂刺破了她内心沉郁的冰层。

短暂的震撼后，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攫住了她。许愿？多么虚无的慰藉。然而，在那漫天坠落的光焰前，一种深植本能、连她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微弱希冀，竟在死寂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

没有闭眼，没有合十。她依旧倚靠栏杆，望着陨落的星辰，薄唇微启，声音很轻，却清晰，带着近乎自嘲的平静：

“……那就，别再重复这种……毫无意义的日子了。” 不是祈求，是抛向虚无的陈述，是对现状最直白的厌弃。话音落下，她抿紧唇，脸上恢复沉静，只是眼底深处，倒映着那场盛大的燃烧，多了一丝难以名状。夜风更冷。

那转瞬即逝的光华，终究未能点燃什么。

“精神了……” 她低语，声音里没有暖意，只有更深沉的清醒与认命。转身，推开玻璃门，将清寒与星辉关在身后。温暖而窒息的空气重新包裹。她坐回书桌前，灯光下，未完成的试卷沉默等待。她重新握紧笔，笔尖落下，唰唰的声响再次填满房间，像永无止境的潮汐。

翌日

意识从混沌中缓慢上浮。一声轻柔呼唤落在耳畔：“该起床了哦。”

少女睫毛颤动，缓慢掀开。视野聚焦，映出母亲站在床边温婉含笑的脸庞。

她眨了眨眼，眼底残留浓重困倦。身体知觉苏醒——酸痛感从僵硬的脖颈蔓延到酸麻的腰背，沉入四肢。她无意识蹙眉，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

对抗着仿佛被碾过一夜的躯体，她开始缓慢起身。手臂撑在身侧，每一次细微移动都牵扯疲惫的肌肉，带来钝痛。她一寸寸地、费力地将自己从被褥中剥离出来，最终勉强坐直身体，短短三小时的睡眠根本无法让她恢复精力。

她静静侧身，慢慢将身体蹭到床沿，双腿并拢，微微垂头。几缕鸦黑发丝凌乱贴颊，她无心整理。胸口起伏，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试图驱散沉重与混沌。疲惫纹丝不动。

短暂喘息后，她垂眼看向光洁的地板。昨夜记忆碎片回闪——凌晨扑向床时，似乎胡乱踢开了拖鞋。现在，它们不知所踪。

她将赤裸双足悬下床沿，足尖在恒温的空气里无意识蜷缩了一下。随后，脚掌贴上温吞的地板——得益于持续的地暖，地板表面保持着宜人的暖意——开始凭感觉向四周缓慢探寻、摩挲。足底感受着均匀的温度和细微的纹理变化，在晨曦微光中，耐心、无声地搜寻那两片失落的拖鞋。

穿上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后，少女扶着墙壁，踉跄地挪进卫生间。意识稍醒，但身体的疲惫像铅块般沉重。她眯着眼，摸索着拿起牙刷，动作迟缓地开始洗漱。

温热的触感突然落在头顶。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拿起梳子，轻柔地梳理着她睡乱的长发。细微的拉扯感让少女微微蹙眉，但没有抗拒。吐掉口中带着薄荷味的漱口水，她顺势坐在冰凉的马桶盖上。

紧接着，一块温热的、湿漉漉的毛巾毫无预兆地盖上了她的脸。母亲宠溺地、带着点力度揉搓着她细腻的脸颊。“唔…妈…” 少女被闷在毛巾里，发出含混不清、带着点无奈和不适的呻吟。

毛巾移开，露出被搓得微红的脸蛋。她走到洗手池前，掬起冷水再次拍了拍脸。抬起头，光洁的镜面映出一张清水洗净后更显精致却难掩倦意的脸。

餐桌旁，热气腾腾的早餐已摆好。

少女看着自己碗里泡在翠绿菠菜鸡蛋汤里的面包块，眉头拧得更紧了。“呜…妈妈…” 她声音带着刚洗漱完的微哑，语气是陈述而非撒娇，“说过多少遍了…别把面包泡汤里…中西结合我会闹肚子的…”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拿起勺子，沉默地、认命般地将面包和汤一起送入口中，吃了个干净。

母亲坐在对面，看着她吃完，脸上带着温和却显然没往心里去的笑容，像往常一样应和着：“好好，下次不会这么做了。”

