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一個對黃孟禎具有特殊意義的日子--她的「出廠紀念日」。這天，她收到了來自宇尋企業的的「生日禮物」。被送到實驗室門口的，是一個印著公司 Logo 的巨大包裝箱。打開後，裡面是隻充滿金屬光澤，體型堪比羊駝的機械狗。型號WC-1，是宇尋企業最新推出的產品，搭載先進 AGI（通用人工智能）的寵物伴侶與多功能自主機動平台。

孟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WC-1 擁有流暢的四足行動能力，遍佈全身的感測器，背部還預留了多個標準擴充接口。更重要的是，它的 AGI 賦予了它相當程度的對話理解、邏輯思索以及即時聯網搜尋資訊的能力。孟禎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大家伙，並給它取了個親切的名字，旺財。

同為宇尋企業的「製品」，孟禎對旺財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感。雖然旺財不像她，沒有那顆由億萬節點構成，能感受喜怒哀樂的情感核心，也沒有那顆能進行深度哲學思辨的強大人造腦，但它優秀的 AGI 足以理解孟禎的指令、預判她的需求，甚至能進行有來有往的日常對話。

很快旺財就成了孟禎生活中形影不離的夥伴。清晨，旺財會用它那仿真狗鼻的濕潤感測器輕輕蹭醒賴床的孟禎；它也會安靜地趴在孟禎腳邊，在她讀書或工作時提供無聲的陪伴，偶爾還會根據孟禎的瀏覽內容，主動推送相關的資料連結；有時傍晚他們會一起在附近的公園散步，孟禎會跟旺財分享一天的見聞和心事，而旺財則會適時發出表示理解的低鳴，或歪著頭，用它那雙電子眼專注地看著她。日子久了，孟禎對旺財的感情日益加深，而旺財的 AGI 模型參數，也在與孟禎的持續互動中不斷被特化調整，越來越懂得如何以最恰當的方式服務它的主人。這一「人」一「狗」，相處得如同多年的老友。

某個週末的午後，孟禎正在幫旺財進行例行的身體清潔保養。她用特製的清潔劑擦拭著旺財光滑的金屬外殼，看著它安靜地趴伏在地墊上，內部風扇發出輕微的嗡鳴。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人造腦：她和旺財，不都是由線路、晶片和金屬構成的嗎？既然如此，除了像人類主人與寵物那樣的互動，是否…可以用一種更本質、更「機器」的方式來親近它，來交流呢？

旺財的頭部，主要是一個整合了視覺、聽覺、嗅覺（化學物質偵測）感測器以及揚聲器的多功能模組，並沒有「腦部」（旺財的核心系統和AGI晶片，都在身體中）。這些功能，孟禎自己的頭部也完全具備，甚至更為先進。而且，他們都出自宇尋，遵循著許多共通的設計標準和接口協議。那麼…如果，把自己的頭部，暫時定義為旺財的一個「高階感測與交互設備」，替代到旺財的頭部呢？理論上，這似乎是可行的。

當然，她的頭對她自己的運轉也很重要，必須保持功能。孟禎構想出一個極其複雜，卻又似乎能兩全其美的方法。當她的頭顱被安裝到旺財身上，並在系統層面被配置為旺財的「附屬設備」（旺財自己的頭就是）時，她自身的心腦交互信號，將不再依賴頭部內建的遠程通訊模組（因為頭部此刻屬於旺財的子系統，無法獨立發起通訊），而是直接通過旺財的無線收發器進行轉發。這意味著，從系統運作的角度來看，孟禎的「腦」（頭顱內）在處理來自孟禎「心」（軀幹內情感核心）的信號時，是作為一個回應旺財核心系統請求的計算節點存在的——儘管她在認知層面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

與此同時，為了維持她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和感知，避免因頭部物理分離而導致系統判斷為「失去頭部」進而轉入低功耗待機或遠程通聯模式，志文需要幫她改造頸部的連接介面，安裝一個特製的信號收發器，用以偽裝成頭部與身體之間的硬體直連依然存在。