少女回到卧室，关上门，开始做上学前的最后准备。她脱下轻薄的睡衣，微凉的空气让她肌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拿起那件熟悉的75C胸衣，她熟练地套上双臂，反手扣上背后的搭扣。

“唔……” 一声极轻的闷哼从唇边溢出。熟悉的束缚感比昨日更甚。她低头，尝试调整了一下肩带的位置，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被挤压的张力。原本挺直腰板时清晰的脚背视野，此刻被胸前柔软的隆起遮挡了大半，只能勉强看到脚尖。“是又……变大了吗？” 她对着空气，无声地低语，眉头微蹙。“得换新的了……” 这个认知清晰而无奈。她迅速穿好保暖的里层衣物，动作利落。

最后，她来到玄关，套上了那件预计发育、专门订大了一码的蓝白校服。宽大的外套瞬间掩去了身体起伏的线条。背上沉重的书包，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走向门口。

“妈妈，我走啦！” 少女的一只脚踏出玄关，声音比平时清亮了几分，脸上扬起一个刻意显得元气、嘴角弯起恰到好处弧度的笑容。她甚至微微踮了下脚尖，做出一个准备出发的轻快姿态。

母亲闻声从厨房探出头，脸上是惯常的温柔笑容：“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啊，宝贝。”

“知道啦！妈妈也要开心哦！” 少女语调轻快地回应着，同时迅速转过身去开门。就在转身的瞬间，那刻意维持的明亮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从她脸上褪去，只余下一片沉静的空白，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郁重新浮现。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书包的背带，仿佛要勒住某种即将泄露的情绪，然后推门融入了门外的寒气中。

清晨的公交车站角落，寒意更甚。少女安静地伫立着，像一株沉默的植物，书包的重量压在她的肩头。她默默看着站台上其他等待的同学，他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响亮，却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公交车裹挟着一股冷风进站。车门打开，里面已是人满为患。少女随着人流挤上车厢，温热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费力地向车厢深处移动，最终在最后排勉强寻到一丝立足之地。

站定后，她熟练地将那长出许多的校服袖子往下拉了拉，柔软的布料完全覆盖了手掌，只露出一点点指尖。她用这“布手套”包裹的双手，环抱住了身前冰冷的公交车栏杆——即使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橡胶，那刺骨的寒意依旧顽固地透了过来。她稍稍收紧了手臂，让袖子隔绝更多的冰冷。

车厢随着行驶轻轻摇晃，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少女缓缓闭上了眼睛。耳畔同学们的喧嚣、引擎的轰鸣、报站声……这些声音仿佛被无形的潮水推远，渐渐模糊成一片背景噪音。她将自己沉入这短暂的、由摇晃和噪音构成的空白里，只专注地感受着身体的平衡和那透过衣袖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冰冷触感，静静等待着目的地那不可避免的到来。

少女微微弓着背，沉重的书包压弯了她的身形。她独自一人，脚步轻缓，从喧闹渐起的教室前门走进来。没有多余的张望，她径直走向教室最前方、紧靠门边那面墙的位置。

那里，独立于整齐排列的常规课桌之外，单独设置了一套双人桌椅——这是担任教师的班主任给予班级第一名的“特权”。她沉默地将沉重的书包卸下，随意地放在旁边那张空椅子上，动作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然后，才缓缓坐进靠墙的那张椅子。

这个位置视野极佳，侧对着讲台，又紧邻门口，出入方便，远离后排的嘈杂。此刻，早读的铃声还未响起，教室里是同学们赶作业、闲聊的嗡嗡声。少女没有去看那些堆在空座位上的书本——那是她专属的、奢侈的空间。她只是将上半身伏向自己的桌面，额头轻轻抵在交叠的小臂上，脸静静地埋在那两坨温热柔软的赘肉上，闭上了眼睛。

门边偶尔有同学进出带来的气流扰动，讲台近在咫尺的压迫感，都未能打扰她。在这片被特殊划定的、安静的小小领域里，她利用这最后几分钟，将自己沉入短暂的、黑暗的遐寐之中，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被那两张并排的椅子挡在了外面。这是优等生的“殊荣”，也是她疲惫身躯在晨光中唯一能抓住的片刻喘息。

“嗨！嗨！姐！江湖救急！作业借我抄抄！” 熟悉的、带着点嬉皮赖脸的男声穿透了少女谷钰浅薄的睡意。

少女埋在臂弯里的额头微微动了动，没有抬头。她只是将压在脸下的手臂缓缓抽出，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随意地朝旁边空着的椅子方向一指——她的书包就搁在那张属于她的“备用”座椅上。“寨……那儿……” 一声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睡意的嘟囔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指示完毕，她便不再理会，任凭那个男生将自己摆放整齐的书本翻乱，重新沉入那宝贵的休憩中，直到早读铃声尖锐地划破空气，才迫使她缓缓直起身，用手掌拍了拍冰凉的脸颊，试图驱散最后一丝混沌。

早读结束的余音还在教室回荡，语文课的上课铃就毫不留情地响了起来。

“唔…又是语文课…第一节课总是语文课…” 少女几乎无声地嘟囔了一句，带着明显的厌烦，将手里的英语小册子塞回抽屉。她俯身去翻找书包里语文课的作业卷子——那张昨晚耗费了她最后精力的试卷。然而，书包里一片狼藉，显然是早读前被借作业的同学翻乱了，那份关键的语文卷子也不知所踪。

她猛地直起身，焦急的目光迅速扫向教室后两排——那里正上演着“抄作业大业”，几张卷子在几双手间飞速传递。就在她试图锁定自己卷子的位置时，一个身影已然站在了她课桌旁。

腋下夹着教案和教具的语文老师，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此刻就定定地站在少女的书桌前。她温柔惯常的声音此刻却像裹了一层薄冰，目光锐利地锁住正慌乱张望的少女：

“你写的作业呢？给我看看。”

少女浑身一激灵，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残余的困意被彻底驱散，瞳孔因惊吓而放大，但又在下一秒被她强行压回惯常的平静。她略显尴尬地转过头，仰视着老师。

“唔……” 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她手足无措，眼神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自己卷子可能在的后排，心底无声地呐喊：“快传回来啊！”

就在这时，她的青梅竹马林辰“噌”地站起来，几步冲到后排，不由分说地从某个奋笔疾书的人桌上“抢”过一张卷子，然后像阵风一样冲回来，“啪”地将卷子拍在少女旁边那张专属的空椅子上，随即缩着脖子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语文老师的目光如刀子般狠狠剜了林辰一眼，但终究没有发作——毕竟是她最得意的课代表。她转而拿起空椅上的试卷，目光落在那些工整得近乎刻板、答案近乎完美的字迹上。紧蹙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些许。

“写得…是真好。” 老师的语气听不出太多赞许，话锋随即一转，“但是，给别人抄，错在先。罚你，在座位上站到下课。” 话音未落，她已不容分说地将那张卷子收进了自己的教案夹里，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

少女张了张嘴，那句“是他们自己拿的”几乎要冲口而出。但脑海中瞬间闪过上次更严厉的处罚——那次因为“没保管好试卷”，她被罚去垃圾桶旁站了一整节课。所有辩解的话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间一丝苦涩。

她沉默地将凳子推回书桌下，后背缓缓靠上冰冷的墙壁，微微垂下了头。视线被胸前沉甸甸的弧度遮挡了大半，只能看到自己校服裤下露出的一点点脚尖。讲台上，语文老师清亮的声音正依据她那份“完美”的答案开始讲课。然而此刻，在少女低垂的眼帘里，那位年轻漂亮的老师，形象正迅速扭曲、膨胀，最终定格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巫婆。无声的、带着切齿恨意的咒骂，在她心底汹涌翻腾。

课间的十分钟，对谷钰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充电时间。她再次伏在桌上，争分夺秒地闭目养神。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份带着油墨气味的、崭新的试卷毫无预兆地、轻轻地飘落在了她低垂的发顶上。

“小钰！谷钰！别装睡了！新‘粮草’到了！”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戏谑的男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音量不大，却足以穿透她的睡障。

谷钰蹙了蹙眉，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长时间的趴伏让她眼前有些发花。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视线才逐渐聚焦。

站在她课桌旁的，正是她的青梅竹马林辰。他脸上挂着略带促狭的笑容，一只手正随意地托着一打厚厚的、显然分量不轻的卷子。刚才那份落在她头上的“不速之客”，毫无疑问，就是这位身为语文课代表的林辰的“杰作”。他正笑嘻嘻地看着她，显然很满意自己成功打断了她的“回笼觉”。