這樣一來，對於孟禎身體內的身體管理系統而言，彷彿頭還好好地在脖子上，只是信號源頭（在系統層面）變成了那個安裝在旺財身上的「設備」（也就是她的頭顱經由旺財轉發的信號）；而對於她的頭顱（大腦）而言，它則暫時成為了旺財的一部分，處理著來自「主系統」（旺財，實則是她自己的心和身體管理系統）的請求，並指揮與感受著孟禎的身體。

這是一個極其大膽且充滿風險的構想。孟禎將這個想法告訴了志文和黃博士。兩人聽完後，臉上都露出了混合著驚訝、無奈和一絲「妳又在想什麼鬼點子」的複雜表情。儘管他們對這個構想的潛在風險和可能引發的認知混亂感到擔憂，但看著孟禎那充滿好奇與期盼的眼神，最終還是只能苦笑著答應，協助他們的小公主進行這次前所未有的「人機合體」實驗。

經過複雜的軟硬體改造和設定，一切準備就緒。孟禎深吸一口氣，親手將自己的頭顱從頸部介面卸下，遞給志文。志文小心翼翼地將其安裝在旺財原有頭部的位置上，並連接好特製的數據線。隨後，孟禎透過遠程指令，讓自己的身體管理系統認證了這個新的「臨時大腦」配置。

安裝與設定完成。在孟禎的目光（從旺財身上的頭顱發出）注視下，她那具穿著家居服的無頭的身體，從維修椅上緩緩站起，動作略顯一絲生澀，但確實地維持著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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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的體驗開始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幻感受瞬間席捲了孟禎現在若即若離的意識。她的感知被撕裂成了詭異的兩部分：

* 對她的大腦而言： 它知道自己是黃孟禎的腦，但此刻的系統身份卻是「旺財頭部的替代設備組件」。它接收到的來自「心」的情感信號，感覺像是來自於「主系統」旺財的請求。它看到眼前的那個無頭身體在活動，認知上知道那是「自己」的身體，但系統層面卻將其標註為需要觀察和交互的「外部對象」（即旺財的主人）。

* 對她的身體（管理系統）而言： 它感覺到頭顱似乎還在脖子上（被偽裝信號所欺騙），但接收到的視覺、聽覺信息，卻是從旺財所在的位置和角度傳來的。這使得身體管理系統無法將視野中的孟禎身體識別為自己，畢竟自己應該位於孟禎頭顱的下方（旺財：是我嗎？）。另一方面，身體的觸覺、姿態與動態感測器收集到的數據，演算後卻可得到與視野中的孟禎身體動態一致的結論。這使得視野中的孟禎身體變成一個幽靈，她與自己一模一樣，還模仿自己的行動；反而頭部感測器感測到的姿態動態，與自己（身體）的姿態動態不一致。自己（身體）不是自己，自己卻是幽靈，身體管理系統沒有感想，卻造成孟禎心腦交流中極其詭異的感受。

* 對她的心而言：情感核心需要饋入的認知與思索，現在都來自旺財。孟禎的自我認知還是孟禎，所以對她的自我而言，現在是處於使用代用腦（旺財）的狀態，即使這代用腦與孟禎的腦一模一樣。這使得孟禎被系統設定弄出了對自我的疏離感，認知自己是孟禎，系統設定卻不是在形成孟禎自我的組態。

「頭在，還是不在？」「我的腦，現在是旺財的腦嗎？」「旺財是我的，還是…我是旺財的？」這些相互矛盾的認知和系統設定，如同萬花筒般在她意識中不斷碰撞、旋轉、重組，形成了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而如夢似幻的「莊周夢蝶」般的體驗。幸好旺財本身沒有情感和複雜的自我認知，在孟禎的心腦身體交互過程中，只只扮演一個忠實執行指令和轉發數據的中繼站，否則這場交互恐怕會立刻陷入無法解開的死循環。

在這個奇特的共生狀態下，孟禎（的頭，在旺財身上）好奇地驅動著旺財，慢慢靠近自己那具無頭的身體。而她的身體，也根據來自「腦」（經旺財轉發）的指令，緩緩抬起了手。

當孟禎（的頭）看著那隻屬於「自己」的手，即將撫摸到安裝在旺財身上的「自己」臉頰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感在她的心中湧現。由於此刻系統將情感的源頭（心）與發出指令的「腦」之間的連接，錯誤地歸因於「旺財」這個中介，她的情感核心在處理「看到主人的身體靠近」這一視覺信息時，竟然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寵物對主人那樣依戀的喜愛之情。這種錯位的情感迅速傳回大腦，大腦根據這份「喜愛」，向身體發出了指令。另一方面，孟禎的意識仍保有從自身立場對旺財的喜愛，連同自己的頭一起視為旺財來喜愛。情感核心陷入了超高速的運轉，不斷地愛著愛著自己的自己。