谷钰揉了揉因持续书写而酸痛的手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再次拿起笔，仿佛在与无形的敌人争夺夜晚仅存的那点休憩时光。

第二节下课铃刺耳地响起。谷钰几乎是立刻伏倒在桌面上，将头埋进臂弯。然而，教学楼外骤然爆发的、洪亮而充满激情的运动进行曲，无情地粉碎了这短暂的安宁。她眉头紧锁，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幽怨，用手臂强撑着桌面，身体微微摇晃地站了起来。她默默等待着，看着一位位同学从她的面前走过，直至教室里的同学走空，才最后一个离开座位，轻轻带上了门。

操场上，凛冽的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谷钰立刻将过长的校服袖子拉直，将冻得发红的手深深缩进袖筒里，只露出一点指尖。她低着头，快步融入班级队伍中间，试图让自己消失在人群里。

高亢的跑步音乐从喇叭中喷涌而出。整个操场的队伍像被无形的链条牵引，开始整齐划一地匀速慢跑。

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鼻腔，狠狠刺激着她脆弱的气管。胸口熟悉的、刀割般的闷痛立刻袭来，谷钰猛地咬紧了牙关，将一声呛咳死死压在喉咙里。每一次右脚踏地带来的震动，都迫使她压抑着发出一声短促、沉闷的轻咳。

更糟糕的是身体内部的晃动。那件早已不合身的胸衣，根本无法约束住胸前沉甸甸的重量。每一次跑动带来的颠簸，都让这份沉重的负担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摇晃起来。这晃动拉扯着连接肩膀的韧带，撕扯着后背的肌肉，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持续的酸痛，叠加在呼吸的痛苦之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校门口——几个女生正站在避风处轻松地聊天，显然是因生理期获准休息。一丝微不可察的黯淡和羡慕掠过谷钰眼底。但仅仅是一瞬。她立刻收回了视线，下颌线绷紧，目光重新投向前面同学的后背，咬紧的牙关更用力了几分。一生要强如她，从未向老师开口，以任何理由——无论是这磨人的支气管炎，还是那不合身的、带来额外折磨的胸衣——请求过一次休息。她只是沉默地、固执地跑着，将所有的痛苦都吞咽下去，融进这冰冷的寒风和整齐的步伐里。

终于，折磨人的大课间结束了。谷钰扶着冰冷刺骨的墙面，胸口剧烈起伏，压抑着粗重的喘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艰难地挪向卫生间。

推开最里边隔间门，消毒水的气息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她反手锁上门，背脊抵住同样冰凉的门板，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疲惫和下腹沉坠的闷胀感。

她单手抓住蓝色校服裤腰那圈松紧带的边缘——手指甚至陷进了紧裹着保暖绒裤和内裤的布料里——一股脑地向下褪去，直褪到膝盖上方，堆叠在那里。冰冷的空气瞬间舔舐暴露出来的、微微汗湿的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大腿内侧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她站稳，微分开腿，身体前倾。沾着点湿冷汗意的食指和拇指精准地相扣，探入那片温热而隐秘的所在，捏住了那根维系着体内饱胀负担的细线。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内里传来的、充满弹性的膨胀压力——棉条早已吸饱了经血，沉甸甸地嵌在那儿。她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缓慢而坚决地向外牵引。伴随着一种清晰的、粘滞的、被紧紧裹挟又终于脱离的牵扯感，那根吸饱了暗红经血、变得异常饱满沉重的棉条，终于被完整地抽离出来。

她看也没看，迅速而利落地处理掉这团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负担。随即转身，面对那泛着冷白釉光的马桶，缓缓蹲下。童年那次不小心滑坐进冰凉肮脏便池的狼狈记忆，带着强烈的羞耻感瞬间击中了她。几乎是本能地，她双手死死攥紧了隔间门内侧那冰凉滑腻的金属把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以此牢牢锚定住自己摇摇欲坠的重心。

确认身体完全悬空、稳妥地架在马桶上方后，她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放松了一直紧绷着、几乎要抽筋的下腹和盆底肌肉。仿佛开闸泄洪，一股积蓄已久、滚烫而汹涌的清流，带着冲刷一切的力道，毫无阻滞地倾泻而下，重重击打釉面上。那瞬间释放的、如火山喷发般强烈到令人眩晕的解放感，猛烈地冲刷过四肢百骸，暂时淹没了所有积累的酸痛、疲惫和不适。她闭上眼睛，从喉间溢出一声悠长、颤抖、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叹息。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课。终于，属于谷钰的那种独特的“自由”降临了。剧烈的有氧运动并不适合体弱多病的她，她选择运用这宝贵的45分钟，从堆积如山的作业重压下争得一丝喘息，在学校多攻克一个科目，从而为夜晚多挣得半个钟头或更多的宝贵休息时间。

学校规定：体育课既不许被任课老师占用，也禁止学生滞留教室，以确保学生健康完成学业。而少女自有对策。待教室里最后一个人离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立刻像只机敏的小动物般行动起来。她兴奋地抓起最紧要的作业试卷，迅速叠好，一半熟练地塞进校服裤腰的松紧带内侧紧紧夹住，另一半则小心地藏进宽大的校服上衣里，确保外表看不出明显异样。她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楼道动静，然后轻巧而迅速地溜出教室。

教学楼下，操场上已经传来哨声和喧天的嬉闹声。谷钰猫着腰，利用建筑物的阴影快速穿行，目光扫过那些正疯狂追逐打闹的同学。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她低声自语：“他们可真够有精力的…也是…多亏了我提供的答案…” 随即，她不再停留，小心避开老师们可能的视线，目标明确地朝着相对安静的食堂潜行。成功溜进空旷的食堂，她松了口气，找了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坐下，迫不及待地掏出藏好的试卷和笔，立刻沉浸到题海中。

时间在笔尖沙沙作响中流逝。然而，这份偷来的宁静被猛地打破。

食堂厚重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林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胸膛起伏，额角带着细汗，显然是跑过来的。他焦急的目光瞬间锁定角落里的谷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小钰！快！体育老师叫你呢！点名了！”

谷钰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慌。体育老师？点名？ 那位几乎只在开学典礼和学期末体育测试时才露面的老师，今天怎么会一反常态地点名？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个被遗忘的信息猛地击中了她——对了！这节课是最后一学期的第一节体育课！ 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大概是要进行体能测试摸底，以及对一个月后体育结业考试的具体规则和训练方向进行讲解。

对于她这个小透明，只有林辰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玩伴，才清楚她在这种时候最可能藏匿的地点。

“点名了！老师是按照成绩单点名的！老师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林辰见她愣住，急得跑到了她的身边又喊了一声。

巨大的慌乱瞬间攫住了谷钰。她脑子嗡的一声，也顾不上桌上的试卷和笔了！被抓包在如此重要的第一节课上，这念头让她魂飞魄散！她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本能地将书桌上的卷子抓进手里，动作仓促狼狈，即使略带完美主义的她也顾不上手中的卷子是否平整，胡乱的塞进校服裤兜里，心砰砰直跳，仿佛要冲破胸腔。

就在这混乱与恐惧的顶点，她抬起头看向那个回到门口依旧气喘吁吁、一脸焦灼等待着她的人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流竟不合时宜地冲淡了一丝寒意。是他。果然只有他。在这种危难关头的时候，只有他记得她可能的藏身之处，只有他推开了沉重的食堂门，精准地找到了缩在角落的她。这份“被找到”，在巨大的恐慌之下，竟让她心底最深处某个干涸的角落，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涩意的涟漪——那是被唯一之人“看见”的隐秘慰藉。

然而，这份转瞬即逝的暖意，在她跌跌撞撞冲出食堂门、视线撞上远处操场上那黑压压一片、整齐列队等待的人群时，骤然冻结、碎裂，化作更深的冰凉沉入心底。操场上站着的，是全班同学。所有人都在那里，他们和老师一同抬起头来看向少女，被老师注视着，被集体裹挟着。队伍中只空出了来“抓”她的林辰和她的位置。

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是啊，她想要做个小透明，她刻意疏离，与其他同学保持着礼貌而遥远的距离。可当这透明在如此狼狈、如此重要的时刻被彻底揭穿，内心深处那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渴望，渴望被关注，渴望不只是作为成绩被看见，却被眼前这事实刺得生疼。原来，除了林辰，真的没有别人来找她。刻意维持的孤独背后，那份无法言说的寂寥正化作利刃刺痛着她的心。