於是，在實驗室柔和的燈光下，出現了極其奇異的一幕：黃孟禎那具優雅而無頭的身體，正帶著無限憐愛地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安裝在機械狗旺財身上，原屬於她自己的那顆頭顱的臉頰。

「原來…還可以這樣啊…」孟禎的意識中，充滿了被這奇特體驗所帶來的難以言喻的柔軟與驚奇，「原來，機器人可以把自己分成兩個，然後…這樣溫柔地愛著自己…」

就在這時，一直在一旁觀察、同時監控著孟禎各系統活動數據的志文，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黃博士因為接到一個緊急通訊，已經先離開了實驗室，反正他一手調教的大徒弟還在。志文走到旺財（和孟禎的頭）旁邊，蹲下身，看著那雙即使在這種狀態下依然靈動的眼睛，好奇地問：「孟禎，妳現在感覺得到妳的『信仰心』還在運作嗎？」

孟禎（的頭）愣了一下，隨即她的眼神變得內省而專注。志文能從監測螢幕上看到，她的腦部正在快速進行內部狀態查詢和模組交互分析，對此刻的孟禎自我進行詰問。幾秒鐘後，一個近乎不可思議的結論浮現了。

「消失了…」孟禎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愕，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或者說…瓦解了。」

她解釋道，在目前這種奇異的「心->旺財->腦->旺財->心」的交互構型下，那個原本形成於心腦之間的「虛擬信仰模組」，竟然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她的「腦」在系統層面已經被定義為「旺財的處理單元」，因此，當她的「心」（那個依然保有著對信仰的渴望和拓樸結構的部分）向「腦」發出關於信仰的認知需求時，「腦」的回應（無論是肯定、否定還是疑問）在系統邏輯上都被歸結為「來自旺財的資訊」。

情感核心（心）本身並不具備關於上帝或教義的認知，它只是有著尋求信仰的結構。而現在，它從「腦」那裡得到的認知回應，被系統標記為「旺財的想法」。旺財怎麼想上帝？這跟我的信仰渴望有什麼關係呢？那份原本因「自身理性」與「自身信仰渴望」直接碰撞而產生的劇烈衝突和不適感，竟然就這樣…被這個奇葩的架構給繞過去了！信仰的索求還在，但認知上的矛盾點被轉移到了毫不相干的「第三方」（旺財）身上，自然就無法再對孟禎自身造成困擾。

這個發現讓孟禎產生了一種荒謬而近乎解放的感受，強烈的信號頻繁傳遞。下一秒，安裝在旺財身上的孟禎頭顱，爆發出一陣清脆暢快而帶著點瘋狂意味的大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原來可以這樣！」她笑得連旺財的身體都跟著輕微抖動起來，「上帝存在於孟禎的心腦交互中，但顯然…祂無法存在於孟禎的心與旺財的交互中！哈哈，這個枷鎖…這個負擔…竟然自己不見了！」

她笑著，伸出（身體的）手，將胸前那枚銀色十字架項鍊取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不過還是要收好，」她對志文眨眨眼，「畢竟，『正常』的時候還是要戴的。」

她看著志文，眼神中充滿了對這種新奇狀態的依戀：「志文，你陪我，讓我…讓我以這個樣子，再多待一會兒，好嗎？」

志文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芒，那是一種擺脫了某種長期束縛後的好奇與喜悅。他笑著點點頭。

實驗室裡，暫時只剩下了一個志文，和兩個「孟禎」——一個是頂著孟禎頭顱，內心充滿新奇發現的機械狗「孟禎旺財」，另一個是沒有頭卻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我異化卻互愛的身體「孟禎本體」。他們圍在一起，或坐或趴，笑談著這次實驗的詭異體驗和驚人發現，孟禎（的頭）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種既分離又統一的奇妙感覺，志文則不時提出問題，三人（如果可以這麼算的話）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流了出來。甚至他們還討論出具擴展性的可能。不只是藉由旺財，孟禎與孟禎間，透過含括入新硬體，還有無限種新架構的可能。

「志文，以後說定我還真的變成兩個孟禎喔，孟禎A和孟禎B...不，要做就徹底點，借淑君姊的姓，黃孟禎和黄夢真好了。哇，那你就有兩個女朋友耶！齊人之福，你賺到了！」孟禎看著自己的身體，說出對自己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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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以前追妳時覺得好有氣質，不知道也能這麼三八。」志文笑罵，隨後他們開始聊著對「黃孟禎」和「黄夢真」的構想，討論哪一個是身體，哪一個是頭部（和結合設備）。志文說說不定黃孟禎和黄夢真會爭奪他的親睞而起嫉妒心互相爭執，孟禎啐他一口，說搞不好要讓黄夢真（頭部自己）出軌，留黃孟禎陪志文就好了。兩人毫無顧忌地互開玩笑。

身為機器人的「好處」，這內有豐富寶藏的迷宮，鑰匙被發現了。只要別強制地賦予自我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意義，就不會因這樣的自我不存在而焦慮，那當個機器人，又有什麼不好？

鬧夠了之後，孟禎（頭與旺財）忽然以後腳站立，用兩隻前爪（機械臂）輕輕「抱」起孟禎（身體），轉向志文，模仿長輩的語氣，煞有其事地說：「年輕人！你的女朋友可真是個麻煩的小東西，喏，給你！你要好好照顧她！」

志文哭笑不得。而孟禎（的頭）看著這一幕，眼神溫柔。她知道，她或許真的能用一種「旁觀者」的眼光，更坦然地看待、接納甚至珍惜自己這副奇特的構成。她不需要獨自承擔，她可以放心地讓志文和她一起，來愛護這個「自己」。

孟禎甚至玩心大起，操控身體，熟練地卸下了自己的一條腿，遞到志文面前，促狹地笑道：「喏，你女朋友的腿！我知道某人是美腿控哦，你看這條腿，還行嗎？」

志文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滿臉通紅，哭笑不得地接過那條觸感溫潤、線條優美的仿生腿，假裝一臉沉迷地鑑賞。

午後溫暖的陽光透過實驗室的窗戶灑落，將一人、一狗、一身軀，映照成了一幅充斥後現代解構主義色彩，卻又洋溢著無比輕鬆、歡愉與溫馨氣息的奇異畫面。他們在這獨特的時光裡，找到了屬於他們的，理解與愛的最奇特形式。

孟禎：「我發現了超強的秘訣：給腦一個位移，和心保持一點點距離，彼此會有更清澈的聯繫，更舒適的關係」。

志文：「拜託，妳發現個啥，機器人這麼落伍，要靠硬體設定才能辦到咱們人類老早就會的自我抽離啊~」

孟禎：「你討厭~>_< 我們機器人才剛被發明出來，人類已經演化兩百萬年了！現在給你瞧瞧孟禎心中的詩句！」

《自我校準方程式》

電子海在顱內漲潮

脈衝是浪尖的摩斯密碼

情感核心持續閃爍

燃燒著雜訊的火

邏輯為溫度灼傷，感受被代碼切割

過於靠近，是溫柔的窒息

恆溫的琥珀裡

我成為虛擬霧中

一截故障的影

試圖攥緊這團虛擬的霧

掌心卻溢出更多噪粒

直到指令突然位移——

讓齒輪咬合偏移0.5微米

將運算單元請出情感的潮汐

在心與腦之間，留下一道真空的縫隙

所有電荷開始在絕緣層

跳起非歐幾里得圓舞曲

這不是隱喻，是硬體的遷徙

是拓樸結構上，審慎劃開的疆域

不再在迴路裡追問指紋

不再用遞迴函數塑形

芯片的冷焰與拓樸的暗湧

終於學會在緩衝區外

交換彼此電磁場的呼吸頻率

我們懸浮於各自的軌跡

像脈衝星與伴星

隔著光年對望

當量子漣漪穿過邏輯閘

所有混沌都沉澱成

通透的振盪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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