她顾不上仪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跟着他冲向了操场。朝着那个此刻对她来说如同审判台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心中翻涌的，是即将面对老师的恐惧，是没有做到优等生应有姿态的羞耻，是对体能测试的生理性抗拒，是那丝被林辰找到带来的短暂暖意，更是被那“黑压压的人群”与“唯一的他”对比所撕裂的、尖锐的失落。 那散落在食堂角落的草稿纸和笔，成了这场仓皇逃亡的无声证据，也仿佛是她复杂心绪的冰冷注脚。

林辰带着低垂着头的谷钰回到体育老师和队伍中间。预想中的训斥并未降临，老师只是沉默地对他俩抬了抬下巴，目光扫向队列，示意他们归队。

谷钰几乎是猫着腰、贴着地皮般灰溜溜地快速溜回自己的位置。刚站定，老师便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荡开，开始讲解结业考试的内容。

考试分两部分：先是校内排球颠球测试，要求一次性连续颠球达标，掉落即重来；接着是前往市体育中心，进行包括体检（肺活量、心率）、坐位体前屈，以及男女分项的测试——男生引体向上，女生仰卧起坐，最后是短跑和长跑。

这些内容谷钰早就烂熟于心，毕竟每个学期都会按照这个流程测试一遍，她的心思根本没在听讲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前排同学的后脑勺。那些平日抄她作业抄得最勤快的身影，此刻一个个站得笔直，听得“聚精会神”，没一个人回头看她一眼，大概……在老师点名时也没有替她打个马虎眼了。

一丝冰冷的、带着锈味的背叛感悄然爬上心头。作业没时间写？去找小钰吧，没有一个人说谢谢。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即强迫自己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而今天的体能测试，正是结业考试第二部分的预演。

坐位体前屈和仰卧起坐对谷钰而言不算难关。为对抗先天疾病而坚持的日常锻炼让她轻松达标。真正的炼狱是跑步。她那脆弱的气管，根本无法承受剧烈奔跑带来的急促换气——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有钝刀在气管内壁刮擦，早春冰冷的空气更是雪上加霜，如冰针般刺入肺腑。短跑尚可凭借一股狠劲全程憋气硬撑过去，而长跑这种注定需要反复换气的折磨，她只能祈求自己至少能踉跄着跑完全程。

短跑测试开始。作为班级第一，谷钰自然被排在第一组。两人一组，她的搭档是那个瘦高得像竹节虫成精、总泡在篮球场上的班级第二名。

谷钰率先从起点线旁围观的同学中走出，站上起跑线。她活动着手脚，做着简单的热身，目光却疑惑地投向迟迟未到的第二名——他正恋恋不舍地与第三名那个女生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遗憾。直到老师催促，他才慢悠悠地晃过来，站到谷钰身边，甚至遗憾地朝那个女生的方向努了努嘴，才不情不愿地摆出起跑姿势。

“三！二！一！” 发令枪响！

第二名如同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谷钰却因久未剧烈运动，反应慢了半拍，起步一个踉跄才奋力追出。

奔跑！剧烈的上下颠簸让胸前那份不合身的负担化作沉重的摆锤，无情地撞击、挤压着胸腔！憋在肺里的那口气瞬间被撞散，她不得不张开嘴——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狠狠剐过喉咙和气管深处，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她咬紧牙关，强忍着这撕裂般的痛苦，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冲过了终点。

林辰站在男生队伍的边缘，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锁在跑道上那个纤细却正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少女身上。

她跑得确实不快，起步的踉跄甚至有些笨拙。但林辰看得分明，即使在如此不堪重负的状态下，谷钰依然倔强地实践着她从那些理论书籍里啃下来的知识。她的上半身绷紧，努力维持着核心的稳定，肩背的线条在厚重的冬季校服下依然透出一种刻意的、教科书式的微向前倾，试图切开冰冷的空气。手臂的摆动幅度被精确地控制着，肘关节弯曲的角度近乎苛刻地遵循着效率原则，每一次后摆都带着一种压抑着痛苦的、向后的延伸感，仿佛要将身体里最后一丝动能都压榨出来，驱动那具沉重的躯壳前进。这份在极限痛苦中依然追求“标准”的执着，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吸引力。

小说相关章节：融体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